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忍跪在地上，抬头看向陆泮，陆泮避过他的眼神，道，“当时年少，我嫉妒父亲偏爱于你，一直对你很不好，在鬼穴岭的时候，又为自保出卖你和沈羲他们，你出事后，此事成了我一生的愧疚。”
一排长明灯在祠堂里徐徐燃烧着，点点火光在陆忍瞳孔间飘忽不定，陆忍看了眼祠堂外漆黑的夜色，鸭鸭停在常青树上“咕咕”地叫着，他神色逐渐变得温和，“都过去了，一家人，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也没怪你。”
陆泮斟酌片刻，道，“我知道陆家族长之位，父亲属意的其实是你，念生，我……”
“大哥，族中小辈为何在用驭鬼之术？”陆忍站起身，适时打断了他。
“这……”陆泮似有口难言。
陆忍又问，“我听他们提到的人宗，又是什么？”
鸭鸭从外面的常青树上飞入祠堂，停在陆忍肩膀上，歪着头用红色的眼珠子打量陆泮。陆泮看着鸭鸭，目中似有怀缅，又神色复杂地看向陆忍，“那你呢，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容貌从未变过？念生，你如今又是什么？”
到底是有些见识的陆家之主，陆忍走出祠堂，捡起他的逐昼伞撑在头顶，他的手臂自伞下伸出，异常白皙的肌肤在月光下甚至可以看清青色的血管，他随手捡起一片地上的树叶，放在手中摩挲。“我一直在鬼穴岭沉睡。如今我半人半鬼，不老不死。”
陆泮即使做了准备，听到这话也是当下一怔，“什么叫半鬼半鬼，念生，你可知……”
陆忍再次打断了他，“大哥，这些都不重要，不管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至少我还活着，我回到了陆家。”
陆泮沉默片刻，似乎也在努力接受弟弟如今的身份，他缓缓走出祠堂，自庭院看向京城的方向，不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活着就好。念生，你大概不知道当前的局势，不如我给你讲一讲吧。陆家小辈学驭鬼术，其实只是因为如今大势所趋，不止陆家，几乎大部分的世家都在学驭鬼术。当年大魏与巨戎一战中，沈家军虽说功不可没，但李开源亦是学先祖，带领族中子弟在战场用驭鬼术大败巨戎，后沈羲失踪，忠武侯府根本无心他顾，李家便是趁机揽了属于沈家军的功劳，而李氏先祖所创驭鬼术也终于被魏文帝所承认，被封为正统道门术法。”
听到沈羲失踪，陆忍眼底一片晦暗流光交织，双拳缓缓收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羲和沈家军在大魏与巨戎那一场大战中的付出，若非沈羲冒死杀了单于，导致巨戎大乱，他李家能这么容易就把巨戎驱逐了？
陆泮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景帝二十七岁登基，然而不到七年就去了，临终前封李开源为辅政大臣，将国政和幼帝一并交托到他手中。李开源至此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家的势力也进一步扩展，不仅如此，那些平日与李开源政见不合的大臣很快就被安了各种罪名，或驱逐或流放，而当时父亲先一步辞官退隐，带领陆家重回南陵，算是保了一命。
如今道门早已没了曾经百家争鸣的盛景，被分裂成两派，一派以李家为首主张驯鬼之道，推崇李善的思想，被称之为鬼宗，另外一派则以封北萧家为首，认为鬼乃因果轮回外的事物，驯鬼违背天道，他们就是你刚刚提及的人宗，念生，如今在位的武帝已满十七岁，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李家的不满和忌惮，前两年重新赐封我为大理寺少卿召我入京，而这两年我一直以病重为托词拒绝了，念生，父亲当年就是不愿趟入京城这浑水中，而我自知没有父亲的远见和才识，我怕在风波诡谲的京城我保不住陆家，可眼看，就要过不去了，当年父亲心中属意的陆家家主本就是你，如今既然你回来了，这家主之位理应交还给你……”
陆泮紧紧抓住陆忍的双臂，眼中一片情真意切，陆忍听了许久，神色怪异地扯了扯嘴角，“所以你是想让我接这烫手山芋，揽了这烂摊子？凭什么，我不干，走了。”
陆泮，“……”
京城那群妖魔鬼怪，当年就斗的厉害，他可没忘了他和沈羲在鬼穴岭九死一生的经历，他这条命是沈羲给的，沈羲说了，要他万事保命为上，好好活着，用这双眼睛替他看尽世间千山万水。
天大地大，沈羲最大，他说的话，陆忍都听。
可陆泮下一句话，就将陆忍生生拦了下来，“念生，你不想知道京城的忠武侯府，如今怎么样了吗？”
沈羲出自忠武侯府，满腔赤胆忠魂一心为国，一生不负“忠武”二字。他临死前只牵挂两件事，一则是他，一则是当时他当时年仅三岁的亲生妹妹。
陆泮见陆忍停下了脚步，眼中有了然，“沈羲沈斯相继离世后，当时的忠武侯府只剩一个年仅三岁的沈燕知，沈燕知后来嫁了当时的内阁次辅兼工部尚书贾安平之子贾川，但婚后夫妻不和，很快被夫家休了，沈燕知一生无儿无女，只收养了一名养女，名沈若英，也是如今大魏的龙骁将军，成年后，她以女子之身扛起了没落的侯府，率领沈家军监视北巨戎降兵和南巨戎动态，常年驻守北疆，至今云英未嫁。要不是有她和沈燕知在，当年武帝和太后稚子弱母，该是何等艰难……”
他不说陆忍差点忘了，如今的太后乃沈羲堂妹，沈羲应该是如今小皇帝的堂舅。
陆泮说这些，正好戳在了陆忍的痛脚上，他对陆家可以没有感情，可对忠武侯府不可以，当年沈羲以命抵命为他而死，若非如此，忠武侯府为何会败落？侯府不败，作为侯府嫡出的大小姐，贾川怎么敢休妻？那是沈羲口中的囡囡，是他最爱的妹妹啊！如今侯府重责落在两个弱女子肩上，陆忍又如何过意的去？
陆忍转身面向陆家祠堂，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接下这陆家家主之位。只是我对外的身份，你得想个说法。”
陆泮见陆忍答应，松了口气，“这你放心。”
陆忍走到院子里时，又碰到了那少年，那少年看到他，显得很局促，“二,二，二，二，二……”二了半天也没下文。
陆忍掏了掏耳朵，“行了，别叫了，听你叫那称呼我也别扭的很。”
陆泮在旁赶忙道，“家主，这是我的儿子陆子宴，子宴，以后你二叔公就是新任的陆家家主，你唤他家主即可。”
陆忍看了一眼陆泮，心道老狐狸这称呼倒是换的快。陆子宴诧异地看了一眼陆忍，还是规规矩矩喊了声，“家主。”
外院里，髅爷正监督着一群小弟子履行道士本职，十几个小弟子将三只鬼围在中央，嘴里喃喃念着《太上救苦经》，将亡魂逐一超度了，等轮到那水鬼时，那水鬼“哇”得一声大哭了出来，倒是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那水鬼被解了契，露出了原身，他浑身湿漉漉的，五官却是清俊得很，生得一双细若柳叶的狭长眼眸，眼底春风吐露般含着一股柔媚，他此刻往地上一坐，用手擦着眼泪哭诉道，“奴家就是个柔弱的水鬼鬼，你们仗势欺人，凶狠野蛮地绑了人家！奴家又没做什么坏事，满脑子想的也过是下辈子投个女胎，长大嫁个好儿郎，圆了今生未完的梦，嘤嘤嘤……”
陆忍：“……”倒是没看出竟是这么个鬼。
髅爷见陆忍过来，跳上他的肩膀悄悄问道，“怎么你出来就变成陆家家主了？那老狐狸倒是舍得把这位置拱手相让？”
陆忍面无表情地说，“老狐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我框了进去。”
那头水鬼还在嘤嘤嘤哭泣，哭得人和鬼都心烦了，髅爷不耐烦地说，“不赶着投胎就闭嘴被超度，你得记得自己是水鬼不是爱哭鬼。”
那水鬼听它说完，也不哭了，直接站了起来跑到陆忍身旁，用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苦兮兮地说，“大人身边有个这么强大的鬼爷爷，大人一定厉害得很，请让我追随大人吧！”
陆忍：“？？？”
髅爷：“你走开！别抢我的人。”
水鬼说，“大人，不是奴家不想被超度，实在是有遗愿未了啊，奴家有个相好的，被抓去京城了，我看抓他的人身上绣着个李字，后来我问了别的鬼才知道那是京城太原李家的人，大人既然救了我，也救救我相好的吧，奴家愿为奴为婢伺候你，奴家求求你了。”
陆忍听到他说为奴为婢，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想也不想正要拒绝，不料那水鬼扑腾一声朝着他跪了下来，湿漉漉的眼中倒映着一股卑微的恳求，“求求你，救救他吧……”
“沈羲此生不信神佛，但若天地有灵，谁都好，我求求你，救救他吧……”
相似的话语让陆忍心口一窒，明明那里已经没有心了，只是装了一只同心蛊，可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难受了。
陆忍说，“好，我帮你救他。”
这一回，髅爷都惊讶了，“陆忍，你脑子进水了？以你这种不爱惹麻烦的性格，遇到这种事，不是该能躲就躲吗？”
陆忍摸着脖子上的小瓷瓶，说，“躲不了的。”
仅仅是和沈羲相似的话语，就让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那个铭刻在他骨髓深处的人，即使死了三十五年，只要牵扯到他哪怕一星半点，他就无法拒绝。
某些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注定要祸害你一辈子。
沈羲，沈清和就是其中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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