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提错得离谱。
维泽并没有印记，也没有去到学宫与天之骄子交锋这么远大的目标，更没有什么拯救世界的志向，他甚至没有父母，一个人在深渊摸爬滚打已经快九年了。
光是活着都够累的，一个没有目标、毫无牵挂、对活着都没有太大执念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那样一个使命。
他回到旅馆房间，关好门后又去窗边看了看，确定丽提已经走了后才松懈下来。今天发生的事有点多，他自己煮了碗面解决了晚饭后又洗了个澡，这才回到桌边。
白天捡到的那个瓶子就放在这，维泽轻轻拔掉木塞，鼻尖凑到瓶口闻了一下。
海水的咸腥味，这东西确实来自不知多少年前，维泽破坏了它的保护法咒，从此瓶子里的时间开始继续流动。
这是海曾经是蓝色的证明，维泽看过的历史书里说，海水是三千多年前的某次大灾祸中被污染的，在那以前，海水还不是现在的灰白色。
维泽既不出生于海边，也对去过的临海城市没什么特殊的情感，但他当时还是在翻到描写海水曾经颜色的那一页多停留了一会儿。
笔者说，那是比天空更澄澈，比山林更清新的色彩，千万朵海霞兰也开不出那种生机勃勃的颜色。
海霞兰是生长在海边的一种花，颜色各异，因为像海边的霞彩而得名。
不过这一小瓶水颜色太淡，根本看不出有多绚丽。维泽把瓶塞盖回去，随手放在了一边。
一夜无梦。
*
到了约定的时间，维泽收拾好前往神殿。
今天要深入遗迹探索，为了避免意外，他们要先去神殿请作为神觉者的大主教在身上施加保护法咒。神殿一般都修建在一座城市地势最高的地方，赫斯纳斯靠海，神殿就靠在城市的北边，在这待了一个月，维泽很少过来。
晨雾弥散，远处的神殿白穹顶在雾中若隐若现，祭典将近，神殿附近竟然还是冷冷清清，维泽侧头，听到他们谈论的近日另一件大事。
原来是商会为了学宫的事，最近借了神殿的场地，本来祭典的主办地也不是在神殿里，赫斯纳斯的神殿大主教就慷慨地把地方借给了他们。
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点大势力间明争暗斗的事。
学宫每隔十年左右才开启一次，一届三年，这一次会在明年春天开启，提早半年就开始招募了。
它并不属于哪一方势力，每一次开启都会培养出一批实力强劲的神觉者，即使不依附于任何势力也依旧地位稳固。因为它每次招新选的全是有天分的苗子，所以名额也主要面向四大势力，流到民间的并不多。
而这一次，学宫突然扩大了招收学生的规模，不仅各种权贵世家分到的名额变多，连民间都会招募许多有天分的平民孩子，但在入学前还会有一次选拔，只留下最有潜力的神觉者。现在其他势力都能送更多人参加选拔，而商会整天忙着圈地捞钱，竟然没几个可以送去的自己人，于是想赶紧招新，中央找不到了，就找来了深渊。
赫斯纳斯是深渊较繁荣的城市之一，来这里招人情有可原，不过看样子注定招不到几个人，要报名的首要条件就是拥有“印记”，这一条就能刷掉绝大部分人，又要求参与者只能是十五到十八岁的青少年——多点少点也行，可以造假，通过这两条基础的条件之后才会进一步筛选。
总之，维泽到神殿前的广场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有个大概是负责人的老头急得冒汗，旁边穿黑衣的好心修士在安慰他。
“没事没事，不是已经有一百多个人了吗？比不上王室的七百多个又如何？往好处想，我们日月神殿只能去圣子一个人呢！”
说到这里，他终于想起来该可怜的是谁，悲从中来，竟然流下两行清泪。
“唉！可怜的圣子，小小年纪就要独自支撑日月神殿了，要是这次输得太难看，祭司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反过来成了商会老头安慰他，这两人莫名其妙上演了一通互帮互助，连维泽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黑衣修士是赫斯纳斯的神殿大主教，据说他就是因为说错话得罪了祭司才被打发到这来的。
丽提已经到场了，浅浅朝维泽笑了一下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没有说话，分别站在了两边。其他人比维泽和丽提稍迟一点到，他们昨天已经向神殿打过招呼，今天就能随便走个过场。
大主教已经缓过了情绪，微笑着望向他们，他长得慈眉善目，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气质，仿佛谁来找他都能得到最诚恳的帮助，十分符合日月神殿一贯的神棍气质。
莱姆再次简单向他说明需求，大主教低下头，似乎有点落寞，神色也变得忧郁起来。
“神殿缺少一点供奉。”
维泽常年行走在深渊各处，需要施加法咒的时候也很多，对这一套已经已经非常熟悉，他抬眼望天，等着莱姆交钱。
反正不管各处的神殿有什么说法，不要拆穿就行，上一个得罪日月神殿的人坟头草已经长成森林了。
交完钱，大主教的脸又挂回了慈祥的微笑，他正要开始动手时，突然来了另一个商会的护卫，慌慌张张抬手阻止了大主教的动作。
“等一下，霍布斯大人也要来！”
维泽皱起了眉，莱姆已经脱口而出：
“什么？！”
那人显然也是按吩咐做事，脸色有点难看地补充：
“霍布斯大人决定亲自跟着寻找印记，以免印记意外丢失。”
大主教的脸色也不好看了起来，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反正他只管收钱，出了事也是霍布斯咎由自取。
众人再不愿意，也不能违背雇主的意思，大不了到时候把人打晕丢在一边不碍事，何况有丽提这么个神觉者，也危险不到哪去吧？
几个人偷偷去瞄她手臂上的印记。
霍布斯姗姗来迟，还带了几个护卫，维泽默默打量他们几眼，猜测是干过佣兵的。
人到齐了，大主教又敲了一笔钱，这才笑眯眯地给他们施加法咒。
法杖出现在他手中，他低低默念着什么，白光从法杖顶端流淌到众人身上，施法的过程中，维泽抬眼打量霍布斯。
雇佣他们的霍布斯是商会在赫斯纳斯的地头蛇，人称大老板。他年过四十，肥胖又油腻，十分符合维泽对商人的印象。他来了先热情地和大主教客套了一通，原来借神殿场地的就是他，维泽记得他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应该就在学宫选拔的年龄段中，难怪他如此急迫。
赫斯纳斯已经是深渊为数不多的繁荣城市之一，能来到这里的人要么投了个好胎，要么是像维泽一样本事够硬。“深渊”是相对于“中央”的，除了中央以外的地方都是深渊。广大得从没有人能给出具体面积的地方，蝼蚁一般数不清的人重复着繁衍又死去的历程，偶尔才会出现那么一点神给的眷顾——
谁祖上有过印记，说不定生下的孩子就能继承先祖的殊荣，从所有人中脱颖而出。深渊每年能去上面的名额就那么点儿，只要有印记，马上就能举家搬到中央地区去过上等人的生活。
因此，大老板宁肯不要其他财宝也要印记。
全部准备就绪后，众人跟着大老板准备出发。大主教跟了几步，或许是看维泽年纪最小，嘱咐道：
“我知道你们要去找古神印记，日月神殿确实无权干涉，但法咒触发只有半个小时的效果，遇到危险一定要马上离开，回到神殿能感应到的范围。”
维泽看着他，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不忍或怜悯，点了点头，跟上队伍。
日月神殿只有中央地区的那一座，其他的全部都是只能叫做神殿的分殿。神殿会修建在人类聚集地最高处，这是日月神殿成立起就不变的准则。七千多年前的日月神殿强盛到连村落都分殿，那处海边遗迹，要么就是发展繁荣，往高处扩建的新城区直到现在还没全部露头，要么就是那里曾经的势力根本不受神殿统辖。
如果是后者，那能找到古神印记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但大主教之前才去海边探察过，没有神殿印记的残留，也没有古神印记的残留，刚才的神情也没有异常，似乎确实什么都没检查出来。
有这个前提，维泽的担忧已经消失了一半。要真有连神殿都找不出来的古神印记，那发现的时候就足以让附近的神殿人员全部出马前去镇压了。
大主教还在后面看着，又补充了一句：
“明天就是正式的祭典了，记得早点回来啊。”
*
从这里出发去海滩很远，坐马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大老板出手阔绰，带来的马车宽敞舒适，他自己带人乘一辆，摸金人乘坐另外一辆。
莱姆的队伍，加上维泽和丽提，总共十二人，刚好能把车厢填满，不巧的是丽提又坐到了维泽对面。
维泽不想和她有更多交集，垂头坐着，可能是气氛太冷，旁边的莱姆主动和丽提搭话：
“您对旧神印记有研究吗？”
维泽不着痕迹地竖起了耳朵。
丽提微微一笑，翻开了怀里那本厚厚的羊皮书，开篇就是她自己的笔记，旁边画了一个古遗迹平面图。
“我以前在中央地区研究印记学，三十二年前来到深渊就是为了采集旧神印记的样本信息，目前已经找到过十五个未收录的新印记了。”
她将宽松的衣袖挽上去，大臂上全是可怖的灼伤疤痕，一直蔓延到衣物遮挡的肩膀。
“旧神印记一般只存在于未被发现过的旧时代神殿，普通人误入基本死路一条，尘封多年的印记想要寻主，会强行标记不合适的宿主，宿主爆体而亡后又标记下一个人，直到找到合适的宿主或者人全部死亡为止，只有能镇压旧神印记的神觉者随行才可能将完整的印记带走。”
所有印记的来源都是旧神陨落后留下的一部分力量，旧神间本来就有等级划分，留下的印记也会区分强弱，如果神觉者碰到的旧神印记比自身强大，也是死路一条，丽提的伤势明显是一场恶战造成的，连印记的力量都不能让她自己愈合。
旧时代神殿，维泽曾经也接近过，发现不对就马上离开了，就这样死里逃生过两次，假如这次的废墟里真有旧神印记存在，那么会是他第一次接触的另一个世界。
不由自主地，他突然开口：
“你的印记，很强吗？”
这是维泽第一次主动搭话，连一年前就和他开始接触的莱姆都惊了一会儿，丽提仿佛听到了什么玩笑话，用一种看孩子的眼神看他：
“我的印记只能算中等水平，但神觉者的强弱不是只凭印记划分的，毕竟不那么聪明的孩子也能靠努力当上第一名，不是吗？”
维泽没上过学，深渊的学校寥寥无几，但对于丽提说的，他理解，并且追问：
“那么，你很强吗？”
“按照神觉者的等级划分，我在十年前就达到最强的五阶了，除了那位神明的直系继承人，大概和所有神觉者都有一战之力。”
神觉者之间的强弱，维泽并不了解，丽提拿了那位万神之神的继承人做对比，确实很容易理解。
她是说，自己能在所有神觉者中排第二。
莱姆又流着冷汗把话题扯开，他这两天都快犯心脏病了，幸好维泽这个臭小子没有再充当挑事的棒槌。
*
光准备就耗费了太多时间，到目的地时已经是下午了，因为往返太费时，在探索完任务之前，他们要一直待在遗迹中，晚上睡觉时也要轮流守夜。
海边依旧是薄雾笼罩的样子，之前维泽猜想是因为废墟中设置了某种迷阵，得知了旧神印记后已经不太坚持这个想法。
大老板让他们走在前面，自己带着护卫走在后面。维泽并不能理解他非要跟来的想法，总不能是为了防止印记意外标记了别人就跟着来送命吧？
事已至此，维泽走在了最前面，踏入了这片之前没机会过来的废墟。
脚下的沙土湿润，海水已经退潮二十多天，沙滩在雾气的滋润下始终没有干。
废墟中很混乱，倒塌的墙体很多，加上这些天摸金人挖开过地表找东西，行进的路崎岖难走。靴子摩擦细沙的沙沙声始终伴随在耳边，间歇还有大老板的低骂声，维泽无视他们，翻过一堵斜倒的墙，进入了废墟深处。
他们此行的目的既然是旧神印记，就要深入遗迹探察。越往深处走雾气就越浓，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不敢分散开。
由维泽来带路，竟然也没人有异议，大老板开始的时候狐疑地看着他，后面发现手里的指南针随着路线绕来绕去，却始终保持在那个方向，他才安心下来。
维泽的方向感好得惊人，莱姆认识他就是因为在靠近赫斯纳斯的荒地遗迹中迷了路，碰巧被从地宫中出来的维泽带了出去。据他后来的观察，这孩子在完全黑暗的地方都能面不改色地摸着墙找到路，一个人进了几百年没人敢下的地宫也能全须全尾地满载而归。
维泽其实并不为自己的本事自豪，那些全是在父亲去世后一个人摸爬滚打学会的，他只是为了活下去拼命努力而已。
雾气干扰视线，身后的杂音又会掩盖细微的动静，维泽走得很小心，不知不觉中，丽提走到了他旁边。
“竟然有人这么年轻就做到这一步，你真的很厉害。”
维泽侧目，看了一眼她真诚的表情，无情地说：
“谢谢，不过我不会成为你的助手，不用再来试探我了。”
得罪人又如何？反正他又不像商会一样喜欢笼络关系网，一个人在野外都能过上一年，都快成为野生人类了。
莱姆在后面，没人管他，后面的队员听见了也因为他一向冷硬的性格当没听见。
丽提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答案，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温声说：
“我知道不是今天，但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帮助的。”
维泽的反应这次大了些，他皱眉抬头，丽提却在说完这句话后默默退到了队伍末尾，和他拉开了距离。
莫名其妙。
维泽回身，接着往前走，刚往前走出一步就猛然顿住。
他回头，身后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废墟中，只有海潮声偶尔响起。
刚才分心误入迷阵了？
不可能，他从没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是队伍中的其他人误触了吗？
迷阵算是常见机关，需要从入口处离开，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位置就已经被打乱了，身后的路变成了一堵厚重的墙，前方倒是变成了宽阔的大道，迷阵除了会生出打乱的建筑，还会使人的发现发生些微妙的偏移，直接往身后走也是行不通的。
维泽辨认了一下，转身往右后方走，三步之后却还是置身迷阵中。
走错了？
他皱眉，打算回到原点重新判断，再按照迷阵改变了的方向往回走了三步，景象却不是刚才的模样了。
不对劲，不是迷阵。维泽不觉得自己会两次判断失误，这不是废墟残留的陷阱。耳边有海浪拍打的声音，另一个答案浮现出来。
海妖。
赫斯纳斯的海域是只有些许海兽能存活的死海，其他生物躲得很远，只要离海边远一些，基本不会有危险。
维泽两年前在另一个近海城市也遇到过海妖，它们吐出的烟雾有致幻效果，能引诱人类主动送入它们口中。
刚才维泽要是多走几步，说不定就会被海妖拖进海里了。
没有真正遇到危险，保护法术没触发。维泽顿在原地，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主动往前走去。
左臂被滑腻的东西缠住时，维泽的银匕出鞘，精确地斩断了那截要拖他下水的海妖长尾。
破除海妖幻觉的办法之一，身上涂上海妖的血，断尾的血溅在手上时，维泽眼前的景象瞬间改变，几十只聚作一团的海妖在几米外的浅海中凄厉地尖啸，维泽往后退去，手上缠着的断尾掉落在地上还继续扑腾。
维泽捡起扭动的断尾，往一边愣愣站着的莱姆甩去，他穿得太严实，维泽只能往他脖子上扔。
断尾就势缠在他脖子上，莱姆清醒过来，发出了比海妖还尖利的惨叫，叫声又惊醒了后面的丽提。
她召出法杖，白光以她为中心扩散，被波及的其他几人也清醒过来。
总共有十一个人，而现在少了两个，一个是大老板的护卫，一个是摸金人，莱姆身前的海水是淡红色，海妖聚作一团在啃食着什么，残破的衣物和破碎的内脏浮起来。
保护法咒没有触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