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近雪越发沉默。
每日里除了操练便是无尽的厮杀,身形褪了一层又一层,更显出消瘦颓然,面具下的脸颊也凹了进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他习惯了垂眸,好像已经与寻常鬼面并无区别。
不用打开盖子就能闻见一股难闻的馊味,隔三差五他的食物便会被人动手脚,没被下毒都是好的,起初他愤恨不已,后来也只能沉默。
自他入鬼域司,得到的优待仅有没被种厌离以及教头默认他时常找缇光拿药,至于其他鬼面对他的恶意却丝毫不见消退。
东堂门窗紧闭,天光从窗棱缝隙透进来,但也十分黯淡,更多的是昏暗与压抑,四周每十步便站着一名教头。
李近雪肩宽背阔,即便身处卑微境地依旧坐得腰背挺直,从容如他,此时也感觉到一丝凛冽。
好像水开之前的沉默煎熬。
无视对面挑衅的目光,李近雪埋头进食的速度不自觉快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声又一声可怕的吼叫接踵而至。
便是跋扈阴狠的殷奉也深深躬起了背脊,眼看着是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
李近雪恍惚转头,东堂光线昏暗,透过缥缈的飞尘李近雪看清了一人的脸,那人面具无意中被拂下,露出的脸上隆起无数条狰狞的肿胀痕迹,犹如一条条血色毒虫盘踞其上,眼眶胀大溃烂,皮肤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鼓动!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自己,李近雪浑身一抖,那只手血红肿胀,指尖乌黑,经脉寸寸鼓动可怖至极。
李近雪跌坐在地上,此时东堂内桌椅翻倒,日影下鬼影幢幢,鬼面们抱头痛叫,无数声刺耳的撕裂的尖叫快要把这间屋子胀破。
这一幕深深印在他瞳孔上!
门不知何时被上了锁,东堂内早已不见教头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地上痛苦挣扎,无一不是恐怖狰狞的景象——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他明明在天京好好的,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李近雪拂开一只痉挛乱抓的手,无视毛骨悚然的声音,脚步踉跄地穿过满地怪物。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有没有人呐?快开门……”门板被李近雪一下两下拍响,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无尽的绝望。
一人突然倒在他面前,头歪在地上,李近雪亲眼看着他的眼球从眼眶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挤了出来鲜血淋漓,那人仅是抖了一下,好像比起身上的痛眼珠迸裂根本不算什么。
腹里的馊饭叫嚣起来,他喉咙灼痛,李近雪不放弃地拍门,他受不了了……他们毒发了,这是一片炼狱,活死人的炼狱,不是他能待的地方,他不想看更不想听,“求求你们,快开门,我求你……”
有无数只手抓来,力道极大,李近雪只能抱紧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李近雪颤抖着闭眼,他陷入混沌中,强迫自己停下来。
想起在天京的父母——父亲总是挑剔自己的功夫,每日他都要比其他朋友们多练上两个时辰,杨嬷嬷常常偷偷给他送吃食,父亲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在深夜等自己睡熟之后替他揉僵硬的小腿。
李近雪也鲜少抱怨,更不曾消减他对武学的热爱。
偶尔疯玩一天后母亲会给他做好吃的酒酿梅子,在饭桌上抱怨父亲的严厉,再用带着香气的手帕为他擦净额头的汗,他能清楚看到母亲眼里的自豪与期许,那时候他总是会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里睡去。
如今他置身地狱。
——只要能活下去,早晚能重新见到爹娘。
紧咬的牙关内弥漫着铁锈味,一滴微不可见的泪滴落瞬间隐没在衣领中。
不停有人撞他,手边碰到黏腻有热气的东西,李近雪握紧了拳头。
母亲的帕子被他紧紧握住。
——
紫神龛。
一座苍黑孤绝的山崖上凭空出现一座精致宫殿——
雕梁画栋间垂落无数暧昧朦胧的柔纱,诡异缥缈的乐声撩拨着人的耳膜。
铺着织金厚毯的正中间,一名衣衫半褪的妙龄女子正缠着男人痴狂翻滚,两人旁若无人地疯狂纠缠,欲味深重,热浪滔天。
金台上的屏风后却犹如冰天雪地,隳柔藏在袖袍下的手指紧掐,好似时刻被屏风另一侧的声响牵动。
修剪规整的指甲裂出血珠,“啊——”女人一声腻人的声浪过后外间连同乐声一齐停了。
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事,紧紧盯着中间瘫倒的男人——他面色青白,不知是死是活。
犹自喘息的女人爬过去,汗湿的长发缠在裸露的背上,她并指一试,男人已然气绝,乐声歌舞瞬间活了回来。
一掌拍在扶手,隳柔的手背用力到颤抖,厌离与血莲香属同源之毒,血莲香源于厌离,他怎么会痴心妄想到两者结合会抵消其一?
紫神龛的女人不仅身中厌离,还是厌离的制毒起源,偏偏已经对血莲香不起作用。
蓝术冷静拉上衣裙,回到座位上,见赤灵没什么反应,她低声道:“不知少宫主在计划什么,带来的男人一碰我们就暴毙,明明我们没有动手脚……”
不等她说完,赤灵径直起身往金台上去,蓝术不得已止住话头,美目内几经变幻,柔唇内溢出一声怪笑,该让赤灵试试。
他破天荒穿了身白衣,隳柔坐在轮椅里,消瘦的脸颊在白衣的衬托下更显苍白,常年青黑的眼眶里是尖锐戏谑的光,以致于无人敢直视他,赤灵脚步微顿。
他声音如雪,“你都知道了?”
“是,胜唐关刘牧野,关隘图多半到了他手里。”昨日宫主召见了她。
“宫主给你多长时间?”
“一月。”
隳柔看了她几眼,年纪不大,身形却有了妇人的妩媚线条,柔媚的脸上无丝毫血色,美则美矣,属于他立马会忘记的长相,真不知道训娘口中的色杀第一人有什么本事。
他歪了歪头,赤灵细眉一皱,体内厌离瞬间破出!
“不出二十年,朝廷跟匈族就会你死我活了,早早拿了关隘图,早日牵制住皇帝……老不死的想的倒是美。”抬手将小炉里多余的沸水倒进金盏菊里,花瓣瞬间枯萎卷曲,隳柔眯眼笑了一声。
外间的歌舞弦乐在赤灵的惨叫里显得越发诡异。
“好了,你去吧。”隳柔扶了赤灵一把,彻体的剧痛顿时消散,“一切小心,我等你消息。”
白衣溅上一滴赤灵的汗液,隳柔厌恶狭了狭眸。
见隳柔对着衣袖愣神,一旁的下属,“少主,他……捡回一条命。”
他?
“他?哦!”隳柔看着白衣袖,目光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他还没死?
“怎么样?还是那副刺眼的张扬模样吗?”
“当然不,属下见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疯了?”
“没有,只是与寻常鬼面没什么两样了。”
隳柔摆弄草药的手动的越来越快,脸上癫狂之色渐浓,与他病弱的肢体显得十分不协调,末了将药杵轻巧掷进陶罐里。
那是一个得胜的姿态。
天京时见他在演武台上倒是神武非常——肢体伸展间蕴含着蓬勃的生气,就连那天的日光好像都偏爱他,衬得他整个人都披了金芒似的。
当时他就觉得刺眼。
进了鬼域司又是如何?一样被抽了魂魄成了活死人。
隳柔又觉得有些没意思,成了活死人当然没意思,他还是喜欢有人一边发疯一边追忆过去痛苦不堪的模样。
他拂开下属搀扶的手,自顾自艰难站起身,绕过屏风后入目是奢靡昳丽,中央是少女漫舞,他脸上流淌着艳丽的笑,躺到了正中,任凭少女们的衣裙擦过他的脸颊。
——
东堂。
天擦黑,门被打开,还能动的鬼面争先恐后爬了出去。
李近雪后知后觉抬头,不少人倒在地上再无动静,他压住胸口汹涌的恨意,重新整理面具和衣袍,一步步迈了出去。
如果忽略黑袍下颤抖的手,这些鬼面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一片缄默肃杀压的人喘不过气。
李近雪站进了队伍中,眼眶发青,不复生气。
“三七,就由你来行刑罢。”
这个名字!
目光快速瞥了一眼,有人从队伍里出来——身量平常,身形纤瘦,同样戴着面具身着黑袍。
李近雪长眉微敛,这样特点的人在鬼域司里一抓一大把,太不起眼。
“此人,犯了鬼域司司律之十一。”
一名鬼面跪在地上,面具已除,衣袍散乱,身形颓然无力,脸上的恐惧与疯狂一览无余。
司律之十一?
周围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肃杀中只听见一道沉静微哑的声音,“司律之十一——擅离鬼域司,妄逃离魂宫。”
陡然从白日里的炼狱场景脱离出来,李近雪心有余悸的同时被隐隐震惊——这人想逃,被抓了回来。
“从你们进鬼域司第一天起你们就再也不是原来的你,只是鬼域司的一枚杀器,这里才是你们的试炼场,才是你们的天堂,妄想出逃是最该杀的罪过,宫主不会放过你们,”
教头环视所有人,阴森道:“厌离不会放过你们。”
才经受过厌离的鬼面心中一抖。
“此人,罪无可恕,罪该万死,今日便与各位一同在此见证。”
先前出来的三七一直沉默静立,这时动了起来,拿过托盘上一把金色的匕首。
凌迟!
三七的第一刀便是挑了那人的舌头,而后一刀接一刀,将皮肉一寸一寸割了下来。
李近雪眼瞳震颤,只见那人被死死扣住,没了舌头无法发声,只传出闷哼声,每一刀都带起他一阵疯狂的扭动挣扎。
那人眼里带着恨意,李近雪不敢想象他对面拿刀的三七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这样怨毒痛苦的眼神。
手臂不自觉汗毛倒竖。
一直到他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三七才手起刀落撬进胸膛取出了一块还在抽动的血色肉块,那是心脏。
心脏被放进罐子里不知会送往何处。
“这是鬼域司的罪人,更是离魂宫的罪人,我们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来吧,各位勇士。”
却见最前面的三七以刀尖挑起自己割下的红肉放进了嘴里,而后隐入人群。
周围的人或快或慢,或利落或犹豫地吃下了人肉。
“砰——!”
毫无预警的,一名教头爆体而亡,浑身血肉炸开,溅的到处都是,尸身显然无法再收拢。
队伍里不断传来喘气抽气声。
李近雪麻木地看着面前那片薄薄的红肉被溅上另一人的血肉,他几乎已经到了疯癫的边缘,仅剩一线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要失控。
——
“你打算就这么枯坐到天亮?劝你早点看开,这里可不会给你慈悲犹豫的余地。”
李近雪嘴唇红肿,缇光亲眼看见他在溪边疯狂漱口猛擦嘴,直到吐出来的水带着血方才罢休。
“你算算你拿了我多少药了,你可别早死,那我可亏大发了……”
缇光一直絮叨,“虽然不是什么好药,但聊胜于无吧?你以后可得好好报答小弟我,我可是把我家底都掏给你了……”
“我今天看见他们毒发了。”李近雪坐在溪边喘了很久,气若游丝。
缇光挑眉,他明知道李近雪没中厌离假模假式关心了几句,“啊,那是挺难受的,你看起来还好……”
“厌离毒发时间不规律,或者说种毒者想让你什么时候毒发便什么时候毒发,只是不能频繁超过一月,否则厌离者性命堪忧。”
今日东堂视线昏暗视物不佳,再加上众人毒发痛极,自然没人注意到李近雪,只是身处其中的他同样痛苦。
“最后会爆体而亡?”连个全尸都不剩。
缇光没接话。
和地狱有什么区别?李近雪苦思无果几乎想笑,想到方才的凌迟又面色冷硬赶忙打住,“你呢?你也中了?”
缇光一向吊儿郎当,李近雪还是抓住了他眼里划过的暗光,“大哥你问的什么废话,离魂宫里除了宫主钦点的人之外,谁没被种上厌离?”
“毒发由宫主控制?”
“那必然不是,如果由宫主一人控制估计得忙死。”对着李近雪浅淡隐有压迫感的目光,缇光知道自己又得给他解释。
“离魂宫有葬魂殿、戮魄殿,两殿的护法掌各殿内的厌离,或是护法着人掌管;又分鬼域司、紫神龛,与两殿相同,掌事人掌管;两位护法还额外看管鬼域司司主与紫神龛龛主;宫主只掌两位护法之厌离。”
“当然,宫主要是想伸手管也是可以的,也只有他老人家知道怎么解。”
李近雪听完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如此恶毒的厌离,却不会激起众人的反抗,反而在痛苦之下越发麻木,什么狗屁奇毒,如果有朝一日他大仇得报,解不了这毒直接一剑了结自己,不受这劳什子苦。
“好哥哥,你可得赶紧打起精神,小弟还指着你以后呐!”
到如今缇光也不禁怀疑起此人是否真的得了宫主的青眼,他是唯一没被种厌离的人,想必各位教头也是因此才会允许自己给他药,然而又不对平日里其他鬼面人的刁难加以制止,有些自相矛盾了。
思来想去,缇光在心里拍板,单凭他没中厌离这一点就不是寻常鬼面的待遇,自己绝对不会押错宝。
再者,此人虽年少却武艺高强心智极坚,若能摒弃心慈善念,在鬼域司里未必不能有一席之地。
缇光隐在阴影处,目光晦暗地打量李近雪。
风吹雾散,黑云逐渐飘过露出九天明月,李近雪木然把手放在溪中任凭溪水冲刷,眼眸深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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