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雨飘摇起,雷鸣哄然,春秋季里的草木却有了萧条的迹象,霍云明端着麻木的身躯,一步一步走进风雨里。
雨水沾身,干不透。
有人危在旦夕,有人风雨兼程。
他淋了一身泥泞,在月色里,快步行至不沾潮湿的暯王府。
景驷俞见着来人,立刻撇下手中折子,上前迎着霍云明。
对于霍云明他无疑是欣赏的,只是先前因着秦轩那档子事儿,景驷俞心里某处咯噔着,碍着皇子的颜面不肯低头,始终未曾亲自踏入霍府致歉。
“云明……”景驷俞未曾见过霍云明这般模样,心间的那点儿微不可查的羞愤立即被讶异代替。
他将霍云明迎进堂内,只道:“云明肯来就好,我当云明还生着气呢。”
霍云明兀自将湿漉漉的衣衫向后折了折,言语里浸湿寒气,他道:“殿下见外了不是,臣哪里敢怪罪殿下,未能替殿下解忧,是臣失职。”
说着,霍云明俯身拱手。
景驷俞立刻搭着霍云明的手腕将他扶起,冰冷的触感令他瞬间抽回手,他轻咳一声道:“云明快起!”
霍云明站直身子,将寒若冰霜的双手收回同样寒冷的衣袖里,他神色自若道:“殿下可知东部战情如何?”
“云明也收到消息了?”
东部的消息,霍云明比谁都清楚,起先他暂且将儋州兵马全数算进了东祸,甚至带上了广苑的全数兵马。
可实际上,“东祸余孽”总归也不过两万,其中儋州一万,广苑一万。
君茹兰也留了一手,儋州不能守戒空城,却也断不能叫广苑做大,以免儋州守戒与秦轩兵马鹬蚌相争,广苑却做黄雀,渔翁得利。
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整整两位兵马,时隔上月,不仅未能拿下秦轩的五千西境军,甚至反被将军!
景驷俞恨不得踱足垂耳,他愤恨道:“那秦轩真够有能耐的!羌柳被他那虎狼似的叛军打了下来!东部现下焦灼着,儋州粮草接济的都快空了!偏偏这事儿本殿还不能掺和!省的叫景九州平参一本!”
霍云明眸色微暗,他道:“殿下,东部战情如此,还能真是因那区区五千悍匪?”
霍云明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听着叫人遐想菲菲。
景驷俞惊道:“云明的意思是?”
“广苑首府名为暮迁。”霍云明如烛前晦暗般轻笑道:“臣没记错的话,东祸余孽里倒是也有一暮姓将领,殿下,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景驷俞猛地抱拳拍手,他道:“世间巧合,大多人为!云明所言甚是!可万一那景驷俞反咬一口,说那余孽里也有君——”
言及此,景驷俞神色一凝,立刻噤声。
“哪里有啊?”霍云明嗤笑,道:“皇后娘娘乃是大靖之母,国丈大人为国捐躯,便是遗存烈士,也是抗击敌祸,怎会与那东祸余孽扯上关系?”
话言三分,意至即可。
景驷俞道:“可……父皇怕是是巴不得君家能和东祸扯上关系。”
“殿下,时机不同。”霍云明只道:“钰王殿下危在旦夕,是谁做的都可以,陛下最重平衡,亦深谙平衡,这个幕后之人注定会被陛下注视。如今东部战情摆在那里,这才是殿下头顶上的断程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可若将这把刀送给骁王殿下,祸水东引,自顾不暇时,钰王遇刺一事,可就没人来和殿下周旋了。”
景驷俞不忍赞道:“好!本殿这便去处理。”
“殿下莫急。”霍云明又道:“殿下此时正处关键之际,单枪匹马实在为难。”
景驷俞强行镇定心神,指尖摸了摸鼻子,道:“此事……母后当是挂心的。”
霍云明故作无知,问道:“皇后娘娘此时又凭何助殿下?”
景驷俞指尖在身后不停摩挲着,他顿了许久,道:“这些日子,玉谢惹得母后圣心不悦,本殿替母后去提点提点。”
霍云明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忧道:“此一来,怕是要委屈玉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景驷俞理所应当道:“君兮那小野种不知道给玉谢灌了什么**汤,竟让玉谢昏头到了这种地步,此番本殿需得好好敲打敲打,替玉谢擦擦眼睛。”
这样最好,霍云明微微俯身,脸上竹炭似的墨色被全数掩盖。
夜色彻底上膛,霍云明离开暯王府。
披霞道有一处小道,可直通往钰王府,钰王府内杂役来路混杂,景长与遇刺后,府内人员被全数提去了督察府审查,待到风头过去才会被遣回来。
霍云明就着小道从侧门进入寂静无声的钰王府,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里。
现下他走的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他心里惧怕见着景长与惨白的脸,强压一夜的忧虑愁绪都在这一刻翻涌上心头,溢入喉间,呛的他快要窒息。
霍云明停在屋外的一颗柳树旁,环顾四周,单手靠着树干,弯下了撑了许久的身子。
风雨打在身上,大脑也渐渐沉重了起来。
他费力抬眸望向屋内,眼里是不再东躲西藏的担忧与……
爱意。
霍云明不信神佛,可他还是忍不住向天祈祷,让这位大靖的钰王殿下,他的心慕之人,活下来吧。
他靠着柳树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拖着倦意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行至屋内,浓浓的药味儿扑了满怀,苦涩的气息灌入鼻腔,惹得霍云明明眸轻阖,蛾眉紧缩。
霍云明抬眼望去,里头还坐着一位熟悉却交集不深的女子,他犹豫片刻,只道:“小娘。”
君意卿侧头望见霍云明,并不意外,她将针绢阖上,起身道:“阿楠淋了雨,快些回家去喝碗热汤,莫要着凉惹上风寒。”
霍云明不答,他不敢看向君意卿身后的那个沉眠的人,只别开视线定站原地。
君意卿垂眸瞥见霍云明本该雪白的鞋边粘上的墨红,她经年风霜的眉眼一凝,微微厉声道:“殿下这边已无甚大碍,阿楠,回家去吧。”
“小娘。”霍云明直视君意卿,记忆里的君意卿一点儿不像君茹兰,却又像极了君茹兰。
他只得诚心道:“多谢小娘。”
君意卿收好针绢走上前去,不叹不悲道:“家人不说谢,阿楠若要留下,也要快些烧桶热水歇息歇息,莫等钰王殿下醒了,阿楠又病倒了。”
“小——”
“外头的事情处理好。”君意卿打断霍云明,继续嘱咐道:“钰王府内暂时没什么人言碎耳,也要留着心。”
“阿楠明白。”霍云明后撤一步俯身道:“有劳小娘了。”
君意卿也不做多言,径直离开了钰王府。
霍云明轻轻阖眼,片刻后又抬眸走了上去。
他今夜惹了一身泥泞,不敢粘湿床榻,他将景长与的长靴放至床尾,兀自坐在了鞋台上。
这是霍云明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景长与,长睫挺鼻,面部轮廓锋利似刃,恍若翩翩公子在世,再过个两三年,全闽都的姑娘们都该围着他了。
今日的景长与很安静,静到哪怕得了君意卿保言,霍云明依旧害怕,怕他就这么安静的睡下去,再也不醒了。
“长与。”霍云明蜷着双膝侧头呆望着景长与,他轻轻的唤着:“长与……景长与……”
霍云明眼里泛起水雾,不知名的情绪令他浑身不自觉的轻颤着,这些年的与鬼对弈,从未这般狼狈过。
他身入凡尘,淋了一身尘埃,再也逃不走了。
“景长与,给我讲故事吧。”
夜色深沉,烛火燃底,灭了。
霍云明喃喃着:“夜里黑,我怕的。”
霍云明自唾般将脸埋入双膝,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很多,而每一次都是刀锋上跟阎王做买卖。
他曾因命途诡谲而痛苦自弃,而今往后岁月,他要学会惜命。
此一来,若再遇刀锋,他也能替这人挡上一挡了。
霍云明深吸一口气,撑着双膝站起身,他走进后院,自己打了一桶凉水放在炉子上烧着。
外头蝉鸣不止,火光照出了霍云明眼底的深邃。
他清洗完后再次回到屋内,又再次蜷缩成了一团,静静的望着景长与,就像很多年以前,景长与不知缘故的躲着他偏又在夜里偷偷望着他一样,直到意识沉沦,无法自控。
只是景长与不知道霍云明在望着他,可霍云明知道景长与曾偷偷望着自己。
那时的霍云明未曾深究过少年心思,他只当是少年猜忌他,害怕他。
可如今再想,霍云明突然想不通了。
霍云明自认不是什么心善之人,那三年里,他对少年严苛至极,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以尺为界,他的一切恶毒狠辣也从未避开少年目光所及。
若剥去先生的身份,在少年人眼中,他霍云明就该是活脱脱的一个地狱恶煞。
地狱恶煞……
又如何能配得少年目光?
“景长与。”霍云明悄悄剥开心扉,窥探问道:“你为什么要看我?”
“为什么……要带我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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