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卷走了沙滩上的花斑贝壳，那个追着浪潮而去又被海水扑了满怀的孩子惊喜地发现了一枚旧戒指。
七千多年前的南部深渊经典款式，上面镶嵌的还是颗鸽血一样鲜艳的红宝石，大概能卖个好价钱。
维泽瞥了眼那东西，不感兴趣地转回了头。
海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是趁乱来捞点好处的贫民，他们的活动时间仅有凌晨到早上八点，因为八点后商会的守卫就会来赶人。
维泽跟着摸金人的队伍一路往远处的古遗迹走去，越是靠近那边，无关人员就越稀少，脚下湿润的白沙留下一串杂乱的脚步，又被灰白的海水抚平。牛乳般的轻薄白雾笼罩在海面与白沙滩上，温柔地从每个人的身边流淌而过。因为它，最近维泽回去时头发和衣服总是湿漉漉的。
今天是赫斯纳斯海域大退潮的第二十天，也是那堆遗迹废墟露头的第六天，在那之前，这里还是因海兽盘踞而无人敢接近的一片死海。
白沙滩湿润松软，维泽突然踩到个硌脚的东西，他低头，半截玻璃瓶露在沙石之上。
黑漆漆的遗迹群落就在不远处，已经在雾中显现了模糊的轮廓。海水退去以后，附近沙土里挖出了许多被施加过保护性法咒的古遗物，只要不是原主人用于纪念的乳牙之类的东西，基本都能拿去卖钱。维泽弯腰把埋在沙里的玻璃瓶拔出来，静静盯了它几秒。
走在前面的莱姆发现他掉队了，喊了一声，维泽回神续上脚步，边走边拎着瓶颈系的白色丝带审视这东西。
透明的瓶子，有他半个手掌大，瓶塞只是普通的木塞，除了那根丝带外毫无别致之处，甚至不能判断它的来历和年代，到底是前几天被人丢在这的，还是住了个几万年前的旧神呢？
只有里面澄澈透亮的水还算特别。
水灌注到瓶身四分之三处，一晃就是清亮的响声，近乎透明的颜色中，以灰白的海为背景才能看出点浅淡的蓝色。
对于只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维泽连嫌弃都谈不上，仅仅是以对待垃圾一样的平和心态处理，他经常各处游走，不能换成钱随身带走的东西只是负担。
但对于这个瓶子，由于心中有点隐约的猜测，维泽把它放入了腰间的包里。
摸金人的驻地到了，沙滩上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因为海水在夜间再次退潮，它们显得离海中的遗迹废墟更远了。驻地孤零零地待在那，附近只有几堆漆黑的古遗物残渣。
海面始终笼罩着雾气，离岸边稍远的地方不能看清，摸金人这几天都只在浅海打捞，但他们都知道夜里一定还有更多的废墟冒头。前两天他们已经告诉了雇主增加人手的请求，不知道加派的人手什么时候能找到。
维泽早已经后悔接下这份工作。原本他能来帮忙是因为莱姆的队伍中缺少鉴定古遗物的人，而他又会祭典过后才离开赫斯纳斯，加上对这次海中遗迹好奇，维泽欣然同意了莱姆的请求。
下场就是成天待在沙滩上和这些捞出来的不明残渣打交道，没人能分担工作不说，还因为雇主总在催进度，忙了五天连遗迹的墙都没摸到。
对此，维泽也只能安慰自己拿钱办事，累是累了点，但报酬抵得上别人一年的收入。
今天的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展，其他的摸金人会先将浅海中的古遗物残渣统一捞回海滩上，由维泽在里面挑拣出尚完好的东西。目前大部分工作都是体力活，只有维泽的辨认工作稍困难。
像他们这样靠发掘遗迹倒卖古遗物为生的人，统称摸金人，虽然有时顺手也干一点盗墓的行当，却比专职的盗墓贼收益大得多，风险也大得吓人。
单论古遗物鉴定，维泽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有经验，一个人生活的八年里，他留在人类聚集地的时间总共不足一年，其余时间全部泡在危险的荒地里探索古遗迹。但这次的经历与以往不同，这是维泽第一次探索海里的遗迹。
能留存至今的东西大多都施加过保护性的法咒，这次的遗迹一直泡在海里，法咒的损耗比一般的遗迹快得多，那些已经完全腐烂成黑色残渣的才是大部分的古遗物，留下来的也大多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维泽要做的就是估算出古遗物被损坏后还能拥有的价值。
挂满彩宝的项链，主体已经腐蚀得发脆，宝石卸下来能按现在的市价算；剑柄材质还需鉴定的长剑，剑鞘已经斑驳，剑身拔出来还能折射出银光，那时候的工艺比现在更好，换一个剑鞘能卖出高价……
不知不觉，一天都快过去了，等到潮湿闷热的空气都重新变得凉爽时，维泽终于从繁忙中抬头，遥遥望了一眼天边。
阳光姗姗来迟，在夕阳沉入海面前终于穿透了云层，笼罩在近海的雾气被染上一层薄金，漆黑的古遗迹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久远的幻景。
祭典将近，城里很热闹，摸金人们会早点收工回去庆祝，大概快回来了。维泽垂头，继续最后的收尾工作，他将一块仍在走动的银表丢进价值百万金币的那堆古遗物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停在了他身后。
维泽顿住，肌肉紧绷了起来，尽管背后站的是个活人，他的本能却像面对头顶落下的毒蛇一样被触发了。
商会的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巡逻去了远处，近海废墟中摸金人的声音隐约响起，像融入了幻景中，僵持了一瞬，维泽继续手头的工作，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来人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捡起一块玉石印章，准确无误地放入了维泽以值钱程度划好的古遗物堆中。
她长了一张极具亲和力的脸，五官柔和毫不锐利，细纹随着笑意显露在眼角，维泽仅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因为不想和她的眼神对上。
余光中，那身极易弄脏的白裙十分刺眼。
“你很熟悉古遗物，经常下遗迹吗？”
中年女人望着他，温和地问道。
“……两三个月一次。”
那女人还想问话，收工的莱姆已经带着人回来了。她的白裙在即将黯淡的天色下太显眼，莱姆远远望见，快步走了过来。
女人起身，右手放在左胸前，微微欠身，对众人做了一个护心礼。她的胸口别着商会的金色报喜鸟徽章，莱姆的神色绷起来。
“你们好，我叫丽提，是霍布斯老板雇来的商会学者，明天起会和大家一起进古遗迹找印记。”
旧神印记，雇主找他们来搜索古遗迹的主要目的，维泽没想到竟然是认真的。
或许是他的质疑太明显，丽提低头，微笑着说：
“神殿一开始就来过，不是没探查到他们自己的印记残留吗？”
不仅如此，好多天过去，废墟中始终没有神殿遗址冒头，没有神殿，就代表古神印记可能留存。
莱姆终于反应过来，擦干净手掌上前来和丽提握手，丽提露出的右臂上有一个形状古怪的白色图案，莱姆瞥见了，他的额头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水还是汗。
有印记，她是神觉者。
“辛苦您了，既然要正式找印记了，我们明天是……？”
“先去神殿，请大主教施加保护法咒。”
莱姆松了口气，看向一直埋头干活的维泽。
“维泽，明天有问题吗？”
“没有。”
商议好了，明天维泽就不用再处理这些古遗物，要像以往一样亲身去遗迹中探索了。不知为何，明知找到印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的心中却一直冒出不安感。
丽提又弯下腰和他搭话：
“我已经从事遗迹研究方面三十多年了，找到过的旧时代神殿也有十几座，现在的研究缺一名助手，你有兴趣吗？”
“没兴趣。”
莱姆赶紧过来，拍了拍维泽的头，对丽提打哈哈：
“唉，这孩子，一直独来独往的，我请他帮忙都费了好大功夫！他就只喜欢一个人待着。”
开玩笑，不接受好意可以，得罪人不行啊！莱姆混了那么多年，丽提在深渊的地位还是能清楚的，维泽这种没人管教的小屁孩还是得靠他这样的大人帮忙打点。
被这样拒绝，丽提也不生气，只是有点可惜地笑了笑，把话题引开：
“我们先来谈谈明天的安排吧。”
*
丽提只随意与摸金人交谈了几句就离开了，维泽对她抱有敌意，她离开很久后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维泽并不想与不喜欢的人共事，在心中暗暗感慨，还是他一个人方便，这次之后他就再也不接任何合作邀请了。
时间已经不早，天就要黑了，摸金人们收拾完今天的东西后就解散离开。
在一个月前来到赫斯纳斯时，维泽已经预见了祭典这段时间的混乱，特意将落脚处选在偏远的西城，但他还是低估了赫斯纳斯的繁荣程度。
傍晚的天色暗如昏沉的梦境，各种跑调的歌声和笑声震痛耳膜，人们挤在街上，街道上方拉着无数条绚丽的彩带，神殿修女提着灯往上面挂开了花的绿藤，她们欢快地从花篮中抓出花瓣挥洒，高声喊着：
“神祝福你我！”
满大街的人都围过去，哄抢着浸过酒的花瓣，据说酒能驱散邪恶，而得到鲜花的人会拥有神的祝福，一年里都会好运连连。
金桂的香气盖过了刺鼻的酒味，维泽打了个喷嚏，弯腰躲过了朝他撒过来的零碎鲜花，以免被花瓣上的酒液沾染衣服。
维泽已经后悔，或许他不该这个时节来到赫斯纳斯，其他地方再怎么热闹也不会像这样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人潮拥挤，维泽费力从夹缝里挤出主街。这种事情不管经历了多少次他也还是很不耐烦，祭典的存在本身也让人不理解，与其求一个不知在哪的神给的祝福，闹腾半个月的时间都够种完地了。
好不容易离开喧嚣的人群，维泽拍干净脑袋上粘的花瓣，打算从巷子里绕回落脚处。
路边散步的另一个人停下了脚步。
“维泽？”
维泽敏锐回头，丽提还穿着白天的衣物，只是手里多了本厚重的羊皮书，站在那里淡笑着看他。
“真巧，你也出来参加庆典吗？”
一点也不巧，维泽怀疑丽提故意在守他。他不清楚神觉者具体能做什么，但不露痕迹地追踪一个人应该能轻而易举做到。
可他没什么证据，也确实不该在正式工作开始前就得罪队里地位最高的人，不管丽提对他抱有什么目的，他也不好这么快就发作。
维泽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垂着眸回答：
“不，我要回去了。”
丽提果然没有轻易放过他，看出他的抵触后，她走过来，语气柔缓又诚恳地安抚道：
“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最近治安很好，城里到处都是巡逻队，不会有人敢犯事的。”
眼看着今晚逃不过了，维泽有些懊恼，早知道就白天在海滩时和丽提说开了，这样拐弯抹角地拒绝，他是真的不太擅长。
丽提朝他弯腰做了个抬手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聊，维泽自顾自往栖身的旅店走去，她很快跟上，只是两人靠得不是太近。
“我只是和你比较投缘，想和你聊聊天。你知道祭典的由来吗？”
维泽没有回答，丽提自顾自翻开了怀里那本厚重的书，首页就是日月神殿的日月印记图案。她一只手捧书，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摸着那个图案，平静地说：
“万神之神陨落后，日月神殿将祂的每一任继承人的生日设为一年中的祭典，继承人是离祂最近的人，理应作为祂在人间的化身，祭典是神的生日。”
这种家喻户晓的事情，不用她说，维泽也早在人们的各种祷告中听腻了。祭典只是日月神殿用来安抚人心的存在，维泽并不关心神到底在哪天出生。
“不过，也人说万神之神没有死，只是太虚弱，你知道那个预言吗？”
爱洛斯历1011年，异教徒攻占东部深渊，公然与中央地区宣战，并放出了一个预言：世界会四分五裂，陷入前所未有的动乱，而勇者将彻底取代那位万神之神成为新的救世神。三年后，作为万神之神继承人的缇雅圣女失踪，王室发动长达五年的黎明战争，但最终那位勇者也没有出现。
距离那个预言放出，已经过了十八年了，黎明战争平定战局后也再没有动乱发生，如今人们早就不再相信那个预言。维泽终于开口问：
“异教徒？”
丽提从容地摇摇头，朝他示意手中羊皮书上的图案。
“我信仰万神之神。只是，缇雅圣女失踪后，中央地区再也没有出过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学宫将在半年后开启，这次连民间也分到了不少名额，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能打破局面的人出现……你知道学宫吗？”
学宫，在深渊也家喻户晓的组织，每十年左右就会召集一批年轻神觉者培养并且研究印记，中央地区传来的大半八卦都和它有关。这次各地戒严也不止是因为祭典，更重要的原因是学宫又要开启了，各处的关口都在检查有没有异教徒浑水摸鱼。
维泽猜测丽提说起这个的目的。
“学宫不仅在研究印记上很有成就，我听说他们的成员里还有许多后天植入印记的神觉者呢。年轻人总是想闯荡，假如你有印记，会想去到那里吗？”
丽提拐弯抹角半天，竟然觉得他可能是那个预言中的救世神，荒唐得让维泽有点想笑。不知不觉间，他的目的地已经到了，离开前，他转身最后对丽提说了一句：
“那个预言不是十八年前才第一次出现。”
早在万神之神没有陨落的旧时代，这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预言就开始流传了，那个版本中，万神之神是统治世界的暴君，勇者是终结了祂的英雄，但不管真相是怎样——
“旧时代早就覆灭了。”
流言而已，那个杀死万神之神的勇者并没有拯救世界。
第一本，爪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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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底遗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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