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昼短夜长,天还未亮阿沛便起身扫雪,廊下积雪成堆,寒风凛冽,阿沛就着廊檐悬挂的灯笼无意间瞥见鬼鬼祟祟一人。
阿沛只当没看见,低头扫雪。
一时只剩“刷刷”声不绝于耳。
那人终于憋不住,绞着手指过来,“姐姐……”
阿沛挑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仔细回想,自己好像和她没什么交集,除了那半块馒头。
小丫头犹豫半晌,怯弱道:“昨夜里的事,姐姐不会告诉嬷嬷的对吗?”
昨夜?
阿沛心下了然,昨夜有人潜入王府,这丫头给了那人什么东西,而后被那人劫持,以致于闹到阖府上下不得安宁。
“没想到那刘家哥哥见了小小的东西反应会那么大……我也没想到,原本我以为他拿了东西就会走……”她与刘小从前交好,自然清楚刘小的事,她也只是好心想交还小小的遗物。
千万不能让杨嬷嬷知道东西是她给刘三的。
阿沛:“你不怕?”
被盘问一夜,玉儿心力交瘁,虽然她也没想到刘三会失控劫持她,但人总是庆幸劫后余生的。
阿沛定定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提了扫帚便走了。
玉儿还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认命垂下手,心下一片悲凉。
——
屋内燃着暖炉,不知道点的是什么香,丝丝缕缕飘进院里,烧得众人戚戚。
院里跪了一地的人,瑟缩者有之,愤恨者有之,心虚者有之,但大都讳莫如深。
李近雪姗姗来迟,敛服坐在檐下,听杨嬷嬷盘问众人,也不开口。
“王爷,刘小的东西老早就收拾停当一起打包还给她家人了,至于那绳穗实在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刘小当日偷了府里下人的月银,被人当场抓住不承认,老奴原本想着小惩大诫,便只罚了她半年的银钱,遣去了净房收拾,没想到她竟是不服,过了没几日竟投井自尽!真是怄煞了老奴啊。”
说着,几个丫鬟出来作证,她们的确被刘小偷拿了银钱。
“要不是刘三拿了那绳穗遭了刺激,他也不会在王府发疯,依老奴之见,此事的症结还是要找出私藏刘小遗物之人,看这人是不是和刘小有什么渊源,这样也好跟刘将军交代。”
李近雪听罢,随手一点。
——跪在人群里的阿沛讶然。
杨嬷嬷把人拖了出来,阿沛踉跄跪下,“昨夜就是她发现的刘三。”
阿沛不算靖王府的下人,却因不受王爷重视被分到东院做起了下人的活计,从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看着跪在王爷脚边的阿沛,玉儿紧张得发抖。
阿沛声音颤颤,连纤弱的背脊都随之而颤,仿佛不堪一折,“王爷,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昨夜刘三劫持玉儿,阿沛摔壶警示,这才引得府中侍卫抓住了他。
“哦?你见到刘三的时候那东西就在他手里了?”
阿沛咽了咽,“是。”
李近雪嗤笑一声,活像悠扬婉转的乐曲声突然左了一个调。
杨嬷嬷适时开口——既然说不出有用的东西,那就只好上点手段。
“啪!啪!”
冰天雪地里,落雪渐深,阿沛跪在雪地里,手心向上,被笞得血淋淋。
阿沛竭力忍着,但还是有哼声溢出。
一旁的盘问还在继续,当问到玉儿,她也只说不知道,将昨夜里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不认识刘三,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他在哪儿找到的刘小遗物。
李近雪似是兴致不高,听了一会儿便回了书房。
院里众人见王爷离开,不由松了一口气,而盘问却一直未结束。
杨嬷嬷却忽然泄气一般,趁人不注意将自己的儿子杨武拉到一旁,“你赶紧走吧,我床底下装地契银钱的箱子记得带走,你……就当没我这个娘。”
——
已经很夜了。
阿沛和玉儿作为当夜唯二与刘三接触过的下人被关在柴房。
蜡烛快要烧完,窗外清凌凌的月光透进来,玉儿紧了紧衣领。
“姐姐,谢谢你。”
阿沛靠在墙边,没有开口。
玉儿想她一定是挨了打伤处很痛才不想说话。
玉儿知道,其实阿沛说不说实话结果都一样,若是不说反而会连累姐姐自己。
阿沛只闭了眼养神。
她双手生满冻疮,此时受鞭笞后不少地方破溃流血,不忍直视。
玉儿只能默默垂泪,拿了手帕小心地团在阿沛手心为她止血。
寒风打在窗棱上,玉儿朝阿沛身边靠了靠。
她很冷,声音发抖,“小小比我小一岁,晚我两年入府,却跟我很合得来……”
玉儿想起过去两人一起在府里伺候的时候,小小总是很爱笑,仿佛从来没有烦恼,但玉儿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沉静迟钝,不善与人相处,于是每当见着玉儿皱眉头,小小都会想尽法子逗她开心。
“可我一直都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我说过让小小写信,让她哥哥接她走……”
“都怪我,不敢明说,我胆子太小,我害怕……”
“……杨武最喜欢小小这样年纪的女孩,好多人都被他欺负过,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他是杨嬷嬷的儿子……”
杨武以前会在夜里偷偷摸进玉儿的房间,玉儿无力反抗,府里知晓的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便将魔爪伸向了小小。
从那以后,小小仿佛变了一个人,玉儿生性怯弱,只会安慰她朝前看,事情发生了没办法改变,她们也惹不起杨武。
刘小年纪虽小,可性子刚烈,杨武自然能感觉出来,于是变本加厉。
这些掩埋在日光下的腌臜事,不知道毁了多少姑娘。
“这些年老王爷与王爷为了王府的安危奔忙,府里又没个主母,还有杨嬷嬷替他遮掩,谁都救不了我们……”
“他们诬陷小小偷东西,对她非打即骂……可我什么也做不了……那天晚上小小来找我,说让我一起去王爷那里揭发杨武,可是我不敢啊,我害怕……”
他们会在院子里欺负小小,而玉儿只能躲在一旁默默垂泪。
玉儿声音缥缈,伴着簌簌落雪,在不大的柴房里,平静诉说着有关刘小的故事。
“小小说她哥性子急,很小的时候就出来赚钱养家很辛苦,她不愿意把委屈告诉哥哥,这些我都知道……”
“小小喜欢看花,每次都会摘回来说让我也看,我们把花安置在瓶子里,那是我俩一起选的花瓶……其实是我选的,小小总是依着我。”
“她肚子里有了杨武的孩子,我们都不敢说,我想着偷偷带她去找大夫……”
玉儿说到这,目光一抖,“没想到还是被杨武知道了,就在那天晚上……后来我看见了小小留的遗书,她原本就想自尽,却还是先被歹人害死了,是他们把小小扔到井里的……”
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时至今日,井边挣扎留下的指印依然在玉儿脑海中清晰如昨。
玉儿死死揪住心口,“如果那天我跟她去找王爷,小小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明白自己的懦弱逃避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刘小。
没有人回答她。
玉儿白净的脸上铺满泪痕,她觉得脸紧绷绷的,连带声音也忽然绷紧,“大概是三年前吧,那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阿沛还是闭目不言,玉儿看着她的侧脸,那天见阿沛在院里受罚,玉儿不禁想起小小。
可她不知道的是,阿沛不会是下一个刘小。
——
书房。
“近雪回来两年,对府中事务一概不甚明晰,十分相信嬷嬷。”
杨嬷嬷低头,“还多谢王爷倚重。”
“记得小时候,嬷嬷对我多有照拂。现在想来,近雪能安然长大,也多亏嬷嬷。”
一席话不辨喜怒,杨嬷嬷知道,王爷离开十年,早就不是原来能够一眼看穿的小孩了,此刻恍然的感觉尤甚。
“王爷言重了,说句僭越不中听的,老奴一直把王爷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万不敢有半分懈怠……”
李近雪笑笑,“本王记得,嬷嬷在老家有几处田产和别庄,再加上老王爷多年来的赏赐,家里人应当过得都不错。”
从李近雪第一句话,杨嬷嬷就知道,今夜不得善了。
正如此时李近雪不再自称“近雪”。
杨嬷嬷适时跪下。
李近雪却将老妇扶了起来。
他踱步至窗前——今夜有雪。
虽有寒雪飘落窗棱,但总算月明风清。
“这些年王府遭各方势力暗害,说来惭愧,本王对府内事务力有不逮,若不是杨嬷嬷,待本王回来之时,恐又要多费神操劳,近雪感激不尽。”
“然,嬷嬷也是生养过的人,”窗外树枝伶仃,被积雪压弯了腰,“正如杨武之于您是骨肉相连,她们哪一个又不是爹娘的骨血,兄姐的掌上至宝。”
李近雪循循诱之,“更何况,刘小腹中还有杨武的骨肉,嬷嬷,你实在不该啊。”
杨嬷嬷闭了闭眼,喉中却长舒了一口气,真到了这时候反倒能坦然面对,只是这份坦然多少带了几分令人齿冷的意味。
“这么多年了,是老奴助纣为虐,总是想着对杨武有亏欠,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武年少丧父,而后气盛离家出走,在外颠沛流离,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养成了一副狠毒阴邪的脾性,当年王府失了主母,杨嬷嬷因为要照顾年幼的李近雪不能及时寻回他,而今却是觉得对杨武百般亏欠。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些年幼的小姑娘,本该在爹娘膝下快活,却在靖王府受尽侮辱甚至被活活逼死申冤不能。
多可怜啊,她们明明还有前程可奔。
可一想到杨武,心又冷硬起来。
久而久之,也就对杨武的所作所为,女孩们的隐忍承受认为理所当然。
甚至杨武犯糊涂,杀了刘小与她腹中孩子时,还在为他遮掩。
更不论李近雪回来前那些年杨武害死的女孩。
雪渐渐大起来,朔风呼啸。
杨嬷嬷重重磕头,“王爷英明,老奴无话可说。”
——
阿沛觉得自己蹚了摊浑水,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嬷嬷不会管,她从前会给我们送药,可不会做其他……”
“姐姐,你长得这样好看,又是跟着王爷回来的,和我们不一样,嬷嬷也知道,所以她对你不好,她想逼你自己走,这是我猜的……”
原本闭着的眼突然睁开,阿沛轻声来到门边,对上玉儿疑惑的目光,阿沛示意她不要出声。
透过两扇门扉间的缝隙,阿沛看见看守被放倒了。
再想细看,却见门缝间骤然多了只血红浮肿的眼。
直直盯住了阿沛。
玉儿被这惊悚的一幕吓晕了过去。
是杨武。
阿沛面色不变,毫不避让杨武恶意恐怖的眼神。
他手里拿着的是浇了油的火把。
一把火将这两人烧死就万事大吉了,只可惜这个叫阿沛的美人还没来及下手。
柴房内外堆着柴火干草,经烈火一过,白雪瞬间融化,不一会儿竟烧成一片。
杨武阴狠道:“去死吧。”
没成想话音未落,但见狭窄门缝间陡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牢牢钳在杨武脖颈上。
那手经过门框被生生刮掉一层皮肉。
阿沛全然不觉痛一般。
杨武被钳着撞回了门上。
门后的女人面色沉静,目光却狠厉狂放,出手时裹挟着令人难以承受的杀意,浑像那刚出笼的野兽一般。
与之前那娇弱美人判若两人。
还不等杨武挣扎,阿沛手臂一震,竟将那寻常锁链震开。
门洞大开,杨武直直弹了出去。
——
据阿沛回忆,雪将停时,柴房起了大火,玉儿被呛晕过去,阿沛拍门没人回应,后来一个黑衣人破开了大门,当时两人已经委顿在地没了力气。
杨武死在了柴房门前不远处。
“黑衣人?”
“原来这靖王府也是如此好进了,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回自己家一样。”
李近雪审视着地上的女子,只见女子满脸黑灰,被眼泪洗出几道惊心动魄的白来,衣衫也被火燎得破烂,此时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阿沛被吓得不轻,问起来也只说看见了一个黑影,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杨武是怎么死的更是一问三不知。
我见犹怜的样子再加上伤痕累累的双手,看得在场的人不忍心责问。
不知李近雪对自己这一套说辞信了几分,如今天下豪杰四起,群雄并立,有侠义之士替天行道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杨武离家在外时也踏足过门派纷争,如今惹来仇家灭口,也实属正常。
只是不知这由头又该安在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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