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城名叫“赤石”。
南向有一座巍峨高山,绵延千里高耸挺拔,状如仙鹤盘旋,赤石人管这山叫做“鹤山”。
鹤山多云,仙气缭缭,树高草密,有时连人都看不清楚。
施欲雪背着竹筐只顾埋头挖草药。
“可算找到你了!”
施欲雪停下动作,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泥土,抬眼就瞧见一身黑衣的楼淮年。
哦不,如今该叫他王井了,他在军中化名王井,只是熟悉的人都叫他井年。
他一把拿过施欲雪的背篓,翻翻找找,嘟囔道:“你这又挖的什么呀?怎么这么多?沉死了……”
施欲雪看他一边嫌重一边又背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觉得好笑,“小少爷,这些可都是宝贝,能救命的。只是我今天运气好,还挖到一些菌子,今晚给你炖个菌子炖鸡好好补一补,又鲜又甜,保管不让你白出这一趟力气。”
楼淮年连忙后退几步,摆手道:“可别了!你师傅那几只药鸡除了你的将军大兄谁还有福分吃啊?我上回不过偷了两只,就被打了十五军棍,可其实那鸡我才吃上一只腿而已,其他的全进了长宣哥的肚子……”
施欲雪偷笑,他说的师傅是军中的老军医罗成,施欲雪留在这后就跟着罗师傅一起做事,自此施欲雪来了后,罗成专职照顾高长宣。
许是新伤加上旧伤,大哥的身体总是时好时坏,罗成养了许多药鸡,以食进补,倒是有些效果。
“你放心,这回我自己去跟大哥说,保管不会有人打你军棍。”施欲雪保证道。
“早该如此。你亲自去说,别说是一只鸡了,就是天上的凤凰将军也能给你捉来,白白让我去受罪,”楼淮年甩了甩一头长发,侧过半张精致俊俏的脸来,接着笑道,“这都是在这,若是在玉京城,别说两只鸡了,两千只!两万只!都是楼小爷一句话的事儿……”
话未说完,他的笑容忽然散了,施欲雪走在后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他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背影却在这时显得有些落寞。
楼淮年很少提起从前。
从他离开玉京城至今已经三年。
他没有往日的青涩和稚气,军中的历练让他变得成熟稳重,他本就是美玉,时间雕琢过后也只能是更显风华。
只是是施欲雪明白,不提和不想是两回事。
施欲雪斟酌着开口道:“听说你家兄长都有孩子了。这两年楼家也一直在到处寻你,不如你趁这个机会回家看看去?”
楼淮年往前走,没有丝毫犹豫,头也不回道:“不必。楼家不会寻我。”
那楼淮景呢?
你为何化名为王井,为何叫自己井年?
是割舍不掉同兄长的情谊吗?
幼年他救你于水火,如今却注定各行其路。
被困在井中苦苦观天是从前那个楼家不受宠的私生子?还是如今这个浴血沙场的王井?
施欲雪问不出口,或许正如楼淮年助她逃婚那日说的——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王。
是望还是忘?
施欲雪正胡思乱想,忽然磕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她抬头,就见楼淮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认真道:“那你呢?哪天长宁哥成婚了,你去是不去?”
施欲雪也认真思考了一下,答说:“不去。”
她绕过楼淮年,一路往山下走去,鹤山到处是野花,开得浪漫肆意,不似高家院子里的花精致可爱,它们疯狂生长,无尽开放。
就好像在说,我只开这一次,我要开得无比盛大。
粉色、红色、白色、嫩黄色……
如同下雪一般,在湿漉漉的雾中飘洒,几乎要迷乱人的眼睛。
恍惚然间,施欲雪好像又看到花下那人,顿时世间万物又失了颜色。
身后的楼淮年兀自出声,又将她拉回现实,他不依不饶问说:“小暑,你为何不去?”
施欲雪断定,他是故意的,还叫她小暑,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为何。我不想去,就这么简单。”
楼淮年追上她的脚步,笑道:“我听说长宁哥真要议亲了,他如今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多少尚书司侍想把闺女嫁给他,从来只听说一家女百家求,没想到反过来也行……说是高老夫人相中了李家的孙女,就是那个……”
施欲雪一脸古怪地望着他,楼淮年住了嘴,没半晌又道:“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诌,我说听庭澜和长宣哥说的,童叟无欺。”
楼淮年又道:“高家寻你,你回不回去?”
高家?
高家要寻的是高长思。
施欲雪淡淡道:“小少爷,菌子鸡汤你喝不喝?不喝算了,我送给钱参将去。”
楼淮年笑意满满往前踏进了雾中,黑衣如夜,双眸似星,霎时让四周姹紫嫣红都逊色了不少,他冲施欲雪摆手道:“别这么小气嘛。大不了我娶你呀,我长得也不差,俸禄也能养的起你,定能把你养的白白胖胖,我每日陪你采药舂药,好不好?”
施欲雪皮笑肉不笑,“多谢啊。”
少年回过头来,神情温柔又欣喜,“这么说你答应啦?”
“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哦。小雪儿,我娶你吧。”
施欲雪揉了揉眼睛,她差点又看错了,怒从心头起,施欲雪狠狠拍了楼淮年的胸膛,骂道:“答应了你个大头鬼!”
楼淮年皱着眉捂着胸膛,装作做西子捧心的模样,戚戚然道:“好狠毒啊你!想谋杀亲夫啊……”
施欲雪噗嗤一笑,刚想啐他,就见他倏忽挺直了背脊,一副再正经不过的样子道:“将军。”
施欲雪望去,那边果然是高长宣。
战甲森森,剑眉星目,他只淡淡扫了二人一眼,道:“回去吧。”
高长宣一转身,楼淮年的脸立马垮了下来,他嘟囔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这回可真是祸从口出了。”
当晚,吃了两根鸡腿,喝了三大碗菌子鸡汤,楼淮年一抹嘴巴,视死如归般出了营帐去领了二十军棍。
罗师傅已年近六十,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沟壑之间透着不解,“奇怪了,井年这傻小子,今日又没偷鸡,他去领罚干什么?”
庭澜正好来端给高长宣的汤,闻言摇了摇头道:“他是没偷鸡,只是想偷别的罢了。”
施欲雪埋头喝汤,只当听不见。心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少爷啊小少爷,左右你还是逃不过这二十军棍啊。
... ...
今日休沐,楼淮年一早就等在施欲雪门口了,眼见太阳大了,里面的人还没一点要出来的意思,楼淮年不耐烦了,牵着马来来回回地绕。
施欲雪一出来就撞见他怒气冲冲的模样,“你还能再磨蹭一点吗?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
话说到一半,自己就先愣住了,又挠挠头道:“你扮男人太久了,我都忘了。”
施欲雪白了他一眼,“您记性可真好。”
楼淮年把马牵给她,自己背过身去喃喃道:“真是古怪,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多少也是个小美人了,怎么能这么久都不被人发现的?”
施欲雪翻身上马,意有所指地拿起马鞭指了指下边的楼淮年。
楼淮年不解,“你指我做什么?”
他的红鬃马高大且很有灵性,毛发又亮又顺,楼淮年给它取了个的名字,叫“骁云”。
他上了马十分爱惜地摸了摸骁云的脖子,又道:“不过你放心。要是有人敢说你闲话,小爷我第一个替你出气!”
施欲雪无奈,“小少爷,你都不照镜子的吗?有没有人怀疑我我倒是不知道,只不过我却听说军中很多兄弟都怀疑你是女扮男装呢。”
楼淮年尚未坐稳,听了这话差点一个趔趄从骁云背上摔下来,他拧着眉,看样子气得不清,“是哪个瞎了眼的瘪犊子玩意儿胡说八道?我玉树临风,八尺有余,模样虽然是俊了点,可是也不该遭受这种非议啊!”
此人甚是自恋!施欲雪心中暗自诽谤,嘴上敷衍道:“嗯嗯嗯,一点,你说一点就一点吧。快些出发吧咱们。”
军中三年,她的马术日渐长进。
这马术还是当时大哥教她的,就这一事都闹得满军风风雨雨的,毕竟谁看到往日威严无比的将军亲自教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军医骑马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
高长宣最像国公爷,不怒自威,肃穆淡漠,仿佛他的眼中只有关山烽火和境外狼烟。
可这样一个人却对着一个名字古怪的小军医笑,还为其牵马训马,你说奇不奇怪?
二人策马到了赤石镇,这个小镇子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却十分热闹,一条长街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能买到,每逢休沐施欲雪总要来逛上一逛。
以前在国公府她绝不肯行差踏错半步,除了梧桐院的书阁,去哪里都不方便。现在没了这许多顾忌,能出去瞎逛的机会她绝不浪费。
赤石镇这条人声鼎沸的长街被叫做“过场街”,许多军中没有的东西这里都能买到,还有许多手艺人用藤条扎的器具,清香扑鼻,精致小巧,施欲雪小时家里许多这种小玩意儿,她在门前的屋檐下和隔壁家的豆丁玩过家家,等着爹爹带回香喷喷的肉包子,再抱她进屋擦手... ...
逛着逛着,施欲雪又想起那年的花灯会,原来除了月亮,世间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
眼前忽然冒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施欲雪回过神来,就见楼淮年不满道:“好啊你,叫我去给你买包子,你在这望着老天爷发呆,怎么着?老天爷能给你落个包子来?”
施欲雪见他这别扭模样,有些好笑道:“包子这不就不来了嘛。”
楼淮年气呼呼别过头去,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腮帮子鼓鼓的,施欲雪道:“多谢你。我方才是在想今天做什么吃的,所以走神了。”
“辣炖牛筋,”楼淮年终于肯回头跟她说话,“今天就吃这个,不许你不答应!”
施欲雪赶紧点头:“好好好,正好方才看到有阿婆在卖做这道菜的辣椒,我这就去买一点,只是你一个玉京人,怎么这么能吃辣?从前我三姐姐也是,她也爱吃,每回都叫我多给她放些辣子,只是二哥就不行了,他... ...”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只道:“说远了,咱们抓紧去买,回头新鲜的都要被挑走了。”
楼淮年道:“你若是想你三姐姐了,我可以带你回去看看。”
“多谢。玉京离这远了去了。”施欲雪知道这人就是这样坏心眼,明明晓得她不可能再回到高家去的,却还说要带她回去看看。
“我这骁云一日可奔袭千里,区区玉京城更是不在话下。这回不会像那个老牛车又慢又颠了,”楼淮年赶上她的步子,得意得扬了扬手上的马绳,“你信我,只要你开口,我现在就带你回去,要不了多久小爷就能带你上玉京最好的酒楼吃大席,要歌有歌,要舞有舞,名伶美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怎么样?”
施欲雪认真思考了一下,“嗯,确实。咱们现在走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你那小侄子的满月酒,只是你现在一个月俸禄就那么几个子儿,别说带我去玉京城最好的酒楼吃席面了,只怕给小侄子的见面礼都备不起。”
霜打的茄子什么样此刻楼淮年的的脸色就是什么样。
“对了,前两日蹴鞠你踢坏了一顶帐子,如今都还没修好,上月你又不小心摔了我的药罐,昨日替我舂药时又弄断了我的钵子,”施欲雪又道,“这样看来,你要赔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行了行了,别说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楼淮年翻了翻口袋,掏出两粒可怜兮兮的碎银子塞进施欲雪手里,“我身上就这么点了,全给你,玉京也不回了,我看我还是回营里吃糠咽菜吧。”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阿婆的小摊前,老人笑容和蔼,“小哥,要点什么?”
施欲雪举起一根辣椒,转头问道:“少爷,吃不吃辣炖牛筋啊?”
楼少爷冷哼一声,不回答。
施欲雪明白了,这就是要吃的意思。
阿婆给他们称菜,笑眯眯道:“小哥是哪里人?是外面来的吧?这辣椒很辣哦,外乡人是吃不惯的。”
施欲雪接过菜,也道:“阿婆怎知我们不是赤石人。”
“老婆子在这卖了一辈子的菜,听口音就听出来了,两位小哥长得俊,说话也不像我们这儿的人。你们说话好听哩,那个调调我们没有的,学不来。那位小哥更是,这模样真俊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这路上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拿眼睛瞟他嘞,我们这小地方没有这么俊的小哥。”
施欲雪揶揄地看了眼楼淮年,瞥见其人耳廓微微发红,又催她道:“快点快点,回去晚了,长宣哥又该打我军棍了。”
施欲雪偷笑:“知道啦。你就放心吧,大哥又是不是什么活阎王,还能天天打你不成,你这样的贤才猛将,他可舍不得。”
楼淮年不为所动,“我可没看出他哪里舍不得,我不过说了句要娶你,被他揍得两天下不来床。真的是,宣大哥也不想想,你成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儿混在一块,眼瞅着都快熬成老姑娘呢,难不成你还能一辈子呆在军营里不嫁人不是?”
“为什么不行?”施欲雪答得理所当然,“我要是想嫁人那时就不会逃婚了,嫁不嫁人有什么所谓的,这山河大好哪里不能去?非要把自己困在小小四方院里不成?”
楼淮年摆摆手,“算了,我是说不过你,反正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嫁人也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我不点头你谁也别想嫁。”
施欲雪道:“怎么,你不想当将军想当媒婆了?还近水楼台先得月,玉京城里你还有位楼台月呢,我可不敢高攀小少爷。”
楼淮年当年逃婚,那位未过门的小姐却是死心塌地认准了他,任由家中长辈如何劝阻,她都要等楼淮年回玉京,不然终身不嫁。
提到那位,楼淮年有一刹那落寞,“她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起她。”
楼淮年的俸禄不多,却都寄回了玉京赵家,后来施欲雪才知道那个与楼淮年只有过一面之缘就定了婚姻大事的小姐,正是赵家的姑娘。
施欲雪心里暗自感叹:风流多情的楼晟的儿子也是多情种,这小少爷以为自己这样只是偿还对方的情谊,可哪里知道,他越是如此越是叫人挂念,情是还不了的,谁也不行。
二人在过场街逛到日落,漫天残阳落在赤石古城墙上,犹如镀上一层柔光,凌霄攀援而生,怒而盛放,满墙簇拥的花此刻格外昳丽动人。
楼淮年一边捆好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边嘴碎道:“怎么买了这么多?幸好我来了,不然我看你一个怎么待回去,你那匹跟你一样的瘦小的马估计半路就要累趴下来……”
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行色匆匆,楼淮年却半晌没听见施欲雪答话,随意瞟一眼,她竟然在望着什么东西发呆。
“喂,小暑!喂喂喂!你这么不说话... ... 施小暑!不就是一片凌霄嘛?你至于看得这么入迷嘛?”
施欲雪愣愣道:“不是,不是凌霄。”
“什么?这哪不是凌霄?这都快到秋天了还开得这么旺,怕是也只能开这段日子了,”楼淮年不服气,转身来说,“玉京这花多了去了,我还能认错不成,这……”
果真不是凌霄。
她不是在望着凌霄花发呆,而是那里的人,紫衣长袍,玉面带笑,好似水中月画中仙。
他缓缓走来,还在云雾之间的施欲雪不知作何反应,那双白皙的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低声笑道:“怎么?真改名叫‘小暑’了?”
夏终后十五日,满城凌霄开,秋气渐起;赤石镇,过场街,堂红过三千客,逢一旧人归。
已经写完了,这几天改改放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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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三十三阙桑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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