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海随在段明华身后,同门前老桃树投下的树荫,一起当她的影子。
他注视着她抬手敲门,三声,落得极快。他意犹未尽。
几秒钟后,传来惧怕的喊声:“来人了!!快救命啊!!”
段明华递出。盛怀海将她拉到身后,手掌按在精致的铜门上,扭断锁芯,暴力推开门。
傻子的父母见着救星,争先恐后跑来,呼天抢地道:“遇到鬼了!”
段明华感觉盛怀海的威严了。夫妻俩一见到他,镇静了。连带着她也有了威严,跟他组成一对保家护宅的门神似的,被夫妻俩崇敬的望着。
盛怀海的表情没变,近乎有些无情,熄灭的灯笼交于傻子的父母,说:“安一支新蜡烛。”
傻子的母亲摇晃着胳膊抱住黑灯笼,往更加黑漆漆的屋内觑,“没有火烛,再好看的灯笼也是破烂样。”
傻子的父亲感情更充沛些,老泪纵横的喊:“灭了啊,好不吉祥。”
灯笼送到了,任务完成。盛怀海自然的拐了个弯,要往门外走。
没料到他走的这么干脆,段明华想跟上他,却先被傻子的母亲拉住了。
在被人亲近方面,女性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能也会变成弊端。
夫妻俩说:“真有鬼。血滑溜溜的流,一眨眼又没了。灯开了十几下开不了,不管它,它突然又开了。还有哇哇叫的声音。”
“求去看看吧,救救我们一家。”
夫妻俩都没对段明华称呼,因为不知道叫什么,往大了叫,没有老邻居的味儿了,往小了叫,又显得不够尊敬。
被傻子的母亲扯着袖子,段明华走不了,喊不管不顾快到门槛的盛怀海:“你回来。”
盛怀海没耍脾气,退了一步,再转过身,眼里光看她,倾倒着一些很容易隐藏于黑暗的情绪。
段明华与他对望,心口有些发紧,声音沙沙哑哑的请求:“门不能白毁了。你去看看吧。”
盛怀海嗯了声,大步走到段明华身边,手臂一搂,将她从傻子的母亲的拉扯中夺回来,应付道:“老叔,老婶,你俩一块去点了灯笼。别进屋。我去看看。”
夫妻俩捧住灯笼,互相望望,犹犹豫豫的出了门,赶去小卖部。
傻子的家是三层的小公寓,崭新无尘,空而无物,回音不断。
转完一层,没找到女孩,两人沉默的再上一层,沿走廊来到一间木绿色的门,默契的停下。
依旧是段明华敲门。
咚——
曲起的细白手指,被盛怀海在幽邃的眼眸中漱着。
有些许紧张,段明华没能敲第二下,情不自禁的垂下手。
焦躁的熬了几秒钟,傻子举着拉丝的披萨开了门,三角眼跟对焦的摄影机似的,先看了段明华,嘻嘻笑了笑,友好的把披萨递给她。
“吃。”
眼珠子一转,再转到盛怀海身上,傻子吓得披萨掉了。
“鬼!”
来捉鬼的人被喊成鬼,段明华笑了笑,巴掌摊开,利索的接住掉落的披萨,甩给盛怀海——因为是他让傻子吓掉的。
盛怀海再把披萨还给傻子,凶巴巴的说:“让开。”
傻子哼哼气,实在怕极,用披萨挡住脸,让了路。
这是一间游戏间,铺着棋子格的地毯,堆满杂七杂八的小玩具。电视机空放,纪录频道,狮子和鬣狗抢食的画面一镜到底。
空调开着,温度极低,冷的房间内没什么气味。
女孩舒坦的跪坐在地毯上,搭着五颜六色的积木玩。膝盖边是没吃完的披萨。
她的手心比傻子的还脏,黏满芝士丝,玷污积木般的,大喇喇的把一块块积木都染脏。
她专注搭积木,耸着后肩头,来回观察积木高塔,没理会段明华和盛怀海。
两人也不理会女孩。
段明华小步逛着,漫不经心的四处看。
盛怀海比她还随便,当她的跟屁虫,她往哪里走,他跟哪里。
他没在捉外面的鬼,而在捉心内的鬼。想问她冷不冷,可多次观察到她不多冷,他也就几次三番问不出来。
窄窄的窗台放着花篮,嫩草和鲜花装饰,新鲜清丽。篮里堆满bjd娃娃,不太乖巧的叠垒着,跟挤破包子皮的馅料似的。
最顶端立着一个十几厘米的小人儿,支起短胳膊,没穿衣服,可可爱爱的。唯独小人儿的材质不同,是用骨头串珠穿成的,一共三十六颗,皆磨的圆溜溜的。
指尖点了点小骨头人的脑袋,段明华绽放冷冽的笑,问:“哪里来的?”
“捡来的。她。捡来的。”傻子回答,抓了抓斜到肋骨的裤带,看了看女孩。
段明华咬了咬白牙,阴柔的说:“送我可以吗?”
她瞅了盛怀海一眼。
盛怀海点点头。
“可以,”女孩见着盛怀海的点头,极快的站起来,又柔又娇的说:“我包起来,你在门口接,那样他就回不来了。”
段明华扫了眼傻子,“好。我在门口等你,顺便透透气。”
大门外,段明华冷了。
盛怀海没问她冷没冷,直接将暖了许久的褂子脱下给她。
他心满意足了。
等了好久,女孩来了,没带傻子。
封在透明塑料盒里的小骨头人递给段明华,另装了几块红皮糖果,她怪里怪气的叮嘱:“劳烦常抹点猪油,润一润。”
段明华不装了,撕破脸呵斥:“你好狠的心。无力的人骨,血没擦干净,被你做成了人形。你在揠哪门子的苗,助哪门子的长?”
“我巧手嘛。”女孩油油滑滑的笑开了。
“你做了什么?”鬼鬼祟祟躲起来的傻子的父母,现身问。
大都人在子嗣方面,会展现非同寻常的精明。夫妻俩在去小卖部的半路返回,贴着缝,一直偷听着。
“灭了盏蜡烛罢了。”女孩表现出动物般的礼节,满面笑容作为伪装色,款款的震慑着人。
傻子的母亲差点气疯,砸出灯笼,哀嚎着:“以为是旺家妇,没想到是丧门星!”
“别喊了!”傻子的父亲稳定些,拉着妻子,不让她冲女孩甩巴掌。
段明华凝了凝气。她没身份劝,想痛快的奔逃,可担心她和盛怀海离去,会让傻子一家现灾。
盛怀海无味的磕磕牙,觉得他没给段明华披好外褂,担忧她动作幅度一大,会把外褂甩下来。
傻子被吵嚷声引下来了,见着鸡飞狗跳热闹的光景:有配有主,有静有动。他先鼓掌,喝彩道:“好!好!鬼戏!”
一院的人鸦雀无声,都看向傻子。
该迎来女孩闪亮登台的时候,她不好推脱,便从幕后走向前台,文静的说:“他昨个儿踹了我一脚,我流产了。你们怪完他,再来怪我吧。”
夫妻俩的情绪,顿时从高昂的悲痛,转成低落的哀伤,抱着傻儿子哭了,大喊着造孽,天造孽,人也造孽。
“祖宗嘞,谁叫你打他的!你怎么能打他呢!”
“他那么一点点,不能踹啊!”
傻子颇觉纳罕,平时他打女孩,父母瞎了眼般的不管不顾,这会怎么哭爹喊娘了?
段明华和盛怀海不把女孩的话当真。
女孩是灵师,护着孩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何况,没她的纵容和使派,全听她话的傻子,是不会打她的。
女孩自有她的诡计。她让傻子打她,一是以疼止爱;二是想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把胎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流掉。
但谁能想到小小的一团肉,吃两口就没了的,居然这么的难缠?
女孩打掉孩子,也是没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女孩是出于什么心思,把孩子视作万恶不赦的仇人,残忍的处置?
女孩掉头,俏皮眨眼,对段明华和盛怀海说:“我给他取名流水。什么是生命?谁说他这样不是活着?生死往复,死生不尽。哥哥嫂嫂,话说完了,你们走吧。”
八方来风,段明华披着宽大的褂子,也成了一面旗,冷硬道:“他不是你的物件。”
女孩十指交握,越发嬉皮笑脸道:“那他是谁的?他爹的?他爷爷的?还是他家祖宗的?他就是我的呀。我爱怎么摆弄,怎么摆弄。”
“他是他自己的。他不想被做成摆件。”段明华就是被母亲伤害的孩子。她哪舍得再在身边存一个,又不是搞怨灵堂。
她生着闷气,灵力激出了火,烧碎了小人儿。
珠子串嘎嘣嘎嘣的转着叫唤,没让女孩断肠,而让段明华痛呼着栽地。瘸腿的伤口,因这一把烈烈大火的缘故,已折腾到膝盖了。
盛怀海的担忧不多余,她果然把外褂抖落了。可他的心中、眼中,已经不在乎那什么褂子了。
他慌张的蹲下,虚虚的罩住她,神情绷得紧紧的,握着她烧燃的骨头小人,帮她捏成袅袅的清灰。
飞着散着,黏满每个人的鼻腔。
女孩抬头望望,打了个不大的喷嚏,手背揉揉鼻头,倔强地说:“我不会再怀孕了。”
“那是你的事。”盛怀海斜身抱起段明华。
他不傻,猜出女孩专等这一天下手,是要借他的手送走阴怨的小婴儿。女孩的手也能干净些。
烂摊子推给他,他是习惯的,只是不该带上段明华。
她够可怜的了。她痛的连呼吸都快停了,连他的呼吸都快停了。
女孩扭扭小脸,露出甜美的微笑,举起双手召傻子。
“来呀!”
傻子挣脱父母的束缚,学了两下段明华瘸腿走路的姿势,走了两下,觉得不开心,便停下了,抱起女孩进屋。
傻子对人的感情敏感点,受着父母绝望的情绪影响,不如之前欢天喜地,声音低落道:“孩子没了,妈说,爸也说。”
女孩歪倒在沙发一角,擦擦傻子的泪和汗,指向影鱼河,说:“他们都错了,咱俩的孩子在飞呢。”
“哪呢?”
“在那呢。”女孩放下手臂,想着她自己做孩子时的傻样子。
傻子飞奔出门,又疯又傻的朝奔流的河水呼喊。
等到天黑,傻子回来了,捧来一堆石头,红着发汗的脸,趴在女孩面前,欢欢喜喜的笑着说:“小玲,这是咱儿拉的粑粑!不臭!”
女孩笑得很大声。
*
回来家,天黑透了。
盛怀海牵着驴,到庭院西南角的披屋,架着段明华下来。
一路上没说什么话,这时他见段明华舒缓些了,憋了个大的,问:“你会怀孕吗?”
以为他在说什么挑衅的话,段明华也挑衅应对,明白讥笑挂在明白的面上。迎着澄清的月光,能被看的一清二楚的。
但一望见盛怀海疑问的神情,她的讥笑盖上了盖,只闷出点微不足道的汽,问:“你不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我忘记学了。”
“你上过学吗?”
“身子上过,脑子没有。”
“我不会生。”段明华斩钉截提道。
“那我会怀孕吗?”
“你也不会。”
盛怀海心不在焉的,把驴绳子拴了一圈又一圈,驴都要撞到木桩子上。
幸好这是一头倔牛,在心里埋怨死了主人,叫是不会叫一声的。
他迟钝良久,说:“要是怪事发生,我俩有了娃,你别那么对他。”
“不会有的。”绯红的秀指掖掖染着骨灰的领口,段明华刻意伤人,熟练的很,“你放心好了。”
盛怀海有点烦心,依旧不是为她和她的话,而是为她不待见他的态度。
*
次日,小吴角赶了个大早来家玩,花面扮相,愁容满面,挥泪擤鼻,大叹可惜。
当着阿嬷的面,他扯着嗓子唱哀曲,排起女孩流产的大戏、烂戏。
他说什么灯笼依旧在,日日夜夜燃。分别母与子,何能重相聚?
又说什么“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可怜,可怜,真可怜。
“傻人多灾,我见骨灰装荷包内,全家泪濛濛的洒了江水。”小吴角恨不得泪撕手帕。
阿嬷看得先喜后悲,不是在意女孩家怎么样,而是怕送灯笼的段明华和盛怀海若是以后出了这档子的事,会把原因归给她。
“拿了脑门钱,别吼了。”盛怀海听得心烦,塞给小吴角两张五十的,推了他一把,把他腻呼呼的衰劲儿推没了。
小吴角破涕为笑,顶着花猫脸说:“我有角大仙不配得个整吗?一张红票子多得劲啊。”
“亏你还是半个算命的。是非不分,因果颠倒。半瓶子水晃荡,正衬拆开的钱。”段明华停在楼梯中间,冷冰冰的说。清晨碎光如针,把她扎成了橘黄色的花。
夫妻难得同心。
小吴角挺惊奇的,不过他不承认他错,“此话差矣,我算穷困命,差三错四,但我算富贵命,一算一个准啊。要不然……我还不和你们一大家子来往呢!”
小吴角不要脸的大笑,黑手拍拍兜里的钱,“我图三位贵人的,就是富贵不相忘!”
“好!”阿嬷为他喝了彩。
“吹牛皮吹的这么响,别被牛尾巴抽了。”段明华下了楼梯,拐向堂屋,在门框前招着小吴角跟上,“你跟我进屋,我有些话问你。”
“向我讨教什么?”小吴角跳到她正面,
段明华拉他入内,合掩了门,掉转头,说:“送孕妇灯笼的习俗,说是从《苍灵县志》看的。都说你这有,拿出来,给我瞧瞧。”
“这个啊。你家也有,在这儿呢。”小吴角转了个圈儿,从矮柜的一层抽屉里,翻出来一本经折装的《苍灵县志》。
有字有图,不太严谨,跟日记连环画似的,内容多是民家俗事。说是县志,倒不如说是县志中的风土志。
开篇是三两句介绍:苍灵,僻壤也,遗失之人邑也。时己丑春,因见佳景,忽想司春之神神域,故高攀仙人古迹,妄称苍灵。原想作一时之称,未料人丁兴旺,久成定式……承魂灵之清、春神之幸,愿岁月弥积,而苍灵唯春。
“盛怀海的字。”段明华判定道。她没看出什么来。
小吴角抖擞精神,说:“藏渊是他的地盘,处处染着他的气,不奇怪。”
段明华未说话。
小吴角踮着脚开电视,遥控器乱找着台,问:“华华大姐,红庙子你去了吧?”
“去过。”段明华说。
“菩萨是照盛大爷造的,打趣他人的,当不得真。老尼姑才是真菩萨。拜她才是对的。”
小吴角看起了话不断的《海绵宝宝》,学着蟹老板卡红钳子,搓了搓他的黑手,“她救过我一命。她人是真的好。”
“谁都是菩萨。”段明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果然人以群分。小吴角的贪财,估计是从“零钱菩萨”那里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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