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正晓晴,已经到了黄沙道,谁也没有提起昨夜里那些不叫放肆的放肆,还真像一场虚无的梦,没了就真的没了。
短暂的偏航令人沉沦,最终也没人骑上那匹马,两人就这么悠悠荡荡的走回自己命定的宿命。
景长与自觉藏匿起心底暗暗的刺痛,偏又怕人问询,主动出声道:“前面便是驿点,先生可要喝口水稍作歇息?”
霍云明凝神道:“黄沙遍地是金银,过路人多是提刀者,不安全,绕着走吧。”
“好。”
黄沙道,大靖专门在城郊辟出的一条官道,行路的多是军队和城池间重要物资,曾几何时,各地黄沙道马匪暴乱,后些年被君家压了下来。
此后过路者,运气好的,随便在黄沙里刨两下也能发现不少遗落下的金银财宝,运气不好的,守在沿途驿点,总能守到一些过路的肥羊。
景长与俯身抓了一把黄沙,毫不顾忌的往身上覆,合着玄色衣袍,完美适配。
他转过身来望着霍云明,一身洁净,走在黄沙漫天里,依旧不染风尘,又兀自将沾满黄沙的手背到身后。
霍云明一直清醒的飘忽着,并未注意到景长与手上的小动作,也往身上抹了几把黄沙,将那颗墨色晕染的竹枝覆盖全。
行至黄沙深处,风沙连了天,入了眼,霍云明不住阖眼,点点珠水从眼角溢出。
下一瞬,风沙莫名消退,他艰难的睁开眼,少年逐渐高大的身影走在了他的身前,替他挡去了栗栗风沙。
霍云明伸手轻敲少年坚实的后背,少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先生?”
霍云明正欲开口,强硬到不容拒绝的风却将景长与略微散乱的发丝彻底彻底吹散。
霍云明眼眸微缩,立即卸下袖间束带,随即抬手为景长与挽起数千垂直青丝,他道:“不着调。”
景长与展颜笑开来,说道:“不怪我啊,黄沙催人走,是风不合时宜。”
霍云明不语,专心手上动作,沉默里的微妙氛围蔓延开来,勾的人心隐隐乱躁。
他的眼角还沾染着黄沙,景长与看在眼里,总觉得何处难受,却不得不抑住伸出的手,他现下只想就地挖个坑跳进去,省的折磨。
霍云明收回手,道:“好了。”
“多谢先生。”景长与抬手抚上霍云明碰过的地方,脸上笑意难掩,藏在心底小心的滋滋舔舐着。
霍云明不明少年心思,可若他敢抬眼看一看少年那双张扬着爱意的眼眸,或许就明了……
偏他抬眼时,少年恰好转过身去。
黄沙里祸乱易生,果真还就遇上了没眼色的匪人。
十个马匪逆风立在风沙里,腰间长刀随着大风琳琅作响,长期迎着风沙的脸爬满了裂痕,比那地狱里的修罗还要可怖。
景长与立刻向左一步彻底挡住身后的霍云明。
马匪之中为首那人面容苍老,如长夜鬼影般指着景长与,自言自语般轻声道:“玄色衣,好容貌,拿下。”
景长与凝眸蹙眉,握紧双拳,霍云明却是覆上他的手轻拍着,他的声音似水般轻却又暗含颤意,他轻道:“这刀长如勾月,声音脆厉,上头还刻着雁羽,和西境军很像。”
景长与愣住,道:“秦轩?”
“嘘”霍云明示意先别说话。
俩人对视一眼,乖乖跟着这群“马匪”去到驿点。
景长与余光瞥见一个“马匪”靠在霍云明身后,不留痕迹的往霍云明身后靠了几步。
为首者坐在上座,抬手示意他人退去。
他将长刀抛却,伸手在座后一抽,一把长枪破封而出,“砰”的一声顿立在地,荡开几圈沙尘,玄铁枪身刻着海外猛虎,枪尖晕染一抹红色,似是刀锋雨雪铸灌而成。
那人又朝着两人森森道:“闽都城内大路朝天,黄沙道里刀枪无眼,二位贵爷,放着好端端的泼天富贵不享,跑出来找什么罪受?”
霍云明凝眸望着那把枪,淡淡俯身道:“南城有位少年公子,一杆风骁枪耍的出神入化,十四岁就坐到了特护军副都头的位置,可惜成驿总指挥使已故,本以为无缘再会宇文公子,今日得见,霍楠三生有幸。”
那人终于抬眼,站起身来仔细打量着霍云明,又瞥眼望了望景长与,缓慢道:“这位爷,您是姓霍还是姓黄啊?”
景长与挺直脊梁上前一步,郑重答道:“将来这天底下会有一座城,叫做京都,太阳升起时,自会大白于天下。”
那人颇为意外的凝视着景长与,双眼里是与沧桑外表完全不符的少年意气,烈火骄阳的年纪不拘于皮囊,豪迈肆意的气息充斥着整座驿站。
那人仰天长啸几声,抬手揭下了庐山真面目,里头果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样貌。
少年眉眼高挑,后撤一步单膝跪地,颔首恭敬道:“属下南城宇文哮!奉主帅秦轩之命,现掌两千特护军精卫,听凭钰王殿下做主!”
景长与再次上前一步,伸手扶起宇文哮,说道:“何来听凭一说,该是我要谢你们,便是结草衔环也是应该的。”
“殿下严重了。”宇文哮引着景长与坐在椅上,又抬手示意霍云明坐。
他又豪迈道:“钰王殿下,您怎会亲自来这里?”
霍云明正欲轻敲提醒景长与,后者已是挽好衣袖侃侃而谈:“说来也是本殿疏忽,前些日子闽都里恰逢猎淄,实在未曾来得及亲自拜访,只得叮咛手下得力干将前来黄沙道问询,竟是忽略了哮公子以及两千将士的隐身之道,是本殿之过,这便立刻从闽都诸事中抽身前来拜会,哮公子海量,可莫要和我计较。”
霍云明微舒一口气,今日是武将认主,主公坐东,绝不能由自己喧宾夺主,不论宇文哮要如何难为,都只能是景长与一人面对。
宇文哮展颜,道:“原是如此,轩大哥曾与属下提起,殿下也是圣人之资,只是属下尚有一事不明。”
“哮公子有何事不明?”景长与凝神接招。
宇文哮道:“敢问殿下,何时动手?”
景长与凝神,动手?
动什么手?
谋反么?
但凭如今的景长与,哪怕手里暗藏雄兵,可闽都内群狼环伺,朝局之中,他若根基浅薄,根本毫无机会!
景长与偏又处境尴尬,他方才立身,权力这两个字,离他还太远太远。
“五年后。”景长与思索许久,抬眸会神道:“我要三年时间在闽都彻底立足,直到没人再能轻易撼动,之后两年时间里,我必拥权直上云霄,不惜一切手段。”
“钰王殿下壮志酬酬,只不过……”宇文哮停顿片刻,凑近轻声道:“闽都五族争斗不休,内里却是暯骁两王争权所致,请问钰王殿下,又要如何立足?如何拥权?”
景长与眼神锐厉如锋,不卑不亢:“景驷俞没那么聪明,若无君茹兰,他走不到今日,君茹兰不是母爱泛滥的女子,她绝不会在多次反咬自己的白眼狼身上煞费苦心。景九州是厉害,母族却并不强悍,况且他的今日,也多是盛孝帝用来牵制君茹兰的筹码,君祸一日不除,这个筹码是谁都可以,今日是他景九州,来日也可以的阴沟里的杂草鱼虫。”
“再者,穷兵黩武,也未尝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景长与伸手抚上风哮枪,一点一点轻轻擦拭着,说道:“哮公子,你们忍不下去了,这天底下,忍不下去的人太多太多了,其中不乏冻饿之人,鸟且为食亡,洒一把水,多的是人跪地张嘴。”
宇文哮拧眉,厉声道:“殿下,你要利用无辜之人,致使民不聊生吗?”
“哮公子误会了,我要利用的人绝不无辜。”
宇文哮却提枪踱地,横声道:“殿下敢保证,一个无辜之人都不利用,一条无辜之命都不牺牲吗?”
“这世上有谁绝对无辜?”景长与晦暗笑道:“天真注定付诸生命,龙椅之下埋的是累累白骨,没人干净的,这条路注定鲜血漫灌,这是你我必须要做好的准备,不杀人不饮血,凭什么坐那至尊之位?我纵以武断魄,谁又说的准最后到底是民不聊生还是盛世华庭?”
“景长与。”宇文哮意外极了,他不免讶笑说道:“你够狠。”
景长与站起身,浩然气息荡生,少年身形却厉如万世君王俯瞰天下,睥睨之间,已成气候。
他道:“谁不想要盛世?盛世无需专权,却也只需专权,我若得道,五族根除,永不立后,商行合理可无忌,便是男女也不再厚薄刨断,这天下理当还给天下,我景长与只要一个人话管用的世道,人命可畏,尊严可挽。”
“好!”宇文哮站起身来,血液在身体里不断沸腾,他道:“钰王殿下,我不求功名封赏,世间多糜烂,我只要耳目皆静,愿您铭记今日所言,往后刀山火海,口诛笔伐,我宇文哮替您冲锋!”
“我不用你替我冲锋。”景长与用力拍了拍宇文哮的肩,道:“今为乱世雄,烽火狼烟、唾沫星子少不了,我没有天大的本事,却也断不会叫你们成了放逐之臣,功名利禄你们不要,可我一定会给,功绩需要铭记,鲜血才能铭记。”
“臣,谢主隆恩!”宇文哮心愿俯首,又道:“殿下往后有何吩咐,派那位兄弟来便是,殿下一句话,臣必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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