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苍茫,入目皆是铁黑苍山,四处是悬崖绝壁,离魂宫便矗立在其中巍峨的苍山之中。
李近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隐在人群内,宛如黑压压的鸦群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向前望去,数百级黑铁阶梯之上又是一座宽阔的石台,那里的鬼面人却与他们不同,半敞的衣领间肌肤上一朵黑莲浮现。
再往上看左右各分一座石台,由山体雕凿而成,其下便是绝壁断崖,两石台上隐约有人端坐,但因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具体,李近雪藏在面具下的眸子隐隐闪动。
“离魂勇士,万古长青!”
“离魂勇士,万古长青!”
“离魂勇士,万古长青!”
声浪犹如被投入巨石激起层层波浪,一波一波锤在李近雪耳膜上。
十万大山如屏,最顶上的离魂宫主在李近雪眼里小如笔墨轻点。
李近雪侧颊紧绷,跟着举起来手里的莲魄刀。
“离魂勇士,万古长青。”
浩荡的山风激的黑袍猎猎,脚下便是万仞绝壁,这座正襟危坐的苍山却不过是孤绝群山中的一角。
——
刀尖挑起面具,那人递过来,“戴上。”
李近雪认得他的身形,默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拿。
刀尖忽而移开,面具从李近雪指尖擦过,“统战没杀得了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几名鬼面人一拥而上按住李近雪,他肩背用力绷紧一瞬复又松懈下来。
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看看你的样子,就差把心思写脸上了。”
鬼面人一挥手,李近雪被拖行,眼前是一桶浑浊不堪散发着恶臭的水。
“噗——”
头被按进水里,腥臭的水涌进口鼻,李近雪奋力挣扎,水花四溅中有些鬼面人退避,那肯定是新入司鬼面,其余静立不动者大多在鬼域司见惯了此举。
被人狠狠拉了起来,李近雪不忍分辨那桶污水是什么,只拼命甩头,想甩掉一身污秽。
鬼面人一脚将他踹翻,狠狠踩上他侧脸,重力挤压下嘴里渗出了血腥味。
李近雪喉咙发出低哑的嘶吼,想在鬼面人脚下动一动头都只是徒劳,他愤恨闭眼。
另一鬼面人阴森道:“不管你们在外是什么显贵身份,有什么风光过往,到了鬼域司最好早点认命。”
话音刚落,李近雪鼻骨额头剧痛,鬼面一脚踹在他面门,他直像条濒死的鱼被踹的翻了起来。
这一下险些要了他的命,眼前阵阵发黑——鼻梁好像塌了,不死也毁容了,还不如让他死了,李近雪颓然地想。
口鼻溢出鲜血,腰腹间的伤被人狠狠碾着,“我殷奉要杀的人没人救得下来,你逞什么英雄?”
“救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可笑不可笑。”
原来如此,统战中的那个男人得罪了这鬼面人,知道自己在鬼域司里怎么也得死,所以在统战即将结束时自暴自弃还拉自己下水。
李近雪被人从粪坑里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因为日头炎热他身上的伤再次化脓,有些地方甚至还生了蛆虫。
离魂宫里的医师不是用来治鬼面的,教头破天荒叫了一个懂点医术的小子给他看伤。
李近雪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张可怖的面孔,惊得他好似见了鬼。那人只瞟了他一眼,李近雪确定他在嘲笑自己。
像百年古树身上腐朽虬结的筋脉藤蔓,此时干巴巴地覆在那人面上,一只眼睛被包住不知道眼珠是否还在,仅存的那只眼睛也被鼓起的眼皮挤得只剩一线……李近雪惊恐地移开眼。
那人捂着鼻子慢吞吞替他刮着腐肉,嘴里还不自觉念叨着李近雪听不懂的医经口诀。
眼前慢慢被汗水糊住,全部感官都在体会那剜肉剔骨的痛,李近雪咬的牙关发酸,脱力的他快要坚持不住。
末了将草药嚼碎吐在他伤处就算完了。
见他脏兮兮的手里攥着什么,缇光掰开他的手硬抢了过来,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原来是方沾了屎尿的手帕,缇光嫌晦气地扔开,又瞅他几眼,发话,声音粗粝难听,“你可别死啊,教头专门让我来瞧你,你要是死了我可不好交差。”
他干裂的唇微动,缇光听不清只好把头凑过去,电光火石间李近雪钳住了他的脖子。
缇光直呼上当受骗,喉间的手扣得死死的,要不是知道李近雪气数几何不然还真会被他唬过去。
“省点儿力气吧好汉,我只是小喽啰放过我放过我。”缇光一边说着一边掰他喉间的手。
李近雪静了几息,松开了他,精亮的眼睛紧紧摄着他,“我问你,这里谁用左手刀?”
缇光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刚进鬼域司的都这样,一大堆问题等着问。
他理理脏兮兮的衣领,埋头收拾药草杂碎,瘦小的背脊耷拉着,等一股脑把东西扫进背篓才一屁股坐下,拍了拍鞋帮子,“要打听事儿啊,好说,你拿什么来换?”
李近雪费力地倚坐起来,略显稚嫩的面庞不动声色,将此人打量了一番后,不忍再看那可怖的面皮,移开眼才开口,“你跟我讲条件?不如去跟教头讲怎样?”
缇光眼睛滴溜溜一转——这人伤得是很重,可鬼域司里死人难道还少吗?还从没有人能让教头出手相救,再加上……
他忽然一哆嗦从凳子上滑下来,赶紧凑过去,溶成一团的脸上居然能看出谄媚,“哎呦哎呦,瞧我这嘴,说错了说错了,大哥您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
李近雪心中震动不已,从种厌离到如今有人替他看伤,很难不让人怀疑,莫非其中真的有什么因由?
“……左手刀?从来没听说过,离魂宫统制莲魄刀,鬼面统统右手执刀,用法也有专门的教头教授,左手刀……”
“闻所未闻。”
“如果是入鬼域司前用的左手刀?”
缇光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嘿嘿一笑,“或许吧,不过我没听说过。”
李近雪转头暗自思索,那男人所说的“左手刀”想必不是凡人,若能与此人结交或许百利而无一害。
可,这小子却说他没听说过左手刀?李近雪迟疑着没有开口。
“大哥,我没骗你,我真没骗你,”缇光见对方目露怀疑,连忙道:“我从小在鬼域司里打杂,真没听说过什么‘左手刀’,这里动不动就死人,谁还花心思练什么左手刀,右手使刀都还救不活自己……”
能在鬼域司里“打杂”且还活的好好的怎么会是平常角色。
如果他没说谎……要么没有这所谓的“左手刀”,要么就是这位“左手刀”藏得极深。
“多谢你。”
缇光咂了咂嘴,这人还挺懂礼数。
“鬼域司设立之初司中只有百人,从一到一百,以数为名,个个都来头不小,那时候的鬼域司才真正算得上是腥风血雨……”
见缇光主动提起,李近雪引诱他继续说,“这里看上去不止一百个人……”
他置若罔闻,丑陋的面庞上只有一只眼睛,似乎闪着精光,“试问把这样一百人放在一起能有什么太平局面,只比现在残酷十倍不止……”他翘着腿不停抖动,“最后当然是好的全被宫主和几位护法挑走了,剩下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死得差不多了?
李近雪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
“三七。”
“第三十七个,他还在……”
他神秘兮兮凑过来,杂草似枯黄头发支棱在李近雪面前,其实他是在挑事,一把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的意思是,你说的‘左手刀’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万一他知道呢。”
缇光马不停蹄将先前被自己丢了的帕子捡起来递回去,“大哥,小弟我已经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完了,往后您可得想着点小弟我啊。”
李近雪全然不顾手帕的脏污,一把夺过帕子重新攥在手里。
“嘿嘿……这是你相好的给你的?”
他靠在床边明显不欲多言。
缇光暗自撇嘴,真难伺候,要不是看他可能有些来头谁会把他放眼里。
一直到缇光离开了很久,李近雪撇过头疲惫闭眼。
——
以杀止杀的规则时常令他恍惚,心头萦绕不散的是恐惧与犹豫,李近雪一度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中,回神后手下却又是一条人命,而许多次他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需要付出的却是惨痛无比的代价。
鬼域司中只有兽性的杀戮与算计,就算偶尔有人向他示好也只会被他忽视。
即便他努力掩藏自己还是会引来无数恶意。
“选择你的对手,死生不论,赢的人拿走它。”
伤药在鬼域司中极度紧缺,鬼面们对伤药的渴望就像是——有人站在深渊上往下望,会看见下面鬼影重重在一起耸动,一只只冒着绿光的眼祈盼有人掉下来让他们饱腹一顿。
教头会将伤药作为比试的彩头。
李近雪头脸都被面具和黑巾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喉中艰涩无比,托盘中的伤药看起来平平无奇,然而离魂宫精通制毒犹擅岐黄,说不清这样一瓶离魂宫的药流通到黑市上会引来多少人的争抢。
鬼面经常负伤,拿药只有这一个途径。
轻抚肋间的刀伤,李近雪斟酌着自己是否要拿命去拼这瓶药。
场中几轮厮杀过后,无不殷红漫天,尸首被拖走留下一地蜿蜒血迹,周围人兴奋得麻木的样子让李近雪心中越发沉重。
一把莲魄刀破空而来,钉入李近雪前方地面,黑色不详的刀刃犹自发颤。
莲魄刀的主人来到李近雪面前,面具下的眼睛像毒蛇般阴冷恶毒,“铿”地一声拔出刀,朝李近雪偏了偏头。
李近雪心中一沉,显然,这种寻人衅要人命的戏码在这里时常发生,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地让路。
教头:“被挑战者不可拒绝。”
规则如此,没有犹豫害怕的时间。
李近雪定了定神,身体滚烫,他握紧自己的刀。
这场比试李近雪因为负伤赢得不算轻松,然而当他暗自庆幸时——鬼面人竟脖颈飚血轰然倒地。
“败者没资格活命。”殷奉收回带血的刀。
李近雪刻意避开对方致命处为的就是不伤人性命,至少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他做不到。
李近雪盯着地上的鬼面人,眸光几经明灭,垂着头再也没反应。
待场中鬼面人散去,李近雪才抬脚去往托盘处,按规矩他可以取一份伤药。
一只带着黑皮手套的手将药瓶里的药粉倒在了沙地上。
殷奉掷了瓶子,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知道吗,是你杀了他。”
李近雪忍了又忍眼角染上讥诮,还是缓道:“人不是我杀的。”
说完抬脚便想离开,却被几人钳住了手脚。
“功夫不错,”殷奉抓过他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是现在就废了你,你觉得如何?”
多次被殷奉找麻烦,心气年轻的李近雪忍得了一次两次三次,现下实在压不住心底的恶气,他恶狠狠回视殷奉,一字一句道:“不如何,要不你试试?”
殷奉眼神一动,咧开的嘴角露出了森冷的牙齿,李近雪几乎以为那是毒蛇的獠牙。
“轻易杀你那才是便宜了你。”他们的声音总是带着古怪的僵冷,不管听多少次李近雪都恶寒。
能在这种地方甘之如饴的又怎会是正常人?分明是畜生。
如今挨一顿毒打对李近雪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在鬼域司的恐怖手段里或许都排不上号,只是一想起原先天京里那个心气风发的自己现在如此下场难免心悸唏嘘。
年纪小小的李近雪早就想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你怎么就惹了殷奉了啊?”缇光把药篮子放到一边,一屁股坐他旁边开始理药材。
“他算什么……”李近雪眼里血红,嘴里狠狠吐出一口血唾沫,身上还是剧痛不已。
“是是是,”缇光觑他两眼,也不知道是谁被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殷奉可不是什么好人……”
李近雪闻言笑出了声,眼里一片冰冷,牙缝间全是血迹,看起来格外渗人,“这里有好人吗?”
瞟了一眼缇光扭曲畸形的手指。
缇光愣住,笑得很难听,“还是大哥一语中的啊哈哈,你说得对,这里哪有好人啊。”
“拿点药给我。”
“以后有你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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