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深深,宫殿深处传来摔碎碗碟的声音。
“隳儿,放肆。”老人命人下去再端一碗上来,“听话,喝下它,便不会那么痛。”
年幼的隳柔捂住胸口,黑葡萄似的眼睛颤抖不已,“不要,父亲,不要……”
“好孩子,你不是要救你的兄弟们吗?只有你的心头血才可以救他们,”老人向他伸手,“你忍心看你的哥哥弟弟们死去吗?”
隳柔不住摇头,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一切都是谎言,他的血救不了任何人。
他残疾的双腿支撑不住,整个人摔倒在地,老人慈爱地扶起他,将药端到他嘴边,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不,他不是我父亲……
冰冷的石台好似吸住了他的身子,后背的寒意砭骨,参天的古树好似铺天盖地的恶鬼,婆娑的日晕斑驳印在他的瞳孔,他细瘦的身体暴露在寒气中……
“睡吧,睡一觉起来你会忘了所有的痛苦……”老人拿匕首划开他的胸膛。
我从生下来就被种了血莲香,我的兄弟们好像和我不一样,他们的叫厌离,他们能跑能跳能上校场,我很羡慕他们,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父亲为了安慰我送我一种檀香,他说让我夜间点在床头能让我好眠,父亲的关心是我唯一的快乐……这个毒日夜侵蚀我,我的腿脚越发无力,我很没用……父亲说我是兄弟们的血亲,我的心头血可以解兄弟们的厌离,我后来觉得他在骗我,因为我的血放了一碗又一碗,他们还是不见好反而日渐消瘦……
凭什么他们活蹦乱跳还要我来为他们解毒,他们可以解毒那我呢?
胸口好痛……我好困……可是我知道我要是就这样安稳睡过去,等醒来心智只会被剥夺……可我受不了了……
胸口好痛……我还有多少血能放?不可以,我不可以睡过去……
隳柔睁开眼,是一把滴血的尖刀,他巍峨如山的父亲眼睛里的凶光霎时间暗了下去,接着他巍如山的身躯也颓了下去,一个年幼的孩子露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他躺在石床上,视线里只看到了那个孩子苍白的侧脸上几缕黑晕的头发,以及眼下那颗猩红的痣,犹如溶溶月里的一抹红血。
孩子不忘蹲下身子往老人胸口再补了几刀,期间面色镇定,若不是颤抖的拇指在昭示着这只是个孩子,隳柔几乎以为这是江湖上潜进来的侏儒杀手。
阿沛站起身子有些脱力,与坐起身的隳柔对视,彼此眼中的恐惧一览无余。
她几乎立刻冷静下来,推了一把呆愣的隳柔,“快走!”
听说父亲从汝阴带回来一个孩子,是七绝刀宋氏的后人,隳柔将衣衫胡乱套上,不动声色打量她。
个子很小,浑身脏兮兮的,看不出男女。
“我不知道出山的路,你先出去躲起来……”那是年幼的阿沛,她故作镇定的口吻奇迹般安抚他的不安。
她有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她说完便提刀贴着墙蹭了出去。隳柔这才伸着脖子看她的动静。
地上躺着的是离魂宫宫主,隳柔后知后觉滑下石床,一脚踩进血泊,他颤抖着,“……父亲……父亲,您,您醒醒……”
殿外传来打杀声,不多时一个小小的黑影窜进来,是她回来了。
隳柔竭力躲到石台之后,年幼的阿沛打眼一看殿内除了死去的离魂宫老怪物已空无一人,她暗自松了口气,那个哥哥逃了。
隳柔眼睁睁看着阿沛窜进了古树的树桩之后不见踪影——原来她躲在那里。
他慢慢站起身,想了想躺上石台闭了眼。
下一瞬殿门大开,逆光里冲进来无数鬼面。
……
“不愧是七绝刀的传人,从监室里逃出来后还敢潜进天极殿行刺,”老人裸着的上身竟如同及冠青年一般紧实壮硕,与他布满皱纹皮肉松老的脸形成诡异的对比,“她今年多大了?”
曲长老:“不到七岁。”
“人呢?人没抓到你们干什么吃的?”
九岁的隳柔拢住衣袖,袖口还有一滴溅上的血,不到七岁的孩子……
“隳儿,你看到她了吗?”
“父亲,孩儿喝了药之后昏死过去,后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皱巴巴的嘴唇微动,“一个六岁的孩子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过得了天堑,她一定还躲在离魂宫哪个不见光的地方,继续找,我要她有大用。”
她原本是和一众掳回宫的孩子们关在一处,毕竟没人会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娃警惕,没想到她竟撬了监室的门锁放跑了所有小孩,这些跑了的孩子自然逃不出离魂宫抓回来也容易,只是这个小女娃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今日才现身,一举捅了宫主的心口。
“隳儿,近来念书可是遇到滞碍,为父看你经常走神?”老人倚在床头,隳柔跪坐在床边侍药。
隳柔闻言摇头,“只是最近牵挂兄长们,他们每日习武回来看上去精神不大好,隳儿只怕不能为兄弟们解困。”
“有心的孩子,别在心里装太多事,一切听为父的,为父会救你们。”老人的大手抚上发心,隳柔却心底发凉。
“那个孩子……胆子太大,要是抓到了,我们一定把她碎尸万段,”他仰起小脸,他在套话,“这样才消我心头恨。”
“孩子啊,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死亡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她不会死,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隳柔看着父亲黑漆漆的眼打了个寒颤。
说不清是喜是忧,他套父亲的话,想知道她被抓后的下场,原来还怕她被处死,如今才惊觉死决计不是最可怕的。
可那又怎样呢?
“小瘸子,想什么呢?”身穿黑甲的少年拂他后脑勺,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又看你这圣贤书呢,不然我带你去校场玩玩?”
隳柔轻轻拂开作乱的手,他抿着嘴笑,“三哥,你们去吧。”他望了望三哥身后的几人,无一不是轻蔑的目光,“我腿脚有些不适就不去凑热闹了。”
“我推你去啊,诶,去外面看看,日头正好呢。”
“就是个废物,管他那么多干嘛……”
“算了,将就着他吧,可不敢出什么差错,他要是出点事儿,咱们怎么办……”
“真的,隳柔,三哥推你,别听他们几个瞎说……”
“走了走了……”几人推搡着三哥离开。
真羡慕他们,身为离魂宫宫主的儿子却还不曾见识过真正的杀戮,每每流露出来的都是最原始的恶意,他们就不曾深想过几位兄长是因何丧命的,隳柔看着他们打闹着走远。
……
阿沛缩在树洞里,这是一处被虫子啃噬出来的空间,大概能容纳两人,算上从监室里逃出来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快七天了,只有夜里她才敢出去找吃的,但也不是每天夜里都有机会,这个大殿是他们议事的地方,外间常常有人巡逻。
那个老怪物真难杀啊,明明一连捅了几刀,爹爹说那是人最要紧的地方,可竟然杀不死……
怎么办……好饿……晕过去算了……睡着就不饿了……我可一定不能死……
隳柔拢着袖子,信手指了指古树一处枝叶繁茂的地方,鬼面们悄无声息靠近,极隐秘地撩开厚重藤叶,一个小孩正靠着虬结的枝干睡着。
喉头滞涩的感觉传来,阿沛睁开眼,狭小的树洞弥漫着白烟,这烟雾直冲口鼻,阿沛竭力忍住呛咳声,待她扑到出口时却发现树洞被封住了!
有人要憋死她!她难耐地在树洞内挣扎,细瘦的手指抓在藤蔓上,没有出路,出不去!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树桩内传来挣扎声,林立的鬼面无动于衷,等待着猎物的死亡。
隳柔缓缓坐下,心神却一直被那动静牵动,他暗自掐住手指。
“隳儿,快住手!”
隳柔松了一口气,旋身间衣袍犹如绽开的黑莲,他跪倒在地,“父亲!她妄图刺杀父亲!她不死我心难安!”
老人大步进来,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女娃竟然就躲在天极殿上,他指了指丝丝溢烟的地方,鬼面们立刻上前破开障碍。
他信手扶起隳柔,目露责备,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你这孩子胆子越发大了。不是说过要留她一命?”
“宫主。”鬼面的臂弯里挂着晕死过去的小孩。
老人摸了摸隳柔的发心,隳柔谦和地笑了笑。
这才去看那浑身狼狈的孩子,她已然没了知觉,前几日看来还算白净的脸如今枯瘦中沾了烟尘,面上的那颗红痣却还是那样鲜艳。
她是个女孩。
“带下去,把我扔在拘魂坑的那只铁笼拿出来。她不是喜欢躲在天极殿吗,那往后就关在这儿吧。”
“走,隳儿,给为父讲讲这几日都学了什么。”老人拍了拍隳柔的肩膀,他喜欢隳柔的狠劲。
黑深的树冠参天,隳柔莫名心慌,他暗自咽了咽,那女孩已经被带了下去。
往后的日子照旧,他还是按时被取心头血,就在天极殿的石台上,殿内很大很空旷,隔着一扇屏风,后面远远的是关阿沛的铁笼,每次去她都浑身是血地紧紧蜷着身子不知生息几何,她和自己一样每日要喝那黑臭的药水,只是她也会像自己一样苦苦挣扎吗?
是他害得女孩被抓的,他做这个决定毫不费力,他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和肯定,这样他才不是最无能的那一个。
可时间久了,他越发能想起女孩的面孔,像是浸了水的石雕,洗掉浮尘后只会越发深刻。
无数次被摄走神智,梦里浮浮沉沉像是被丢进了大海,眼前是无尽的昏黑,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头一直发胀,好似被抽走了所有感知,庞然大物离他越来越近,可他叫不出来,也无法求救,他动弹不得,这时有人扯住他的手腕,他转头看到氤氲飘散的乌发——是她。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要带他走……
他们都在反抗,可他却像沼泽里越陷越深的倒霉蛋。
每一次,他都在梦里祈盼着这次睁眼看见的会不会是她,她拿着刀站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快走”,醒来后也久久不愿睁眼,他怕面前空无一人。她个子明明很小,但是眸子很亮,隳柔总会在梦里看进去,乞求得到更多,那是一种把对方当做救命稻草的情绪。
有一日铁笼空了,鬼面说拘魂坑也空了,我问他姓宋的呢,他们只摇头,死了。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激起我的善念,我只想要所有人死。
我的血救不了兄弟们,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那不如就由我送他们去死,这怎么不算解脱呢?
不光是我,还有父亲,他发动了厌离,他们厌离毒发的时候最脆弱,我知道这是父亲的默许。
少年看着染血的刀一步步靠近,他颓然一笑,可怖的脸在这一刻竟然与平日里的三哥重合,他了然道:“隳柔,我不该叫你小瘸子,以后再也不会了,”他摸索着抖着手握住隳柔,那是隳柔最后一次感受到温热,“你就用你的刀让三哥痛痛快快地去,嗯?”
滚烫的血溅进眼瞳,隳柔浑然不觉般大睁着眼,一直等到掌下的人变得冰冷僵硬他才松开刀柄。
他颓着肩膀坐在地上,目光无神地游移不定,最后看向了宫殿一角那只空了的铁笼。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声音极轻,“杀了我吧,我已经没用了。”他失神喃喃道:“活不下去了。”
他猛的抓起刀剁自己的脖颈,被老人一脚踹飞,莲魄刀打着旋滑开——
老人随他一同看向铁笼,大掌安抚地摸他的头,“从今日起,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
溶溶月里的那一抹红血,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终于等到菩萨低眉,甘霖降下,等到了他的重生。
隳柔醒转坐起身,身下的石台冰冷依旧,他转头看向清寂虚芜的大殿,穿堂风吹动纱帘,浸透他一身细汗。
桥到麻袋!!我不是请假……果然脑子不清醒,啊是存稿那没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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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甘霖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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