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欲雪和娘亲住在梧桐苑,这里就两间房子,大的那间娘亲住,小的那个她住。
国公爷大部分时间很忙,偶尔会来看看她们,除了他以外,这个院子很少人来。
位置偏僻,地方又小。
不过她和娘亲都很喜欢,国公爷几次说要给她们换个大点的住,娘亲都拒绝了。
在梧桐院门口,挖一片小地,种上些青菜香葱萝卜,长的又快又好。
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过,听说外头又开始打战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也不知南地十三州如今收回来没有?
往年这个时候,平城田野已经开满紫云英,莲花形状,翠绿浓紫,时常都是大片连着大片的开着,采下来编做花绳,美不胜收。
可想到外头又乱起来,施欲雪却每晚都彻夜难眠,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再清楚不过,爹爹是死是活至今不明,那兵鸣马叫,连天烽火更是让人恐惧不安。
忽然想起那位被自己鸠占鹊巢的高四小姐,她本是生在温柔富贵乡里的金枝玉叶,如今却不知身在何处,外头世道这样乱,她一个人该过得有多苦。
辗转反侧,睡不着,施欲雪索性披上衣服出了院子。
她漫步目的在园中走着,四下静悄悄的,抬头便能看见天上那一轮清月,挂在柳梢挂在枝头,亘古不变,只泄下那轻柔的月光抚慰世人,故乡的月也是如此……
施欲雪忽然跪了下来,无比虔诚地祈祷着,低声向月宫仙子祷告,可以保佑四姑娘,保佑国公爷尽早找回她,让他们一家团聚。
保佑爹爹,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黑漆漆的夜中,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月亮底下早就物是人非... ...
忽然听到有一阵脚步声,格外清晰沉稳,施欲雪忙擦了眼泪起身,一抬头便又吓得跪了下去。
是大公子高长宣,他拿着长枪,银色衣袍微微摇晃,正如才从月宫下来的仙人。
施欲雪不敢再抬头看他,只能低声喊道:“大少爷。”
其实她应该喊他大哥的,可是施欲雪哪敢?
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这个便宜小姐都嗤之以鼻,何况是高府正经的主子爷?
他刚刚应该是在院子里练武,却不想被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施欲雪心中懊悔不已,果然不该在园子里乱走的!
何况她这个不速之客还对着月亮自言自语,又哭又拜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高长宣并没有怪罪她,反而还说:“父亲既已收你做养女,你应当喊我一声大哥,记住了吗?”
他语气说不上温柔,但施欲雪却感觉如获大赦一般,忙道:“记住了,大哥。”
施欲雪爬起身,怕了拍身上的泥土,又飞快扫了他一眼,确定他脸上并无不快的神色。
却不想这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高长宣在这盈盈月光下不染尘埃,犹如来指点她这可怜兮兮的迷途之人的神明。
他低声道:“别哭了,回去吧。”
那次后施欲雪再也没敢夜里去院中,只敢在自己屋前日日对月祈祷。
隐约间她觉得这位大哥并不像一开始见面那样,生硬冰冷。
或许他可能不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但也在尽到一个大哥的职责,他时常会派人给梧桐院送一些东西来,吃食衣裳,首饰玩物,这让施欲雪很是感激。
如此又过了两年,战乱愈发频繁,国公爷又上了前线,而大哥也随着国公爷上阵历练去了。
如今施欲雪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只懂得求天上的月亮。
原来祈福是要去寺庙中的,那里才是天上神仙倾听凡间疾苦的地方。
施欲雪时常去,那寺庙四四方方,地方不大,香火却是十分旺盛,可见凡间的苦是无穷无尽,千变万化的苦。
这些年在高家,施欲雪总想着要学点什么东西,不为别的,只因娘亲告诉她,要报恩!
可她身无长物如何报恩?虽非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可总该学点什么才是。
好在国公府的书阁里翻遍到了许多医书,乱世读书无用,那不如学医。
谁知第一回去就碰见了那位丰神俊朗的二哥。
书阁里清香日暖,高长宁懒洋洋歪在一把太师椅上,撞见有些鬼鬼祟祟的施欲雪,笑道:“四妹妹,要去哪?”
“二……二哥,你怎么在这?”
高长宁一手托腮,对她勾了勾手指,那模样活像逗小狗,可他眼神却真挚温柔,好像天生一双多情眼,看什么都这样勾人。
施欲雪慢腾腾挪着步子,又老老实实把手上的书也递了过去。
高长宁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接书的那一刻,她不小心蹭到了一点,温润细腻的触感,让施欲雪吓了一跳,立马弹开。
好在对方全然没注意她的慌张,拿过书翻看起来,而后道:“这是医书?怎么?你这是想学医?”
施欲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外祖原先就是城里的赤脚大夫。”
高长宁饶有兴致道:“哦?那你可识字?”
施欲雪道:“识得一点,但是不多。”
高长宁轻声道:“那以后我教你识字,可好?只是若哪日你成了再世华佗,可别忘了二哥我的授业之恩。”
施欲雪倏然睁大了眼,她没听错吧?
他他、他要教自己认字?!
高长宁道:“小雪怎么这副表情?不愿意吗?”
施欲雪连忙摆手,道:“不是的,真不是的。是……是因为我听说二哥你……”
“听说我最厌恶读书是不是?”他又歪倒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脑后,笑得开怀,“没错,我是不太喜欢这些东西,读书写字有什么趣儿?不如吃茶耍剑、登高射覆,快意人生才好。”
施欲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话虽这样说,可她知道高长宁乃是玉京城里有名的天才少年,十岁那年便以一篇《无为策论》名动天下。
他是不爱读书没错,却并非读不好书,只是听说他一心痴迷茶道,爱茶如命,还因此得了个诨名,叫“不夜侯”,人都道他“不爱墨香,爱茶香;不读诗经,读茶经。”
可自那后,高长宁每日都来书阁,他确实如传闻那般满腹锦绣,实在不愧天才少年的美名。
“小雪儿,你可真笨呐!这字哥哥都教你几回了?你怎么还是写错?今日回去将这字抄个三百遍给我,不许偷懒!”
“朽木朽木!出去可千万别说你是我高长宁的妹子,连这篇都背不出来……唉……”
“天呐!让你对个对子,你总能对成这般不工整?平仄蕴意皆不可取。”
“小雪啊小雪,琴棋书画你是样样不会,偏偏读书还读成这个样子,罢罢罢,反正你日后也不要做什么才女,我就算拼上这一身学问也勉强只能让你不当个白丁了……”
施欲雪被他说的无地自容,幼时爹爹教她读书时也是如此,她向来能看进去的只有外祖那些画图的医术,这经纶之道,她确实有心无力。
“二哥,‘白丁’是什么?我怎么记得好像你讲过?”
高长宁笑容凝在脸上,而后那手指戳了戳施欲雪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我何止讲过?白丁……唉……白丁就是豆腐,白色的方块!”
施欲雪认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记住了!正好今日我们晚膳要吃焖豆腐!岂不就是焖白丁啦?二哥,你要不要上梧桐苑去一起吃?”
高长宁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拂袖道:“小雪啊,你把你二哥焖了吧,也别吃什么焖白丁了,正经把我焖了才是!”
施欲雪不明所以,“为何?二哥不喜欢吃豆腐?今日我不会放那么辣的,二哥你放心好啦!”
高长宁抚了抚额头道:“吃!今晚吃那道该死的焖白丁,记着啊!别放太辣!”
玉京人不爱食辛辣之物,偏偏南地多食辣椒,特别是平城一带,可谓是无辣不欢,这些年在国公府施欲雪种出许多辣椒,也算缓解了思乡之情了。
当然了,种子都是大哥托人带回来的。
为了监督施欲雪读书写字,二哥时常要留在梧桐苑吃饭,老夫人虽然不喜二哥和她过多来往,可见高长宁如今也愿意读书,不像从前那般嚷嚷着要出去访遍世间名茶,也索性不管了。
施欲雪心中感恩至极,高家于她们确实是大恩。
便是三姐姐高长敏待她这个便宜妹妹都极好。
回了梧桐苑日头快落了,一进院门便有一女子喊道:“你们怎么才回来呀?可等死我了!”
施欲雪一看,喜不自胜,跑上前喊道:“三姐姐,你回来啦?”
那女子俊眼星眸,美中却透着一股英气,削肩窄腰,正是高长敏。
她见了施欲雪也迎上来道:“可不是,我去外祖家不过才几个月,就馋你做的那道茄子酿肉呢!好不容易回来了,我第一个就跑梧桐院来了,今个说什么你都得做给我解解馋才是。”
施欲雪笑道:“这有何难?姐姐想吃我随时都可以做,正好我今日还煲了当归鸡汤,姐姐去了北方,一路舟车劳顿正好喝两碗鸡汤补补!”
高夫人原本是北方郾城大家之女,所以外祖家仍在北地,这次高长敏则是特意回去看望外祖一家的,今日方才回来。
正说着,身后传来两下十分刻意的咳嗽声,“咳咳,两位小姐,这还站着个人呢,怎么在你们眼里竟是一团空气不成?”
施欲雪连忙道:“二哥,三姐姐,快请坐。我今日出门一直用小火煨着那锅汤,现在正好喝呢,你们在这等等我。”
高长敏道:“小雪!我的茄子酿肉多多放辣啊!”
高长宁立马也道:“不许放!谁家吃茄子放辣椒的?”
“我家!怎么了?二哥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连辣椒都吃不得?”高长敏又对左右为难的施欲雪喊道,“不用管他,你只管放!你三姐姐能吃。”
高长宁直接上手掐高长敏的脸,恶狠狠道:“好啊你个小丫头片子!如今连你二哥都敢编排了,没大没小!你可敢这样跟大哥说话?这次等大哥回来,我一定要好好告你一状,在郾城几个月把你心都给玩野了,没人管你了是不是?”
一提起高长宣,高长敏立马低头了,笑眯眯道:“我觉得不辣的茄子酿肉也好吃,小雪,是吧?”
施欲雪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道:“好,包在我身上,保管叫诸君满意。”
回了厨房又是一顿忙活,那鸡汤炖了一下午,香气扑鼻,施欲雪给娘亲留了一碗,又盛了两碗出去。
如今娘亲仍旧要每天去老夫人那边伺候,好在也不像一开始那样难熬,只是每天回来得晚一些罢了。
还未出厨房,就瞧见那边的两兄妹已化干戈为玉帛,和和气气地坐在亭子里说话。
梧桐潇潇叶落,高家人个个钟灵毓秀,眉目如画,如今两兄妹只不过安静坐在院中,都衬得这寂寥的小院子多了几分诗情画意的味道,十分的赏心悦目。
高长宁问:“四妹妹有消息了吗?”
施欲雪脚步一顿,明白这个四妹妹不是指她。
高长敏摇了摇头,“没有,外祖托人在北方找了这么些年,还是没找到一点线索,如今外头兵荒马乱,要找一个丢了这么久的孩子谈何容易?”
高长宁道:“父亲那边也没有消息,曾经旧部来报,说在南省十三州见过王奕,可父亲找了这么多年,这王奕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没有。”
高长敏一听这个名字,立马气得以手击桌,“呸!这王奕真不是东西!亏父亲还救过他的命!他却这样恩将仇报!若不是他这狼心狗肺的家伙拐走了思思,母亲何至于郁郁成疾?何至于这么年轻就……”
“他是恨父亲当时没有先出兵去阻击他老家的乱党,可那时十三州群狼环伺,哪一州不是危急万分的情况?”高长宁眉头紧锁,接着道,“父亲这些年死活不肯往别的地方调任怕也是这个原因,这十三州不收复,父亲是绝不会罢休的。”
高长敏也冷笑道:“乱世之中,谁没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王奕的家乡是家乡,别人的家乡就不是家乡了?凭什么要因为他就出兵?此人真是枉为我高家将士,论起来十三州里还有比平城一战更紧急的吗?听父亲说他们到了后,平城竟然已被屠了城,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尸体!差不多都成了一座死城了!难道平城人就该死吗?”
“嘘,你小点声!”高长宁提醒道。
闻言,高长敏立马压低音量,道:“小雪和施姨不都是平城人吗?我听说小雪的外祖城破之日竟是一头撞死在岳飞庙中,普通百姓尚且有如此胸襟气节,这王奕却……真不是东西!”
施欲雪忽然心乱如麻,端了鸡汤出去,又连忙躲回厨房弄菜。
一道茄子酿肉、一道葱香手撕鸡、一道焖豆腐再加两份小时蔬,这两位都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或许是吃惯了龙筋凤髓对她的这些家常小菜确实十分捧场。
为了不吃辣的那个,施欲雪特别单独给三姐做了一份辣椒蘸料,用小葱蒜末辣椒粒,加上鸡油花椒香醋混在一块,最后用热油一烫,高长敏吃得赞不绝口。
“小雪儿,你这手艺可真是不赖,日后不知道哪个男子这么有福气能娶了你,只怕要把自己吃成个大胖子喽!”
高长宁神色一拧,道:“食不言,寝不语。怎么有好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施欲雪胡乱笑了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刚才聊的话。
她始终记得,当年离开平城时国公爷对她说,“小雪,不要难过,我们还会回来的。”
国公爷确实信守诺言,这些年为了收复失地南征北战,可她和娘亲还能回去吗?
她被抓走的爹爹呢?也能回去吗?
就如同高家一直不愿意放弃寻找失去的幼女,施欲雪和娘亲也从不愿相信爹爹已经死了。
若真是死了,为何这么多年连个梦都不肯托给她们。
施欲雪梦到过还未破败的平城,街巷上那家叫德园的包子铺、穿着粗布衣裳大声吆喝的糖葫芦大叔、小摊雾气蒙蒙的香传百里的李家面摊……
梦见过夏夜和祖母躺在凉席上,祖母手中轻轻摇晃的老蒲扇,满天璀璨星辰,田野还有泥土的芬芳,偶尔会有一片萤火虫,美得如梦如幻。
也梦见过平城的山,连绵不断波澜起伏,满山红彤彤的野果,她和隔壁家的小英头最爱去摘,就算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也不肯回家。家门口还有一条小溪,时常能抓到小鱼小虾小螃蟹。
她还梦到城破断壁残垣,火烧城墙,那些守城的将士连脸都看不清,枪断了,盔甲也破了,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血也流了一地。死尸身上有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家书,有妇孺死死护着孩子,即便那孩子早已断了气。
她梦到从前的亲人好友,唯独没有梦见过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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