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七宝堂二楼。
陆容和江渝一前一后走进这间烧着炉火的房间,炉中火星已将近熄灭,但融融暖意还在,顷刻间就让只穿一件单衣的江渝觉得寒气被压下大半。
陆容走到炉边,拿起团扇朝炉里扇了两下,有往里添了两块新炭。
“什么事?”陆容问道。
江渝也寻着暖意走到炉边,见陆容问得直接,语气轻松,也不同他弯绕,直说道:“你万药斋的势力,有多大?”
陆容如何也没想到江渝会问他这个问题,听他说完的同时扇风的手就停在半空,眼睛直直地盯着炉里噼啪作响的炭木。
大约沉默了五息,等陆容缓过神来,又摇起了扇,语气沉稳地说道:“隶属万药斋名下,上下各业共十万余人,分散于中州各地。”
“那在这十万人里,十日内可以调动的,有多少?”江渝接着问道,他捡起地上较大块的碎瓷片,堆叠起来放在火炉旁,在陆容对面为自己腾出一小方空地坐了下来。
竹窗半掩,一缕微光从窗缝挤进屋里,擦着江渝的肩膀照在二人中间。
“十日时间内可随意调动的,不足七千。”这次陆容也没有愣神了,几乎是在江渝问完的同时就给出了答复。
“那若颁放聚义令呢?”江渝追问。
“若放聚义令,人数可再加一倍。”陆容即答。
“一万四......”江渝说着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想要提起炉上的水壶,但手上刚使了一点劲,手腕就是一阵刺痛袭来,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
陆容见此,立刻会了意,提起水壶帮他倒了半碗新水,氤氲水汽扑腾起来打到两人脸上。“小心烫。”陆容倒完水如此叮嘱道。
“陆晦书”江渝也不逞强,收回手端坐正色道:“我想同你借取一万人势力。”
说着他垂下脑袋,脸上闪过一抹苦笑。
“若我再不为,便只有等死了。”片刻停顿后,他又补了这样一句。
显然这次陆容早有心理准备,听他说出这请求也没像刚才那样怔住,而是露出浅浅的笑意,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中。
他把长勺伸进蜜罐里蘸了一下,也不舀,只将粘在勺上的些许蜂蜜溶进江渝碗里。温声说道:“小渝,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见陆容没有一口答应下来,江渝也没有生气,端起还有些烫的水碗抿下一口,耐心地听陆容把话说完。
淡淡的清甜在口中蔓开,温和的气息让他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万药斋的势力皆以医师药徒为主,武力尚不可与世家论同。”陆容继续道。
“且你人数仅有一万,更不可能与林家训练有素的七万侍卫相当。”
陆容语气平和,加上他嘴角的笑意,这番话倒像是大人安慰小孩子,委婉点破后者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罢陆容的分析,江渝的表情反倒轻松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竟也展出一丝笑容来。他端起糖水再次喝了一大口,随即站起身走到窗边,将虚掩的窗户完全推开,明媚阳光顷刻间一拥而入,屋内的所有都被照的清晰可见,就连地上的狼藉也被这暖光染得不那么消沉了。
“谁说我要用来对付林家?”
江渝转过身来背光而立,在他额前碎发洒下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闪烁着许久未见的光彩。
“那你是想如何?”
闻言陆容脸上的笑意收了半分,他再次提起水壶,将江渝已经见底的水碗再度填满。
而江渝,面对陆容的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窗前,略微仰首,望着陆容的方向一语不发,目光里似有千沟万壑。
陆容呆呆地看着他,眼角流露出些许差异,他心里清楚,此时江渝看得不是自己,不是他身后的那面墙,也不是那面墙外更去百里的九连峪,亦不是之后辽阔千里的九江平原,而是比那更远千山的——夔陵。
“陆晦书,自十一年前起我就不曾求过谁,到如今我也只求你这一次。借我万药斋十分之一的势力,不说是非,不论成败。”
江渝将视线移下,对上陆容的眼睛,神色坚定。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皆是沉默,只听得庭中下人清理血迹的泼水声和听不清内容的微弱的交流声。
“唉....”
是陆容一声幽幽的叹息,虽未言,意已成。江渝藏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三分,牙关紧咬着下唇,面上却不露声色。
“我自知你这一求的分量有多重,若你求他事,我都可以答应,但唯有此事,不可。”陆容说道,“不可”二字语气坚决,丝毫没有谈说的余地。
果然.....拒绝的话,真是越简单越好。
“‘唯有’此事不可......”江渝低声重复了一遍陆容的话,随后一声冷笑,突然拔高了音量:“呵呵,‘唯有’此事!”
“其他都可以答应......但我想求你的,也是‘唯有’此事而已!”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江渝身后大开的竹窗吹得啪嗒作响,余风卷起他的长发翻飞,阳光在他背后时强时弱地闪烁着。
“小渝......”陆容放下水壶,脸上显出一缕愁容。
“口口声声说让我做斋主也无妨,却连十分之一的势力都不肯借!......果然只是说说而已罢。”江渝说道,苦笑一刻都未褪去过他的嘴角。
“你若只是想做斋主,让你做,有何不可?但现在你想的是犯江,那便不可。”
陆容道,语气平缓,沉住气细与他说来其中缘由。
见陆容直接挑破,那两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渝也不再示意为信,直白问道:“为什么犯江就不可?!”
他说完转了下眼角,似想起什么事情,更紧了眉头,补道:“若你是怕我败了江家会找你麻烦,到时我就说是我胁迫你如此的,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绝对摊不到你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容长叹一口气,说道。
“那是何意?!”还不等陆容话音落下,江渝就历声追问道。他的拳头捏的很紧,手腕处的纱布上又溢出新一片的殷红。
“我说过了,你与江家只是误会,本就不需节外生枝,我若借人于你,只会平白加深误会,伤的还是自己人。”陆容道,字音顿挫,他的语气里已有一丝愠怒,只是被强力压制着,面上看来还算平静。
“呵,你这套说辞,还不如直说你舍不得。”江渝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他的拳头不松反紧,近乎要把指节捏碎。
“这不是借口,你若问雨泽,她也会如此告诉你。”
陆容说着站起身来,现在他们视线将近齐平,谁也不比谁低几分。
“小渝,你就信我这一次,回去吧。”
此言一发,又是沉默笼罩了整间屋子,窗外风已停,竹窗被吹回至半掩状态,唯一的几束光线也被江渝的身体挡去大半,昏黄做一片,庭中打扫的人也已完工,一时间鸦雀无声,沉寂得可怕。
“回去.....我看你是想赶我走吧,怕我给你万药斋惹麻烦!”半晌,江渝才幽幽开口道,他别过脸不去看陆容,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绝无此意。”陆容一口否决道,沉默片刻后又说:“其实昨日我已颁下聚义令,到今日才不过云集百人,若人有心强攻,我也不敢保证你和苏公子的安全。”
没错,苏安,现在万药斋要护的,可不止他江易龄一个,一个武力单薄的势力,一边要面对百家榜排名第四的林家不知何时到来的强攻,一边还要面对其他小家族隔三岔五的骚扰,其中压力,显而易见。
如此说来,让他回去,道理上确实说得通,但.....
“哦?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回去就能安全了?”江渝反问道,语气有些哭笑不得。
“总归是比七宝堂安全。”陆容答。
这次,还没等江渝再出言反驳,就听“咚咚咚”三响敲门之声,随后门就被猛的推开。
一个面容老实的男子匆匆闯了进来,看到屋内的状况后显然惊愕楞了一下,然后才敢忙行礼说道:“陆斋主,万药斋送来的信件,说让我尽快交给您。”
离取义行过一礼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卷好的信笺,径直朝陆容走去。
江渝一声不响箭步上前把离取义拦了下来,从他手中夺过信笺直接拆开看了起来。
那信上写到:瑨岩林氏昨日晚暗中向百家发布消息,称夔陵江氏江涉月、江雨泽为救家主江易龄近日已离家而去,夔陵之地无灵御镇守,故号百家结义,协力伐江,乘便一举攻破汐湖沧浪关。
“哈哈。”江渝看完便是一阵诡笑,将那信笺揉作一团,砸到陆容的肩头上,说道:“回去,我看也未见得有多安全!”
陆容紧锁着眉头,接住落下的信纸,展开后快速浏览过信上的内容,说道:“所以现在你更应该回去,在你姐姐出门之前......”
“闭嘴!少跟我提她!听了恶心。”
但还不等他将后话说完就被江渝高声打断,然后就见一只瓷杯飞来,不过目标却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的离取义,只听一声不大的惨叫,那瓷杯直中离取义额角,几乎是砸上的瞬间,汩汩血流就从伤口淌出,顷刻间盖满了他半边脸,好不骇人。
“没事吧?”陆容抬手将被砸得恍惚,欲往下栽倒的离取义,厉眼瞪了一眼江渝,就转过视线为离取义检查额上的伤口,虽血流如注,但所幸伤口并不很深,也没有伤及头骨,不算太严重。便低声对离取义说道:“抱歉了,你先楼下去找清仁,让他给你包扎。”
伤口之所以不深,不仅是因为江渝这一击没有内力相辅,而应该说他现在的力气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及,筋骨经脉俱损,还带着多处的内伤外伤,一步一抬手都是痛,像他这样的状况,换做一般人早该躺下的,江渝也是逞强才硬撑到了现在。
他扔出的杯子,会伤到人已经够让他吃惊了。
离取义很是识趣,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后便抽身出了房间。
“江易龄!你为什么如此的执迷不悟,油盐不进?”如此一来,陆容算是彻底怒了。
江渝见状也是一阵心悸,那杯子他原本是想朝陆容砸的,凭陆容的功力,要接住这毫无内力的杯子可说是易如反掌,结果哪料他的手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只感受到一阵剧痛,就看那脱手的杯子偏离自己所想的轨迹,直直朝着离取义飞了去。他本无心伤人,现在却伤了无关的人。着实让他心生愧疚,但又不甘示弱,更听陆容如此说,那愧疚之情就被怒气压过一头。
他愤愤出言道:“说我执迷不悟?你一个万药斋的人,还能比我更了解江家?更了解江涉月?”
“你觉得她有心,十一年前江浩来伐南屏姜氏,杀我外祖母姜青篱时,她带着灵御榜第一的漱芳伞,又在哪里?你觉得她会在乎我,那我来万药斋七年,她为什么会整整七年都不闻不问,一次也不曾来看过我?”
因为一直无人掌火的关系,那壶中的水已经完全烧开,蒸汽扑腾上来顶起壶盖,点点烫人的水沫从盖沿飞溅出来,落到猩红的木炭上,发出“嘶嘶-”的响声,但这点滴水汽却不能将那炉火浇灭半点,依然死命地煎煮着水壶。
“我算是明白了,你和江涉月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表面工夫做得像模像样,落到实处一个比一个冷!”
“嘭-”
一声重重的闷响在房间里炸开,原是陆容一掌拍在火炉旁的案桌上。
这一掌,他用上了灵力。
一股气浪迸散开,把堆在案上的碗、碎瓷片、蜜罐悉数震倒,以及那炉上的水壶,此刻也已翻倒,壶里的水尽数流出将炉上的红炭淋成了深黑色。
灵力翻开的风一直吹到江渝的脸上,将他的长发和衣袂掀起,偏偏飘飞。
“呵......怎么?你要亲自动手解决我这个麻烦吗?”他沉声道,隐隐略有哭腔。
“江易龄你给我听好,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我万药斋护你;要么回江家,你姐姐护你,你没有第三个去处,懂?”陆容沙沉着嗓子,语气再没了先前的温柔。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谁也不去看谁,一人紧紧盯着地板,捏紧了拳头;一人闭着眼睛,撑手揉着眉心。
“呵,那可不一定!”还是江渝出言打破了沉默,他走到床边踩上一双鞋,三两下穿好后一把扯过挂在床边的青黑色外衣,披在身上,一边拉着衣摆扣拢,一边朝门走去。
他猛拉开门,门扇砸在墙上撞出极大的一声响。手上传来的痛楚让他拧紧了眉头,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回头朝屋内喊去一声
“告辞!”
便转过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不送。”
他的背后,传来一句凉凉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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