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更冷,越发觉得生命是在夹缝里煎熬,生活的种种是在凑合。
盛怀海也有了变化,他不再像报时钟托生似的,严格的遵循一日三餐的时间了。
这点变化在他身上,能说是开天辟地般的大事。不过,他的一件小事更令段明华在意:吃过早饭半个小时左右,他的脸为何老红扑扑的?
以为是什么稀罕事,段明华耐心琢磨,观察了几天,才发现盛怀海是喝上白酒了。他喝酒上脸,脸才红的。
没有石头落地的轻松,相反,她不舒服。她气她对盛怀海的过分关心。凭什么他红个脸,她都要探查清楚?她绞尽脑汁想的,居然是芝麻大的小事!
她如鲠在喉,故意把白酒打了。
余下三天,盛怀海没再红脸。
第四天赶集,盛怀海买了一坛新酒,又开始脸红了。
当然,他的脸红没红,和他何时脸红,也是她默默观察到的。
*
这几日,盛怀海去帮新开业的饭馆端盘子,没有在家。
段明华和阿嬷在庭院忙闲事。
阿嬷坐在木杌子上,用针线穿二荆条。借着秋日的温阳,晒出辣椒的红。一长条串好了,阿嬷说了一句:“他原来不喝酒的。”
段明华踩着小脚垫,半靠在墙角石墩上,穿着黑毛衣和黑裙子,围着盛怀海的黑围巾挡风,像一只浪漫色彩过头的漂亮黑猫。
嗑着薄薄平平白白的南瓜籽,她没搭理阿嬷,静静的对着泡着花茶的玻璃水壶。
那汪平静的茶水,一被从茶盖掉落的水珠溅出涟漪,她的心就猛然一惊。
阿嬷什么意思?
盛怀海现在喝酒怪她?
她承着自个儿的压力不够,还要担着别人的放浪?她又不是什么都装的仓库。
“他喝酒挺好的。”阿嬷又说,语气听起来骄傲,仿佛盛怀海喝酒是掌握了一项什么重要技能。
以小人之心猜度阿嬷,段明华没觉得汗颜,她痛苦她心思的繁琐。她真气了,一个二个,都在让她当内心的坏人。
*
段明华也变了,她没那么排斥藏渊了。
独自去赶集,她以为瘸腿走算慢的,没想到人挤着人,比她走得还慢。即使让出来路,前面人加快了步伐,后面的大姑娘会护着她,小伙子也都让着她。
慢慢的走,慢慢赶上,慢慢的向前。她近乎是在信步游庭。她每次踏步,都不由生出对这个地方的好感来。
她第一次去看了藏海,站在防护护岸,向水蓝蓝的一片望。可能是望的太远,无止境的远,侧耳倾听,不闻涛声与风声。
日光似有非有,晴朗不刺眼,与海水和天空融合的绵密,让她觉得是所见的本身在发光。
以为会看很久很久,就同还没来藏渊的时候,她能看海看很久。
可心空落落的,空的庞大,连大海都无法容纳。她对大海产生了独特的排斥感。
也是因为这片大海,她第一次极度自卑瘸了的腿。低低头看了看,恨不得把腿锯断。
她阴暗的操控影子,转回了头。风被齐刷刷的甩到身后,她听到了风声、水声、鸟叫声……如远古回音的落叶声,也被她听到了。昂首见到赋予一切的藏渊山,什么都有了。
她恍若也变成被藏渊山赋予的某一项,活了过来,却不那么确信的活着。
远处的藏渊山是一座非常完整的山。一提山字,脑中想到的山的轮廓,就是藏渊山的模样。那么抽象,又那么具体。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无聊的对一座山观赏起了。她太无聊了,她太无聊了……她忽然觉得,要是能一直待在藏渊,有盛怀海的存在也能忍受。
半路上,她遇到了盛怀海。
他穿白衬衫,打黑领带,踩着一双皮鞋,束高马尾。脖儿上挂着一条细银链子。通身被文雅和倜傥包裹起来,好看的令人心慌。
精巧的现代装扮,像他又不像他。他这面飘扬的大旗合起来,变成净白的旗杆子了。
他还在帮人端盘子。这个时刻点人不多,他懒洋洋休息着,路边买饮料和香烟。他付了钱,已买好了,转身见到了段明华。
她很吃惊见到他,瞪圆溜了眼,好像在除了床以外的其他地方见到丈夫,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迎面要撞上,互相问一句多搭配。
偏不。偏要别着脸走。快越过了,沉默着。此时,溜来几个跟盛怀海一块端盘子的熟人,特意来看笑话。
他俩的“相认”,得靠旁人牵线搭桥,谁呦呵一句:“这不是你媳妇嘛!!”盛怀海才正大光明的去看段明华。引得段明华也去看他。
他的心颤,血液输送着他的颤,他从头到脚都颤,可气又好笑。太不像话了。
两人都觉得太不像话了,便来到对方的面前,笑是笑不出来,被旁边人起哄着,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你怎么来了?”盛怀海问。
在屋之外见到段明华,会想起她说的要离开的事,他犯怵,心里毛的要生虱子。
“透透气。”段明华回完,再问:“你呢?”
“我没想到会遇到你。”盛怀海像在牢内懊悔的罪徒,脸硬如一块铁疙瘩。
段明华比他懂得作秀给旁人看,秀丽的手柔如飘带,含着点若有若无情谊,蹭了下他的袖口,说:“酱油不是用完了吗?你买一瓶,我带回去。”
“遇到你倒是很有用。”胳膊肘夹着饮料瓶,盛怀海掏了所有的零钱,连同饮料和香烟,全递给段明华。
段明华侧了侧脸颊,说:“我说让你买。”
“你跟我一块买。”盛怀海挽住了那只勾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把她拉入超市。
磨磨蹭蹭在调料区选半天,他目光游移道:“没我要的。”拉着段明华,他转去另一家超市。
最后买了一瓶哪一家超市都有的酱油。
*
霜降这一天,段明华参加了一场丧七的酒席。不是她的亲戚,也不是盛怀海的亲戚,单纯是丧主家摆阔,邀了全村的人。
盛怀海进山了,阿嬷腰疼,段明华为了打听消息,揣了帖子,自个儿去了。
九、十点钟走出门,起了大雾,铺天盖地,十米外看不清。
走了五六分钟,大雾散成小雾。又走着,雾气不知不觉间没了。
泡在木排的事浮现,她回头看:藏渊还在。还以为藏渊会跟雾气一起消散呢。
死的是赵家的老头,名叫赵有山,灵堂摆在赵家的宗祠,门口的殃榜把亡人生平写得一清二楚。
白花圈扎的扎实,挽联是手写的,一对对的摆的极好。一群群穿着重孝的子孙,一个个站的也是极好。
诸多的人随了两百元,她也就随了那么多。
记账的瞥了她一眼,亲熟的问:“盛老大咋不来?菜品可好了。”
“他进林子里了,去了好几天了,不知道这事。”段明华半真半假道。
段明华望见了彩扎赵师傅。都姓赵,赵师傅与赵有山有五服亲缘,他穿着丧服,在院子内跟一群人做功德,糊一座富丽堂皇的大纸厝。
他的周围多彩,细竹扎蓬,彩纸糊形,白鹤黄狮,人物轿车,堆的繁荣且空洞。
鞭炮声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段明华跟着乱哄哄的人进了灵堂。
柏木棺材还停着,正准备今日下葬。点着长明灯,摆着小方桌,献着香烛贡品和哭声百悲。
段明华洒水上香,浑浑噩噩的没什么情,被白亮亮的布置闪了下眼,就又出了祠堂的门。
她是外家的,来是凑个热闹,吃席不在宗祠内,而在棚里。
贴着墙,赵家在路两侧铺着草甸子,搭了一溜的白长棚,放着一张张可供十二人胡吃海喝的大圆桌。
场面阔绰,路都被占了,还凑出一座戏台子,二胡正拉奏,嘶嘶哑哑的唱着吊魂的《祭灵》。
段明华钻进棚子内,寻着座位走着,遇着了早坐好的女孩。
她本想绕开,女孩倒不记仇,嗔怪打趣道:“好久都没见了,你也不来找我玩玩。”
段明华不跟她这么热络,说:“你从来没来找过我。”
“我这不来找你了嘛。”女孩笑逐颜开,拉着段明华坐她身边。
段明华双手交握,说:“又不是你的葬礼。”
女孩翻了个白眼,“没品。”
她勤快的给段明华分餐具,说:“蹭一场别人的葬礼,当为我儿办的。”
“有够寒酸的。”段明华怼完,端了茶壶,为女孩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温着的是碧螺春,与在赵师傅的“乐土”喝的一致。
席面很硬。筷子雕着龙凤,开席前的果子盆里,盛着昂贵的巧克力和坚果。
十一点钟,上菜。
吃席的宾客算着几个碟子、几道硬菜,小声夸耀着赵家的阔绰,心想两百块花的值。
段明华没怎么吃,随心所欲的在望着四周。
她想得到赵有山的魂。
宾客来的差不多了。戏台子上,刀马人物也轮番上场。
小吴角也来了,比她俩站得高,登了台,画着蓝花脸,瞪着金光闪闪的铜铃眼,铿铿锵锵的表演耍牙。小孩们被逗的都模仿他,丧事变成喜事。
鞭炮齐鸣,出殡了。
小吴角身兼数职,哭丧的队伍中也有他。他哭的最好,哭音悲而无哽,强而无刺,真情动人,一嗓子能哭出一片白茫茫的丧海。在座的老人大都被调动,偷偷抹了抹泪。
哭了有一阵子,萧埙在天空幽幽滑过一道子,闹丧鼓子和锣鼓响了,乒乒乓乓,把什么声都压了下去。
一把黄纸钱掏包而出,撒的人的手有点哆嗦,没有揉好,三三两两的还没分开,就落了棺材。一枚一枚叠的奇厚,抬棺材的人莫名觉得重了不少。
段明华寻着送葬的队伍,看着看着,看着他们去了藏海,把棺材推进海里了。
“水葬吗?”段明华惊的掉筷子,去望藏渊的方向,迷糊的想着那十五个坟包。
“我们这都是水葬……”同座的人说了句,猛然想到了什么,又不说了。
“别捡了,我这边有新的。”女孩阴柔的笑,拿了一双新筷子,折着手,轻轻的放在段明华面前。
段明华发觉藏渊的古怪了。
不该有坟头的,与本地的水葬不符,而且数量太少。更奇怪的是,十五个坟头,正与十五口人家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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