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望着殿外,有一丝恍惚,他算着时辰,思考着如何才能躲过李氏的眼线将蔺宁带出宫,马车行不通了,那么大一个人,藏哪儿才不会被发现呢?
褚元恕不知何时凑了上来,低声道:“母后回宫了。”
“回宫?她回宫做什么?”褚元祯登时紧张起来,“是你给她通风报信?你竟然出卖我?”
“色令智昏啊五弟,咱俩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卖你于我有何好处?”褚元恕不疾不徐地回道:“但是,母后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担心她会将老师转移到别处,届时你再想救人,就没这么简单了。”
褚元祯闻言面露急色,“那我……”
“静候。”褚元恕拍了拍他的肩,抬眼望向四周,“方才我听众人议论,礼部的伍子篱提及老师,质问为何老师不在。眼下,三品以上的京官皆聚首于殿内,老师位列三公之首却不见其人,这不合理,此事瞒不过去,母后定会作出解释,届时你再伺机而动。”
褚元祯没有答话,眉头紧锁。
“不过——”褚元恕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自老师问道归来,我便觉得他与以前不一样了,行为举止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约他吃酒,他也能欣然赴约,倒真是令人欢喜。”
“你欢喜什么?”褚元祯面色不善,“人活世上总要有所变通,你做太子时也曾对皇后承颜顺旨,眼下竟做出这般违背她意愿之事,是否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这怎好并为一谈?昔日众皇子争宠,我得仰仗母后才能保全东宫之位,因此,就连吃穿用度、甚至侍寝用人一并都要听从她的安排。而今我继位在即,难道还要继续被她牵着鼻子走吗?”褚元恕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五弟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想要我的一句话吗——不错,我一定要摆脱母后的钳制,哪怕用尽所有手段,也绝不做世人口中的‘傀儡皇帝’。如今,你我可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褚元祯冷着脸,觉得腹内一阵作呕。
褚元恕的倒戈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宫中人人趋利而动,因利绑在一起,就会因逐利分道扬镳,母子之间尚且如此,他又能得几分真心?
但是,还有蔺宁!蔺宁在皇后手里,哪怕要与褚元恕虚与委蛇,他也得假装奉承地去迎合。
说话间,只听一声通传:“太后到——!”
众人齐齐寻声望去,李氏由人搀着迈进殿内,扫了一眼四周,说道:“众卿都辛苦了,但眼下还有一事,哀家不能再瞒了——太傅蔺宁,私自挟裹玉玺逃出宫外,至今不知去向!”
话音落地,四周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褚元祯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只听李氏又道——
“哀家痛心疾首!玉玺乃先帝托付之物,竟被贼人窃去,叫哀家有何颜面再见先帝?”她长叹一声,“倘若寻不回玉玺,哀家便只能跟随先帝去了!”
褚元恕也被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朝一旁看去,见褚元祯面色凝重,竟然忍着没有出声。
“太后此言当真?”内阁的顾本青率先开口,“此事可问过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玉玺真的丢了?”
“顾大人似乎话里有话。”李氏侧头看他一眼,“先帝弥留之际曾召蔺贼入宫,本意是将玉玺托付于他,哪知蔺贼竟是利欲熏心,拿到玉玺后借故出宫,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怎么,顾大人以为哀家会拿这种事情说笑吗?”
“蔺贼?”褚元祯紧咬牙关,低声说道:“这便是你们母子的连环计?先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下面又会是什么?等着我自投罗网?”
“我确实不知。”褚元恕看向他,“我没必要骗你。”
顾本青这会儿也是不敢多言,内阁空有一个“顾问”的头衔,但实际上还不如司礼监的太监,他这个内阁首辅做得憋屈,从来都是上面说什么他们便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回道:“老臣不敢质疑太后,只是心中存惑,蔺大人乃忠良之辈,怎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李氏淡淡开口,“先帝驾鹤独留哀家苦撑大局,蔺贼或许忠心,却不忠于哀家,这样的忠心有何用?哀家为了大洺,唯有以儆效尤——即刻起封锁京都所有城门,全城搜捕蔺贼!只要保住玉玺,蔺贼,可杀!”
殿中一片死寂,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低下了头。
褚元祯用力抠着掌心,逼自己镇定下来,他不知李氏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不知蔺宁是否真的逃了出来,更不知李氏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第一次感到迷茫,觉得老天爷在捉弄自己,上辈子明明没有发生这么多事,褚元恕没有继位,建元帝也没有将玉玺托付给任何人,李氏更没有将蔺宁囚禁起来欲取其性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电光火石之间,褚元祯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从他发现了蔺宁的身份,事情就变得频频不受控制。每当蔺宁做出改变,事态便会一改故辙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最初买卖监生的案子就是这样,后来建元帝遇刺、西番人使诈……次次都是如此。
是蔺宁!是“冒牌货”蔺宁改变了这一切!
褚元祯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对着李氏行了一礼,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儿臣愿身先士卒,率羽林卫众人全力捉拿蔺贼!”
*
那场暴雨之后,京都遽然热了起来,出门在外已能感到阵阵暑意。
建元帝的身后事马虎不得,这等大丧要事,但凡有个些许差池,那都是要掉脑袋的。太后特命丧仪与捉人同时进行,褚元祯白天随着百官同跪,夜里才能抽空赶到羽林卫布置搜捕的事,一整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成竹拿着巡逻名单进来,见人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他心疼自家主子,轻手轻脚地给褚元祯披上外氅。
这一动,人醒了,褚元祯揉了把脸,问道:“什么时辰了?巡逻人手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客栈、酒楼、茶社……城中方便落脚的地方都安排了咱们自己的人。另外,太后安插进来的人也都散出去了,司寇青派人盯着他们呢,羽林卫这边出不了岔子。”成竹顿了顿,“那,太傅是真的带着玉玺……”
“对,他是真的带着玉玺跑了。”褚元祯抿了口酽茶提神,“我要抓他,也是真的。”
“殿下……”成竹欲言又止。
褚元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与太傅相处这些日子,最清楚太傅的为人。如今的朝堂,太后一句话便能混淆是非黑白,我们要救人,只能赶在太后前头,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成竹顿时来了精神,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放心吧殿下,咱们的人已经与各位掌柜的通过气了,只要太傅露面,甭说其他的,先把人留下,就凭您对太傅的情谊……”
“什么情谊?”褚元祯打断他,“带上人跟我走,天亮之前查完所有客栈,我尚能保全与你的主仆情谊。”
夜色浓重,俩人先后出了卫所大门,成竹牵过马,褚元祯刚接过缰绳,就见一个人影蹿了出来。
“何人!”
四下羽林卫纷纷拔刀,却见那人手忙脚乱地掀开兜帽——“别动手别动手!都是自己人!小的找五殿下,有要事相告!”
褚元祯定睛瞧了瞧,“你是……”
“满吉!小的是满吉啊!文渊阁的满吉!”兜帽下的那张脸确实熟悉,满吉急得满脸都是汗,“五殿下,小的、小的有要紧事,您、您……小的只敢同您一个人说。”
褚元祯示意羽林卫后退,将人带到拐角的僻静处,才问:“你是文渊阁的太监?之前跟在太傅身边的那个?”
“正是小的!”满吉抹了把脸,又望了眼四周,“五殿下,太傅大人没有叛逃,他是被瑾霜姑姑带走的!那日小的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看错。”
瑾霜,是李氏宫中的掌事宫女。
褚元祯的身子晃了晃,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结局。
如今李氏掌权,一句“蔺贼”无人敢驳,上至朝廷官员,下到黎民百姓,所有人都相信蔺宁是真的挟裹玉玺逃了,而李氏刚好可以借此机会转移众人视线。这是欲加之罪,有了这道罪名,蔺宁就从“重臣”变成了“罪臣”,大洺虽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但一旦沦为罪臣,那便是人人都可以踹上一脚,就是连过街的老鼠也不如了。
想到这里,褚元祯攥紧了拳头。
“五殿下不信?”满吉急道:“小的拿家中老母的性命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我信。”褚元祯看向他,“那你可看清了,他们把太傅带去了哪儿?”
“这个……小的不知。”满吉焦急地挠着头,“那日小的跟了一段,看到他们往西华门走了,瞧架势像是要出宫,小的也不好再跟了。这、这……小的可以去打听,西华门那儿的侍卫与小的是同乡,小的去问他,他一定知道!”
“好,你去。眼下是多事之秋,凡事留个心眼儿,别让太后的人发现你。”褚元祯摘下自己的扳指,“拿着这个,下次直接去府上找我。”
满吉接过扳指拼命点头,末了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这是答应救太傅大人了吗?”
“嗯,我会救他。”褚元祯语气坚定,“无论多难,我都会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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