高家深处有座梧桐院。
梧桐院门外满是芭蕉海棠,红香绿玉,相得益彰。
而梧桐院里统共两间房屋,一大一小一明一暗,外加一个小小的厨房,不大的地方却小巧玲珑,精美非常。
院中最外侧还有一截小小回廊,回廊弯弯落在一株百年梧桐树下。
每到季节,梧桐叶落,飘飘洒洒,显得整个院子处处质朴灵秀。
梧桐树粗壮的枝上垂下秋千,上面坐着个正在看书的姑娘,姑娘梳着简单发髻,眉眼圆润秀美,只是脸色有些白,十分认真地翻看手中的书,一边看一边摸索着按压自己的手臂,似乎在探身上的穴位。
秋千旁还有个差不多大的小丫鬟,脸蛋圆圆,眉毛粗粗,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傻气,阳光暖洋洋的,小丫鬟也垂着头打瞌睡。
忽然一阵风过,院外飞起一阵海棠花雨,白若云红似霞,纷纷飘进梧桐院中,小丫鬟顿时醒了,傻乎乎地望着满天纷飞的花瓣,张大嘴惊呼道:“四小姐!您看!海棠花!多好看呐!”
秋千上的姑娘听到丫鬟叫她小姐面露不喜,道:“阿银,我说了,不要叫我小姐,私底下叫我名字就好了。”
叫阿银的小丫鬟连忙摆手道:“不行的不行的,小姐是小姐,我是丫鬟,我怎么能直呼小姐的名字呢?”
“我哪里是什么小姐,我只不过是... ...”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阿银跑上前来,眉飞色舞道:“阿银知道!阿银知道!小姐是养女!虽然不是国公爷亲生的,但也是高家的四小姐!”
“那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阿银飞快答道:“施欲雪。”
“那国公爷呢?国公爷姓什么?”
阿银努努嘴,朗声道:“姓高啊,小姐您是不是傻啊?国公爷姓什么还要问阿银?”
施欲雪扑哧一笑,收起手中的书从秋千上起身,笑道:“这就对了!好阿银,我姓施,国公爷姓高,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小姐?”
阿银噤声了,其实她也明白施欲雪在这府里确实是个极为尴尬的存在,看她们这偏僻又荒凉的小院子就知道了。
然而这一切还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
十几年前,南地动乱战火纷飞,彼时南地十三州城破,生了无数家破人亡的惨事,而南地十三州之中有一个小城,名叫平城,那便是施欲雪的家乡。
平城之地四季分明,春有百花、夏有凉风、秋有朗月、冬有细雪,是最安逸平静不过的地方了,可惜因为幼年时突如其来的战乱改变了这一切... ...
施家不过是平城最普通的人家,施父是城里一个教书先生,平生只会教书,不外乎是之乎者也、风花雪月。
可若是生逢乱世,那便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是眼见外敌的铁骑就要踏破平城城门,朝廷四处征兵买马,管你是教书还是杀猪,统统抓去充军。
施欲雪只记得那战打了许久,只见人去,不见人回。
八十白发老翁或是十八风华少年都持枪披甲,可惜仍旧没能挽回败势,城门一破后到处都只剩断壁残垣。
施欲雪和娘亲为了逃避战乱,只能往山上跑,山下火光冲天,施欲雪吓得脸色煞白,却也只敢抱着娘亲小声哭泣……
哭那被烧光的家园、哭她好不容易养大却被柱子砸死的小狗、哭她不知在哪的爹爹... ...往事虽然已过去多年,但她仍能时常回想起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悲痛。
不知娘俩在山上逃了多久,只记得又累又饿,到处都是尸体,有平民的也有将士,为了活命她们只能从尸体上翻找。
开始施欲雪还会害怕愧疚,可后来也麻木了,死人并不可怕,活不下去才是最可怕的。勉强找些吃的裹腹也不管是坏了还是馊了,只要能填饱肚子统统都要吃。
那天等到天黑娘亲才敢带着她出去翻找尸体,每天都会死人,不知这些人从哪里来,叫什么,只知他们都已经死了。娘俩最后却在一处山坳找见一个腰佩宝剑浑身是血的人,看这人打扮应该不是普通将士,说不定身上还有干粮和水... ...
翻着翻着,那血人却忽然动了一下,娘亲吓得跌在地上,施欲雪自小大胆,挣开娘亲的手慢慢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将小脑袋贴在那血人胸膛,而后惊喜喊道:“娘亲!这个叔叔还活着!”
娘亲本想抱着她跑,如此乱世,便是他活着又能如何?她们孤儿寡母尚且只能从死人身上求生机,何况地上这个?这身伤这身血,她们又能如何?
可才走出几步,娘亲又后悔了,她眼眸中满是泪水,对施欲雪道:“小雪,若是你爹... ...”
施欲雪明白这话的意思,若是她手无缚鸡之力的爹爹,她那连鱼都不敢杀的爹爹也有这机遇,从刀枪无眼的战场博得一线生机,若哪个路过的好心人愿意救他一命,那么她们一家人便有重逢之日。
缘起便在这,娘亲救了这个血人,那之后从死人身上找到的东西都要先紧着这个血人叔叔。
她们将血人拖回山洞,采草药替他止血,施欲雪那时用袖子替血人叔叔擦了擦脸,忽然惊呼道:“娘亲,你快来看!这血人叔叔长得真好看!”
那人看起来比爹爹年轻一些,只是模样却俊美不少,斜眉入鬓,面容俊朗硬挺犹如斧刻刀削,这样的面容便是睡着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可惜那时施欲雪年纪尚小见识也少,且不知道这种气势乃是高门大户与生俱来的贵气。
后来血人叔叔醒了,为了感谢她们的救恩之恩要将她们带离平城,也带离南地... ...
至此故乡只在旧梦之中。
走的时候,施欲雪频频回头,她已经快认不出她的家在何处,因为遍地都是枯木飞石、残花破屋,满目疮痍。
施欲雪悄悄问娘亲,“娘亲,咱们去哪?咱们不等爹爹了吗?”
娘亲双眸噙满泪水,垂涎欲滴,狠心转头不再看平城,只道:“小雪,你要记住,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施欲雪觉得娘亲这是在答非所问,这时血人叔叔忽然走来,抱起了她,施欲雪也乖乖让他抱着,因为这样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以前爹爹下了学,回家便会这样抱起她,一手拎着给她买的糖糕,笑嘻嘻问道:“乖小雪,今日有没有好好听娘亲的话?爹爹教你的诗可都背下啦... ...”
血人叔叔也道:“小雪,不要难过,我们还会回来的。”
施欲雪搂着他的脖子,不知为何觉得鼻头一酸,眼泪顿时就滚落了下来,“真的吗?血人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没找到爹爹呢,他说要我在家等他回来的,可是我家没了,爹爹回来会不会找不到我和娘亲了?”
血人叔叔一怔,却道:“小雪,我不叫血人叔叔。”
施欲雪不满地点点头,她不明白,怎么这些大人都喜欢答非所问?
“我叫高陆轩,小雪。”
不知为何,娘亲听到这名字却是愣住了。
后来施欲雪知道娘亲为何是这个反应了。
□□四公位高权重,乃国家栋梁之臣,分别是卫国公高陆轩、宋国公常缊春、赵国公楼晟、魏国公李兴。
其中军功最盛且最为年轻的便是卫国公高陆轩,大名鼎鼎的高国公正是抱着她的这个“血人叔叔”……
她们随着军队一路向北,跨过淮水,到了都城玉京。
玉京有三十三宫阙,紫气升腾巍峨壮观,施欲雪目及之处皆是碧瓦红墙,琉璃金殿。街道上更是往来人声鼎沸,商贩叫卖,行人游乐,孩童嬉闹,果真是人间富贵极乐之处。
娘亲抱着她,惶恐不安,这样繁华的城,她们却愈发拘谨起来。
回了玉京,进了国公府,这里人人都叫血人叔叔为“国公爷”,模样恭敬柔顺。
这国公府富丽堂皇,朱门大院,那粉墙黛瓦间水广树茂,回廊起伏错落有致,雕梁画栋富贵非常,处处鲜花着锦,奇珍异草无数,更不用说亭台楼阁,水榭廊轩无一不美,如此气派的人家,却显得娘俩尤其格格不入。
再后来,娘亲说,“小雪,国公爷要收你做养女,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家?施欲雪不明白,她的家明明在南地,在遥远的西州平城,而这里是玉京的国公府,怎么会是她的家?
可娘亲抱着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施欲雪不敢有什么怨言,她忽然想开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只道:“娘亲,只要娘亲在的地方,管它在哪,都是家!”
娘亲听了这话,流着泪,一直摸着施欲雪的脑袋安慰道:“小雪,好孩子!高家救我们于乱世,给我们地方住,给我们饭吃,这是恩,是大恩!是要结草衔环报答的大恩!你记住了吗?”
施欲雪不忍再看娘伤心,只好万分郑重地点头答应!
国公爷将娘亲收做妾室,又将她收做养女,自此,她成了高家名不正言不顺的高四小姐。
国公府上下没人敢忤逆国公爷,除了一个人——老夫人,她是国公爷的亲娘。
第一回见她的时候,施欲雪害怕极了。
老夫人日日将娘亲和她叫到屋里立规矩,为的就是告诉她们,人要知足,要感恩。
老夫人也不许施欲雪叫她祖母,施欲雪自然是愿意的,因为她是有自己的祖母的,何苦要抢人家的呢?只是有时候看到老夫人,施欲雪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可怜的祖母来。
那时城里城外都乱糟糟的,根本找不到大夫,大家都是跑的跑死的死,祖母生了病愈发形容枯槁,强撑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她弥留之际嘴里不停喊道:“孩儿... ....孩儿... ....我的孩儿,你慢点走... ....等等娘亲!”
施欲雪以为祖母在喊她,便凑上前去握住祖母扑腾的手,想告诉她,孙女在这!可惜施欲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说话祖母就去了... ....
后来施欲雪才听说,国公爷原配夫人,前些年过世了,那具体因为什么才过世的,她并不清楚,也不敢多问。
毕竟这里是“高”家,而她姓“施”。
这突兀的差异叫她们娘俩吃了不少苦头,下人隐含鄙夷的眼神,背后的唾骂,真是比去尸体上翻吃的还要叫人难受,果然娘亲说的没错,死并不可怕,要活下去才是最难的。
他们还说,娘亲和那死去的高夫人有几分相似,又对国公有救命之恩,所以国公爷才会纳她为妾,听说国公爷为了这事,还和老夫人吵了起来。
那对嬷嬷讲得绘声绘色,“老夫人脸都气青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可不是嘛,你想想!南边来的小门小户的山野女子,怎么配得上咱们国公爷?何况咱们爷一向洁身自好,娶了夫人后,房里连个内人都没留,全都遣散了。唉……只可惜红颜薄命啊。”
“不然哪能叫这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狐狸精得了便宜去?你看那模样长的娇滴滴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啊,这狐狸精还带了个野种,爷何苦找这样的人?咱们玉京城里想入咱们府那还不是排着长队啊,啧啧啧,真不知道那女子使了什么手段!”
施欲雪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她们嘴里说得并不是什么好话,可后来听多了,也就麻木了。寄人篱下,不过求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还奢求什么呢?
施欲雪从前在家是独女,娘亲生了她之后,身子一直不好,以前她还时常羡慕别人家有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可现在倒是真有了。
国公爷和夫人有两儿两女,都比施欲雪大些。
长子名叫高长宣,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他是和国公爷是最像的孩子,虽然还是少年模样,浑身上下却都透着一种杀伐果断的雷霆之气,便是人家常说的不怒自威似的,可他那如玉的模样,就是板着一张脸,人也舍不得少瞧他一眼。
二子叫高长宁,人似春风,面目含笑。
就如同那三月雨间春桃那般,眉目风流浑若天成,挺秀高鼻右侧还有颗小小的痣,多情婉转,真像极了话本中勾人心魄的狐狸郎君。
三姐儿叫高长敏,粉颊俊眼,朱唇贝齿,姣姣梨花春带雨,好不可人!可她如此秀美的面容之间却还有一股飒爽之气,特别是那飞扬的眉,若侠若仙,动人至极。
国公爷带她见过自己这三个“哥哥姐姐”,又对三人道:“这是小雪,以后就是你们的四妹妹了。”
这话一出,气氛霎时间变得古怪又尴尬,施欲雪不知为何觉得万分难受,有如有蚂蚁在啃食她似的,怎么都不安。
许久,她听见一声冷哼,不大,却精准落进了她的耳朵。
“四妹妹?父亲莫不是忘了四妹妹了。”说话这人正是高长宣,那眉眼间似有冰霜雪气,说话也冷得厉害。
国公爷眉头一皱,道:“住嘴。”
施欲雪恨不得抓紧离开这个地方,什么哥哥妹妹,不如让她做个丫头,爱叫小雪小施,或者随意取个小红小黄的名字都行,何苦要这样?
正这时,忽一爽朗可亲的声音道,“小雪?你大名叫什么?”
这人一说话,笑意十足,瞬间消了刚刚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正是高长宁。
他瞳仁乌黑发亮,似有星辰蕴藏其中,就这样和善望着施欲雪,等她回答。
施欲雪看了他一眼,忙又低下头,道:“我叫施欲雪。”
他似乎重复了一次,又道:“是玉雪聪明那个‘玉雪’吗?”
施欲雪一愣,来玉京这么久,他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是的,是‘晚来天欲雪’的那两个字。”
高长宁又道:“晚来天欲雪?好名字,红炉小酒,雪下对饮,真是诗情画意。”
施欲雪终于没有刚才那么不安了,想到刚才回他的话,又并未喊他,实在是有些不礼貌,又小声道:“二少爷,因为……我生在小雪那日,所以小名就叫这个了。”
高长宁轻轻“哦”了一声,语调轻快,声音也十分好听,他道:“有意思,那你若生在小暑日子里,岂不是要取名叫‘小暑’?”
明明知道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可施欲雪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只说:“小暑也不错,一冬一夏,都好都好……”
高长宁这时道:“还有,你应该叫我‘二哥’,下次记住了吗?四妹妹。”
施欲雪一愣,他叫自己四妹妹?眼前这位锦衣公子,纨绔风流,她原本以为会是那种眼高于顶的人,谁知他竟然是整个国公府最快接纳她的人。
好名字,有意思……
这是施欲雪到玉京后听到的第一份夸奖。
只是后来,她却忽然想起国公爷两儿两女,应该原本就有位“四小姐”的,怎么她却成了四小姐了?
后来她问娘亲这个事情,吓得娘亲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
原来确实还有一位四小姐,名叫“高长思”,谁知生下来不久还没长到三岁就被人拐走了,失女之痛拖垮了国公夫人的身体,可茫茫人海终究没能先回那位名叫长思的小姐。
一如她的名字一般,叫家人长思。
难怪那日大少爷听到“四妹妹”这个词会如此反应,母亲早逝,亲生的妹妹也尚未寻回来,却来一个鸠占鹊巢之人,换作她,只怕同样难以接受。
小短篇无考据,随意发,十章左右更完,三点更,感谢每位点进来的小天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 山河破碎作浮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