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披霞道路间却仍是灯火通明,细细鹅毛从墨染的夜空中飘落下来,掉在地面上又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点点水渍应证着它存在过的痕迹。
霍云明兀自行在其间,身着一身浮云仙鸟素衣,一件洁净淡雅的斗篷披在身上,盖住三千青丝,挡下了沥沥风雪。
耳边依稀飘荡着稀稀疏疏的盔甲与剑鞘相碰的叮咛,每个拐角处的小巷里都过出没着一些黑衣铁甲的守城军。
霍云明行至披霞道内绿渐浅,山渐稀的一处小院门前。
“楠爷!”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草席编织而成的斗笠朝着前方不远处那一抹白色身形招手示意。
霍云明略微加快了一点步伐,抬手示意男子开门:“这两月里庄子收成如何?”
年轻男子胸有成竹的拍了拍胸脯,道:“楠爷放心,两月的收成都很好,鱼儿也是,又大又肥的,楠爷随便进来察!品质保证没问题!”
霍云明点了点头,急步跟着年轻男子走进了院子内,一进来,年轻男子迅速将房门轻掩,搭上木栓,又敛色屏气附耳贴在房垣上细细听着搜捕着外界一切风吹草动。
过了许久,年轻男子这才略微放松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楠公子,三大营看的太严了,这地儿之后怕是还得换。”
“一两月换个三四回反倒惹人生疑。”霍云明摘下了斗篷,眼中生出几分江头惆怅:“叫什么爷?跟谁学的?”
蒋熙挠了挠头,爽朗笑道:“不是公子说出门在外要处处注意言辞吗?外头叫爷,免得惹有心人多想。”
霍云明掸了掸衣裳风雪:“不至于,家风严,还是叫公子。”
“是!楠公子!”
“舅母和隅儿的行踪唐衍都知道了吧。”
蒋熙道:“我一路都走的小道,搞了不少据点,应该还没发现是哪个。”
霍云明敛了神色,道:“这里不是家里的庄子,哪里弄的?”
蒋熙答到:“一个叫宁宿的老伯的,我打听过了,他女儿叫宁杨,失踪了有段时间了,这庄子位置偏,宁老伯就把庄子空了出来,出去找女儿了,我瞧见后便接盘了。”
“宁杨。”霍云明蹙眉,眼角沾了一丝薄雾浓云,道:“我来的路上,三大营的人一直跟着,还有些是早就布置好的,当是多少察觉到一些了,这几日你不用跟着了,找几个行事稳妥信得过的兄弟暗中守着,千万别毛燥起来打草惊蛇。”
“公子放心,兄弟们都明白。”蒋熙凝神,道:“不过楠公子,您还未请示就私自插手王爷这事儿,老夫人那边怎么交代啊?”
霍云明轻叹一口气,道:“我要是知道怎么交代也不至于在庄子上躲这几天,爹那边还没传消息来,想必祖母还怒气着。”
蒋熙:“要不公子您跟老夫人服个软?老夫人会理解的。”
“不是服不服软的问题了,事情有点儿复杂,陛下打算遣送妗之公主前往西戎和亲。”霍云明眼中凛冽过一阵寒风:“把年近七岁的妗之公主送去和亲,简直比蚍蜉撼树还要荒诞可笑。”
蒋熙来回踱步,思索道:“这么小的公主……陛下怎么想的。”
霍云明是半点笑不出来:“舅爷提的主意。”
“什么?!”蒋熙难以置信:“这……舅爷怎么可能提出这种主意?!”
“没法子,就算仗要打,陛下也还是不肯放过舅舅,但总不能真的把舅舅怎么样,可要是把小公主送去和亲,不仅能换个几年安生日子还能给舅舅扣上一顶无能战事的名声,再者还能给皇室赚一个大义凛然的脸面,多好的法子啊。”霍云明心中燃气一团无名燎原火,愤恨道:“陛下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妗之公主已经划到了皇后名下,就连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小皇子都跟着封了钰王,分明是因为妗之公主生母没名没分,担心被西戎知晓觉得不受尊重,反倒适得其反,再把征塞添做嫁妆送给西戎,真是打的一手好牌啊。既然我插了一脚没让陛下搞够君家,干脆就拿霍莫两家当这个挡箭牌呗。”
“薄冥已经沦陷了,东竭也在混战中,再把征塞送给西戎,这跟割地还有什么区别?!陛下这分明是要弃车保帅!可闽都就真的不顾西境百姓安危了吗?!”
霍云明没有回答,手上攥紧了斗篷,眉间充斥着雷霆恨极。
何止是西境百姓,要是西戎真的把东竭打了下来,芥州和临尧又能撑多久?一旦这两城其中一个失守,数万戎马就该兵临闽都了。
可到头来,还得霍莫两家来接手这个烂篓子,百世芳名的机会都让皇室占了个遍,天下人的唾弃就让他们这些人去担好了,到底是陛下啊,见不得任何人安坐岸边,最好全都深陷大雨泥泞化作糜烂场的好。
霍云明阖上眼,平复着胸腔内惊悸不安的怨念,道:“算了,祖母生气也是应该的,还多了一件麻烦事儿得应付,先回家再说。”
霍云明回到霍府,霍观棋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般就站在门口等待着。
“爹,这都结霜折枝了,您身子还有旧伤,怎么还在外头站着啊。”
霍云明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霍观棋身上,又抬手轻轻替霍观棋拂去眉间霜雪。
霍观棋摇了摇头按下了霍云明的手,朝着里头瞥了一眼,霍云明顺着霍观棋的视野方向望去,看到了里头端坐高堂的莫砯岚。
莫砯岚轻轻阖着眼,可纵是如此,一股凌冽的气息依旧萧索着直直透过了无数颗红梅绿柳,直达眼底,洞穿人心。
霎时,这漫天风霜好似都沉寂下来,寒冷也不再浮于体表还是自内而生,将霍云明整个人从里到外深深包裹着封住,便是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霍云明垂下眼呢喃着:“这家法……逃不掉了……”
霍观棋轻轻捂住霍云明的手,带进斗篷里搓的生了暖意,又微微摊开霍云明的一只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了一句话:阿楠莫怕,爹爹护你。
霍云明翻握住霍观棋的手,柔声道:“爹放心,我不怕的,这次是我没处理好,奶奶就是要罚我,我也是认的。”
“我是钱塘潮还是震天雷?非得冻的起粟眩目让我亲自去把你们请进来?”
闻声,霍云明的身形不经意间抖了抖,悄悄瞥了眼里头的人,再次做足心理准备,便抬起了沉重的步子。
进到里堂,炭火焰暖直扑心脾,化去一身的凉意与寒气,淡淡炉茶香袅袅升起,不断的向上流逝,却又勾的人心神不宁。
霍云明鼻尖萦绕了浓浓煦意,心间挫气也随之缓缓升腾,消散进了云里雾里。
霍云明站直了身子,道:“祖母,阿楠回来了。”
莫砯岚抬眼,眼睛里的锋芒犀利难掩,她道:“自作聪明反被人欺,真当没人看得破你?”
霍云明垂下头,自觉羞视亲颜,他道:“是阿楠忘形了,但凭祖母处置。”
“老身何德何能,可处置不了皇子之师。”
霍云明心间微微顿了顿,他道:“阿楠会想办法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你也知道这是烫手山芋!”莫砯岚猛地拍了拍桌子,连桌案上满灌的茶水都随之溢了出来,她继续道:“你要救谁就可以,可那语炘骨岂是你能说救就救的?如今好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脱身。”
“那是我舅舅。”
“他先是成康王!”
霍云明咬着牙,道:“五年前成康王率十万虎狼兵抗击戎敌!收山河朝天阙!可是塞外饥寒苦迫,难道将士就该马革裹尸葬身黄土,连一卷草席一口稀粥都不配拥有吗?是闽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寒了舅舅的心,又不是舅舅的错,凭什么牺牲舅舅!”
“你还要怎样?!”莫砯岚气不打一出来,道:“你以为霍莫两家已经富埒陶白到了万卷书满堂,门生遍天下的地步了?五族之内亦有朱门柴扉之分,别忘了君家就在你我脑袋上摆着!锋芒毕露的前提是厚积薄发,你搬不倒君家就乖乖做好你该有的样子,安心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博弈就够了,该你出手的时候没人拦得住你,可你如今獠牙未满拿什么去抢去抗?自以为是毫无章法!”
“您说的是,我确实还不够格。”霍云明心底生寒,他道:“阿楠明白祖母的意思,君家若盛,它家便衰,时机最为重要。可阿楠还是不能袖手旁观,此次是阿楠不够沉稳,没能寻到更好的法子,阿楠……知错了。”
霍观棋见机上前给莫砯岚斟了一杯茶。
莫砯岚看了眼茶水冷哼一声,终究还是松了语气:“你不知,外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那套做派别搬到家里来,君茹兰心里知道在没有觅得合适的将帅前,语炘骨动不得,左右都有她出手,你还是太心急了。”
“阿楠知道的,没有下次了。”
莫砯岚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又呼了一口气,道:“钰王殿下那边,你当如何对付?”
霍云明思索片刻,道:“陛下选我,自是不希望钰王殿下学到真东西的。”
“那你自己呢?教还是不教?”
还真是个烫手山芋啊,霍云明心想,最为基本礼数廉耻肯定是要教的,可若是教了一些别的,将来一旦钰王成事,大靖便是三足鼎立,届时又会平添多少无妄之灾?难保陛下不会祸及霍家。
可若是不教……
便就没了这些无必要的事端了。
“有所可,也有所不可。”
莫砯岚抬眸直视霍云明,像是要看出这双明亮的眸子里究竟意欲何为,她道:“你拒了骁王,可是要追随暯王?”
霍云明低声道:“都不想。”
莫砯岚指尖轻轻敲打着楠木,道:“第三条路就在你眼前,你也可以考虑这第三条路。”
霍云明微怔,第三条路……钰王吗?
如今霍云明成了钰王的先生,虽说地烫难以落脚但也不失为一个另辟蹊径的机会
可钰王没有母族支撑,且不说两王如今斗的如火如荼,单就君家或是五族中的任何一家,都绝不可能选择这个赤手空拳、毫不起眼的钰王。
况且钰王今也不过才十二岁,未来的不确定性太大了,霍云明不能赌。
霍云明踟蹰般叹息着,道:“再看看吧,还有时间。”
莫砯岚神色不明,像是布了一层迷雾叫人始终抓不透彻,她道:“去看看你阿娘吧,她自去祠堂了。”
闻言,霍云明连忙拱手,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躁气:“祖母,爹,阿楠告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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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乱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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