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苏映溪的承诺,小男孩和小女孩都高兴极了。他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只被闲置许久的水缸,比量了一下尺寸,觉得至少能在里面养三、四条鱼。
谈闲意微微笑着看他们兴致勃勃的模样,对苏映溪说:“看来,你至少得抓来四条鱼啊。”
苏映溪点点头,“没事,小问题。”
“要我帮你一起吗?”
“你还是留在岸上准备当救援吧,万一我也一头扎进江里上不来了呢?”
谈闲意:“……别咒自己。”
又等了一会儿,太姥姥做的鱼出锅了。一条清蒸的,一条糖醋的,鲜香扑鼻,看着就有食欲。
陆睿环主动给大家分发碗筷,苏映溪手中攥着筷子,期待地搓搓手。至于两个小朋友,眼里的迫不及待都要溢出来了。
“快都趁热吃吧,凉了就腥了。”太姥姥笑着把盘子往两位客人面前推了推,以免自家孩子的口水都要滴进菜里。
苏映溪拍拍身旁的座位,“您也坐啊,一起吃。”
但太姥姥摇了摇头,“我不吃肉,你们吃好就行。”
闻言,谈闲意怔了一下,太姥姥是素食主义者吗?可是……在这个年代?
有什么吃什么,能够吃饱,就是这个年代的人们最大的期望。平日里能吃粗粮管饱,能吃点白菜土豆当配菜,大多数人就很知足了。
要是偶尔再能吃点肉,哪怕是肥腻的、白花花的肉,都足够补充肚子里的油水。
谈闲意之前也见过沈庆云一家孩子对吃肉的渴望,所以他并不介意在现在这张桌上,两个小朋友看见肉就像恶狼扑食似的反应,他觉得这很正常。
所以,太姥姥竟然说完全不吃肉,这……有点奇怪吧?
谈闲意悄悄瞥了一眼苏映溪,见她微微垂着头,脸色不大好看的模样,心里便起了猜测。
太姥姥是真的素食主义者吗?还是说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缘故,强迫自己再不吃肉了呢?
谈闲意没有合适的立场去询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当他纠结的时候,苏映溪却轻飘飘地开口了。
“是您自己不爱吃肉呢,还是有人不许您吃肉呢?”
谈闲意一惊,问这么直接吗?作为不熟悉的陌生人来讲,有点冒犯了吧?
但随即他就摇了摇头,他是陌生人不假,可在苏映溪心里,她拿这一桌上的人都当亲人。
太姥姥轻轻笑了一下,带着自嘲和讥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映溪也不需要听她亲口说出原因,在未来,她听自己的妈妈说过,太姥姥年轻时家中条件不好,饭桌上一个星期才能出现一道纯肉的好菜。
而她的太姥爷舍不得把肉分给太多人吃,他不忍心看自己的子女眼巴巴地盯着肉沫儿却吃不到嘴,却忍心呵斥太姥姥,警告她少吃一口。
太姥姥是个没有工作、一心在家中照顾丈夫和孩子的传统女人。没有收入来源,底气就不硬,被呵斥了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但她是个有骨气的人,因为被斥责过那一回,从今往后,这一辈子,哪怕生活条件好了,买肉买菜不再限量了,饭桌上吃得起油汪汪的食物了,她也没有再吃过一口肉。
以至于,几十年过去,小一辈的人都不知道太姥姥只食素食的理由。
直到老人家寿终正寝前,家人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希望老人走时能够没有遗憾,太姥姥才说:“那就做一顿肉吃吧。”
那时,家里人才意识到旧时代女子可悲的生活,以及可怜的自尊心。
苏映溪听说这件事时,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她设身处地,如果这件事落到她头上,她会怎么办?
她想,她一定会将家里所有的钱和票全部买肉,将油和调料猛猛往锅里放,做一顿最硬的肉菜,然后一个人吃完。
她就想看看,家里多一个人多吃一口肉,能不能把家里吃穷吃垮。又或者说,靠一个人少吃一口肉,能不能发家致富。
如果因为多了张嘴吃肉,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那干脆就不要过好了,都去死算了。
苏映溪深吸一口气,平复冲上天灵盖的火气,拿筷子夹住一大块雪白的鱼肚子,放进太姥姥的盘子里。
“该吃就吃!没本事还养不起媳妇孩子是男人的错,知道疼子女却不知道疼老婆也是男人的错。您一天端上端下伺候全家,打理家中一切琐事,让男的在外面能安心挣钱,吃口肉算什么大罪过?”
“再者说,这是我送来的鱼,不是花他钱买的,就给你们娘三吃。”苏映溪恶狠狠地夹了一块肉自己吃,评价道:“做得真好吃,您的手艺,您自己得尝尝。”
说着,她给两个小孩子都挑了刺少的鱼肉,告诉他们今天一定要吃好吃饱,不给他们的爹留。
太姥姥看着桌上两个不大熟悉、却很亲切的年轻人,视线下垂,落在盘中一根刺都没有,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鱼肉上,用筷子挑起一块放入口中。
嗯,她自己的手艺,确实不错。
苏映溪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苏映溪可以接受一家人同甘共苦,也可以接受自己主动少吃一口紧着孩子,还可以接受多替在外辛苦挣钱的丈夫打算,照顾好他的身体。
却唯独不能接受勤勤恳恳操持一家上下的女人,最后连上桌吃一口肉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她所处的时代,还有她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思想,与当下的时代大有区别。
太姥姥没再推辞,尝过一口富含蛋白质的鱼肉后,便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继续品尝,仿佛要将多年来没吃到的肉一次性补回来。
吃着吃着,她的眼眶就微微泛红了,然后便搁下筷子,将装鱼的长条盘子往孩子和客人面前推,仍是习惯性地将好东西留给别人。
苏映溪又将盘子推到了两个孩子跟前。看着他们吃得欢快的模样,她心里也跟着高兴。
几分钟后,谈闲意将自己碗里的食物都吃完,轻轻搁了碗筷,说道:“我把碗具刷了吧。”
“不用不用。”太姥姥连连摇头,“你们是客人,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道理。”
太姥姥几番推辞过后,苏映溪拍了拍谈闲意的手臂,他就没有继续坚持。
等家里孩子吃饱放碗了,太姥姥乐呵呵地收拾桌子,将盘子碗撤到厨房去,就着储存在深缸里的凉水洗洗涮涮。
吃了顿热乎的饱饭,苏映溪与谈闲意起身告辞了。太姥姥和陆睿知、陆睿环兄妹二人把他俩送到门口。
临走前,站在门边,苏映溪忽地问了一个问题:“有缘相识一场,您叫什么名字呢?”
太姥姥愣了愣,身边两个小的听见问题后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纷纷抬起脸去看自己的母亲。
“很久没人问过我名字了。”太姥姥意外地说道,话中隐隐透着感慨之意。
“不挣钱的女人没地位,挣钱的也没好到哪里去……街里街坊的人都喊我‘老陆家的媳妇’,或者是‘睿知和睿环的妈’,再就是陆刘氏……”
太姥姥笑了笑,低声喃喃道:“很久很久,也没有谁问过我的名字了。”
苏映溪无言沉默着,眉头微蹙。
很多女人的一辈子,可以是某户的女儿,某家的妻子,某人的妈,却只有很少时候能做自己。
久而久之,她们默认自己被称为是谁家的媳妇和哪个孩子的妈,甚至淡忘了自己的名字。太姥姥就是这样的例子。
在未来的某些时刻,当苏映溪对爸妈的父母和祖父母产生兴趣,询问他们的家庭、工作、还有兄弟姐妹的关系时,她妈妈表达了对太姥姥的感情很深厚。
说那位善良的小老太太很会勤俭持家,对小辈也很好,虽然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却舍得将平时攒下的一罐子零钱拿去给小辈买糖和冰淇淋吃,会把自家鸡鸭鹅下的蛋全留到孩子们来时再吃。
但是,当苏映溪询问太姥姥的名字时,妈妈却没能回答上来,只是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太姥姥本姓为“刘”。后来她也询问过姥姥陆睿环,竟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时她感到不可思议,怎么有人连自己直系亲属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呢?但现在她渐渐能理解了。
因为没有听人叫过,当事人自己也不说,所以大家就都不知道。
也因为周围人家的情况大同小异,谁也没有觉得这样很奇怪,就都不当一回事。
直到新时代来临,社会产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人们在法律与道德的保护下都有了最基本的人权,获得基本的尊重,一切才都不一样了。
苏映溪敛去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意,扬起笑容再次询问道:“所以,您的名字是什么呢?”
太姥姥望着她,说出三个字:“刘丰年。”
顿了顿,她又笑道:“我爹娘都是种地的普通农民,没什么文化,不会给孩子取意义非同凡响的名字。所以他们期盼什么,就将这份期盼倾注给了孩子。”
农民一年到头最期盼什么呢?无非就是风调雨顺,无灾无害,得一个丰收年罢了。
丰年丰年,平安顺遂。
“很好听的名字。”苏映溪说,“这么好听的名字,该广为人知才是。刘丰年同志,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太姥姥憨厚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她为“刘丰年同志”,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情绪。
那是什么呢?刘丰年暗暗想着。
哦,对了!
是平等,是尊重。
回去临时扎营地的路上,谈闲意与她说:“这个时代中有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即使你拿几十年后的平等思维劝慰他们,他们却还是要活在当下,被时代同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映溪回应他,“你觉得说再多都是没有用的,哪怕他们一时生起反抗时代命运的心,学会自尊自爱,可这种燃起的火花很快就会被现实浇灭。”
谈闲意:“我……”
“你说得其实没错。但是闲意,我并没有想要改变谁。”苏映溪笑了笑,长出一口气,换来心情上的释然。
“我没有指望他们能够脱胎换骨,以我太姥姥为例,我只是希望她能明白,肆意畅快地活是一辈子,看人脸色、小心翼翼、憋憋屈屈地活也是一辈子。”
“其实,只要她能稍稍多一点自我意识,别为了其他人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置气,委屈自己一辈子就行。”
谈闲意若有所思,脚步微微放慢,落后了苏映溪几步。
迎着秋日里微凉的太阳光,苏映溪放松地背着手,步伐轻快,头发丝一下一下地飘动着,瞧着富有生机和活力。
“映溪。”谈闲意忍不住唤她。
“嗯?”她回头,头发高高地甩了起来,恣意自由。
谈闲意:“你不是答应了太姥姥,要给家里捕鱼吗?我陪你一起,咱们多捕两条。”
苏映溪微怔,对上少年热情阳光的双眼,点头回应:“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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