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板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惨叫着往回跑，丽提冷脸骂道：
“这种程度就要跑了？这只是海妖。”
大老板满脸冷汗，但他跑出几步后发现没人跟上，只好停在了队伍末端。丽提一抬法杖，那些海妖全被魔力绞成碎片。
维泽看着丽提的背影。
保护法咒不知道为什么失效了，丽提之前才自夸是能与所有人一战的神觉者，却还是陷进了海妖的幻境中，局势似乎有些古怪。
等她终于转身面向众人时，维泽才发现她早已脸色惨白。
丽提用法杖撑住身体，捂住不适的胸口，缓缓说：
“我的力量被压制住了，旧神殿应该离这里不远了。”
接着，她又看向逃跑的大老板，冷冷说：
“旧神印记已经发现我们了，现在才跑，只会把它激怒，我们只能在这里把它收服。”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虽然就是为了旧神印记而来，但他们也是因为不太相信这东西真的存在才接下的这份工作。假如作为神觉者的丽提都对付不了，所有人都会白白送命。
不等场面更加难看，丽提的法杖敲在地面上，汹涌的海水迅速朝后面退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往后推挤。
波涛声越来越远，直到一个黑色的建筑冒出了头。
那肃杀的氛围顷刻间传到了人群中，维泽睁大了眼，那座海中的建筑随着海水退去渐渐露出全貌，丽提朝前走去，其他人也默默跟上。
维泽捂住心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直逼心头，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丽提说的被旧神印记发现了。这股威压不太像是被力量笼罩，而是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被凝视感。
印记，也会“看”着人吗？
终于，那座漆黑建筑的全貌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座巨大的宫殿式建筑，建在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岛上，四周环绕的海水不算太深，它通体漆黑，宏伟的宽檐压得整座孤岛像密闭的囚牢，石柱上刻满古怪的图纹，一个巨大的竖瞳图案刻印在主殿前的地面上，线条从眼眶两边延申，仿佛代表审视的目光。
维泽与它对视，心口的悸动越来越强烈，仿佛这一刻期盼已久。
丽提的嘴角终于又浮现一丝笑容。
“就在这里了……”
后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众人转头，却发现是大老板忽然跪地，他又哭又笑，嘴里念念有词：
“孕育了一切是神明啊，我是您座下的蝼蚁，我是您最忠诚最坚定的信徒，我愿以这些灵魂与血肉，换您再临……”
莱姆反应最快，大老板的话说到一半，他已经上前要将他拖走，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入魔的大老板已经铁了心要往海里跑，人死了钱也拿不到，几个人上前按住他。
事已至此，丽提眼中扬起轻蔑的笑意，朝大老板举起了法杖——
白光发出，又在半途消弭了，如同被蒸发的水汽。
丽提脸色大变，就在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时，海中的海妖悄悄冒了头。
天色在瞬息间更暗了，丽提捏出光团，惧怕光源的海妖发出尖啸，雄性海妖上半生是青绿的人形，下半身是海蛇般的鱼尾，它们下半身扑腾出的水花飞溅，饿了许久的肚子催促它们尽快捕捉食物。
雌性海妖庞大的鱼身出现在海面，等众人发现它时已经晚了，它的宽尾一甩，巨浪送雄性海妖来到人类面前，长尾瞬间就卷走了两个摸金人，海水中多了血色。
维泽的匕首斩断了那条伸向他的尾巴，粘腻的鱼尾还缠在他左臂上，刚才差点把他甩脱臼，丽提勉力支撑的光团忽明忽灭，维泽冲其余人大喊：
“走！”
又一波巨浪翻滚，所有人都被吞没，急速的水流并没有把他们全送进海妖口中，维泽后背撞到岩石，被冲到了那座不详的建筑旁。来不及犹豫，他迅速爬上岸，把昏迷的丽提也拖了上来。
更多人的呼喊声被海妖的咀嚼声替代，侥幸爬上岸的人依旧惨叫着，没被海水冲过来的人只有一个。
大老板肥胖的身躯趴在沙地上，巨浪的冲击终于让他清醒过来，海妖的目标是猎物更多的人群，他爬起来，两股战战，转身逃走了。
维泽看见了，却没法阻拦，本来丽提有印记，他们不该这么狼狈，可她仿佛完全被这处遗迹的力量压制，维泽晃了她很久才把她唤醒。
“拖住它们……我要去找旧神印记……”
她脸色灰败，摇摇晃晃站起来，很难让人相信她能与对手抗衡，但维泽也明白，如果不能解决旧神印记，他们也迟早会被海妖吃掉。与其等着海妖爬上来，不如赌一把这处的印记认可她的可能。
维泽的手臂被海妖的爪子抓伤，银匕太短，对付不了数量如此多的海妖，他只能勉强阻止往岸上爬的魔物，回头却现丽提已经站在旧神殿正门前，她捏出的光团照亮了那里。
她看着脚下的竖瞳图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似乎正为找到了这个从未出现过的旧神殿高兴。她脚步虚浮，目光却炯炯有神，迈步踏入了旧神殿。
只要印记认可她……只要能得到这个印记的力量……
丽提口鼻溢出鲜血，连她自己也没来得及惊讶，体内的原本的印记瞬间湮灭，她的身躯如同抽掉了柱子的腐朽建筑，直直倒了下去。
光熄灭了。
维泽无法感受到丽提的遭遇，但仅仅是看着她毫无反抗地死亡，他也感到毛骨悚然。
丽提说她独自镇压过十三个旧神印记，而能瞬间杀死她的东西，又能是什么呢？
复苏的东西，难道不是旧神印记，而是旧神本身吗……？
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置身这样的险境，维泽的心跳声沉闷，仿佛跳过主人预见了什么。他突兀地觉得，这座旧神殿等的不是丽提，而是他。
丽提昨晚的话又隐约响起来，假如由他去印记，能结束这一切吗？
“……维泽，维泽！”
维泽恍然回神，莱姆已经不知道叫了他多少声了，他重新举起银匕想要战斗，却突然发觉脊背发凉，冰凉的鱼尾缠上了他的腿。
海妖的利齿几乎咬穿了他的左肩，爪子刺进腰间，他咬牙，一刀割断了它的脖子。
海浪声更猛烈了，维泽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他推开海妖的残尸，转身向后看去，雌性海妖从岸边冒头，巨口一张，露出了满嘴细密的牙齿。
岸上的雄性海妖飞速爬走，莱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讶异地回头，巨口闭合，岸边的几个人全部被吞入其中。
血雾飞溅。
维泽并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这也不是他所见过的最残酷的一次，只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呆滞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并不全是亲眼目睹同伴死亡的原因，被海妖咬伤的肩膀剧痛，手臂都已经不能抬起，他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有些摇晃。
下一刻，又是一波巨浪，海水吞没了他。
嘈杂的世界一瞬间陷入寂静，在海中听不见任何声音。漆黑一片中，维泽感觉到身体在下坠，他尝试抓住什么，却如同沉睡的人一般挣扎却醒不过来。
这不像是因受伤或者落入海中而失温，而是像突然回忆起一段久远的梦境。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寂静，没有边际，与不存在。
不对。
维泽费力抬手，在雌性海妖张开巨口时，凭借本能将匕首捅进了离它头下不远处的心脏。
海妖抽搐中又带起阵阵巨浪，带有大量致幻效果的血液涌出，污浊的血污染得视野更加浑浊，维泽在它的动作中被迫呛进几口海水。
眼前忽然映入一片血色，恍惚之间，维泽心口剧痛，仿佛刚才被刺的是他自己的心脏。
失灵的听力忽然恢复了，他听到了抽泣声，模糊的叫喊声，汹涌的海水似乎退去，变成了轻柔的浪潮声，意识不断下坠，随着身躯沉入海底。
与之相对，浮现上来的是他几乎从不回顾的记忆。
自从父亲死后，维泽一个人在各个遗迹闯荡已经快九年了，各类的危险他也见过不少，最凶险的一次，半人鸟从他头顶掠过，爪子差一点就要勾走他整个头，下颌上那道伤口至今还能摸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生存的环境就与人不同，他习惯了一次次死里逃生，平静的生活反而让他找不到方向，莱姆曾因此说过他没有人味，或许该早点成家安定下来。
而维泽觉得自己是不会为什么事情而停留的，从出生在战乱里就注定了他一生的颠沛流离，只有哪天死于一场意外才能到达他真正的归处。
但他觉得不能是在这里。
意识再次回笼，维泽抓住岸边的石头，在海水后撤时重新回到岸上。
威胁最大的雌性海妖死了，但现在的维泽已经对付不了剩余的那些雄性海妖。
肩膀重伤，左手臂几乎没有了知觉，背上，腰间，腿上，很多处防守间增加的伤口，更不妙的是，他的匕首在刚才与雌性海妖搏斗时遗失了。
海妖尖利的叫声又响起了，维泽头痛欲裂，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新的幻觉浮现出来。
海水波澜壮阔，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那座威严的黑色神殿，锈红色的黄昏中，维泽听到身后不断传来飘渺、又铺天盖地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
他站在浓艳的夕阳之下，身前是古朴肃穆的漆黑神殿，身后是恐怖的追兵，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萦绕在心头，维泽能感觉到自己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武器。
维泽跪地干呕，仿佛是想把那些记忆与情绪的碎片全部吐出来。脑海中一片混乱，他起身往神殿里走去，血流了满地也不觉得多痛，此刻的执念推着他一直往前。
右手握紧，却空无一物，他怔怔盯着前面空洞的黑暗，抬脚走上台阶。
就在里面。
石柱上的锁链纹理深深刻印，密密麻麻的符咒记录在墙面上，维泽刚踏入神殿大门，壁灯一盏接一盏亮起，空旷的大殿尽头是高耸的石阶，而大殿中间是一个诡谲古怪的圆形图腾，无数线条从边缘汇集到正中，那里也微妙地凹了下去，中间还有未干的水渍，就像四周的水汇集到了正中一样。
它的正中斜斜钉着一把锈剑，一半的剑身都没入了图腾的中点，暗红色的锈迹顺着剑流到地面上，仿佛浸染过万千剑的血。
遗失的记忆渐渐复苏，维泽头痛欲裂，残阳，鲜血，潮声，还有……
他伸手，剑柄近在咫尺，一道巨力却突然阻止了他，身体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掀飞出主殿，狠狠摔在了外面粗硬的沙石上。
维泽仰面对着天，厚重的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散开，他抬头，海妖的尸体倒了一地，残月的银辉之下，踩在沙石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维泽爬起来，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影停在他面前，衣摆绣着繁复的银色暗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祂缓缓蹲下身，银色的长发毫不讲究地垂落在血污中，维泽与祂对视，祂的表情担忧又怜惜。
“你还好吗？”
难以形容祂的模样，圣洁的月光也会在祂的美貌前自惭形秽，维泽的痛苦却不会因为看见祂的脸就能好转，但他依旧不能挪开目光。
祂有一双蓝眼睛。
“你……是谁？”
祂歪了歪头，轻轻笑了，气质实在太过圣洁。
冥冥之中，一切已经有了答案。
“名字吗？芙里兰斯卡。”
众权之首，万神之神。
世界的历史以祂的死为分割，成了众神庇佑，繁荣兴盛的旧时代，以及自祂死后其余神明也相继陨落，只有印记维护住最后一点失落力量的新时代。
也就是日月神殿供奉的那位神明，世界就靠祂留下来的力量维系到现在。
维泽见到了神明真身。
他感到痛苦，因为在这温馨平静的氛围之下，他发觉自己有什么应该记得却想不起来的东西。心口绞痛，记忆与灵魂都碎成了一片又一片，一切都早已被打碎融入深海之中，那些汹涌沉重的情绪却想要寻着缺口重新涌出，他意识到自己曾名扬四海，曾万人之上，曾对这个世界厌恶万分，曾放弃一切化为渺小的泡影。
曾在无助的弥留之际，伸手却抓不到手边的剑柄，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蜷曲的指尖。
“不要想起来。”
神莹白的手按在维泽心口，使他终于从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情绪中挣脱，祂的面庞美丽圣洁，温柔地说：
“既然已经选择了舍弃，那就不要再往回看了，你不喜欢回忆不好的事情，对吗？你只需要记得自己的使命就够了。”
“……我的……使命？”
心口灼烫，新生的封印作为印记，将伴随他直至命运终结，那些涌出的情绪碎片都被压制回灵魂深处，神接下来说的话再也不能让他心底生出惊涛骇浪。
“挽救这个即将衰亡的世界，成为新的救世神，这是你既定的命运。”
听不懂祂在说什么，维泽的人生从在襁褓中认识了第一个古遗迹开始，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去世，父亲也在他八岁时死于亡灵暴乱，从此他一个人摸爬滚打活下来，从没有过这么伟大的志向。
“我不接受。”
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回答，神明只是笑笑，温和地说：
“不管你选择怎么做，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
维泽抬眸，神的表情晦涩难懂，继续说道：
“他是你命定的宿敌，不管你选择救世还是想彻底结束它的苟延残喘，你都必须踩着他的骨血才能走上自己想走的路。”
眼皮变得沉重，神明的轮廓变成残影，维泽最后问道：
“这也是我的使命？”
“不。”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时，神明后半句回答才响起。
“这是你自己许下的愿望。”
*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年轻的男人哼着歌在纸上写写画画，泡在浴缸里的女人突然爬起来干呕几声。
“耶？‘丽提’死了？”
女人的躯体还未从那种恐怖的威压中脱离，扶在浴缸边的手臂颤抖，沙哑的声音像吞过针。
“我找到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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