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小马的混混被小伙计带进包房时,女郎已经取下了头上的黑纱,安静地坐了下来。
与之同行的青年则姿态笔挺地站在她身后,犹如一把利剑一般。
大概是已经从小伙计那里听闻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小马表现得很是兴奋,进门之后眼睛就滴溜溜地开始四下打量,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女郎身上时,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不转睛地瞪向了对方。
虽然身家拮据,能和名门闺秀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天启城内妓馆众多,勾栏里的姑娘们当街挥舞着手绢招揽客人的场面他却也见过不少。
那些姑娘们虽说环肥燕瘦,姿容各有不同,却个个笑容妩媚,举止风流。
媚眼如丝之间,再娇滴滴地叫上一句“好哥哥”,直接能让人的骨头都酥掉。
可是眼前的女郎眉目如画,眼似辰星,容颜之盛,竟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头牌花魁都要动人。
见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像个无礼的登徒子,女郎也不生气,反而弯眉一笑,主动打起了招呼:“特意让人把你请上来,没耽误你的事吧?”
“没有没有!和谁赌钱不是赌?何况还是你这么个漂亮姑娘?”
说到“赌”字,小马瞬间来了精神,也不等主人家招呼,便大刺刺地往桌前一坐:“你把我叫上来,是想玩点什么啊?骰子?牌九?番摊?还是马吊?”
女郎笑而不语,目光却轻飘飘地朝着小伙计的方向瞥去。
原本还站在一旁等着看戏的小伙计立马反应了过来,赶紧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给关上了。
小伙计这一走,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了三名赌客。
女郎却依旧表现得不急不徐,先是抬手给双方都斟了杯茶,才曼声表示:“俗话说,相逢即是缘。咱们今天既然有缘坐在一起,不如先互相认识认识?”
赌坊之内龙蛇混杂,充斥着身份各异的三教九流。
但若非必要,赌客之间并没有彼此打探身份来历的习惯。
此刻听她发问,小马很明显是愣了愣,半晌之后,才不情不愿地哼了个声音出来:“我姓马,全名马小六,你叫我小马便是了。”
市井之人养孩子大多粗糙,按照辈分排行随意取个名字也是常有的事。
但这小混混回答问题时目光微闪,似有狡黠之意,很显然这个随口报出的“马小六”,大概率不是一个真名。
对于这显而易见的敷衍回答,女郎却不以为意,点头之后又继续问道:“我听人说,你是一个月前才出现在铜雀楼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出身何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在帝都呆了多久?之前是做什么的?”
对于接踵而来的问题,马小六明显有些不耐烦。
但提问之人不久之前才掏出银子替他解了围,又是个姿容出众的漂亮女郎,因此,他再是不情愿也好,还是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生下来不久就被父母抛弃了,是在一个走江湖的杂戏班子里长大的,所以不知道自己出身何处,也没见过自己的家人。几个月老班主死了,杂戏班子也跟着散了,我实在没地方去,就说来帝都碰碰运气……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人总得要想法子赚钱活下去不是?”
所谓想法子赚钱,最后却是扎根在了赌坊里,而且还因为出千偷窃和欠债,时常被人唾弃追打……
看来这人也没存过什么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心思。
女郎心下不屑,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如此说来,你并未婚娶?”
“那不废话吗?”
听到“婚娶”二字,马小六那张一直满不在乎的脸上,终于露出惆怅之色:“说起来,这帝都里的美貌女子倒是不少,但一个个却是凶得很。若是脾气没那么坏的,要价又实在太高!而且那些女子吧,每天迎来送往那么多客人,就算长得再美,也实在不适合娶进家门当媳妇……”
女郎实在没想到他已经窘困至此,满脑子竟然还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月之事,嫌恶之下,不禁赶紧打断了他:“那亲戚朋友呢,你平日里有来往的多么?”
“我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亲戚啊?至于朋友嘛……我刚来这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倒也没交上几个……”
“既是如此,那便最好不过了。”
“……”
几番问答下来,马小六早已是满心不耐,此刻见对方似有幸灾乐祸之意,一时间也不禁羞恼了起来:“你究竟什么意思啊?找我过来寻开心么?七七八八问了这么多,你究竟还要不要赌?”
“当然赌!”
见他恼羞成怒,女郎将手中的茶盏一放,终于切入了正题:“不过既是要赌,咱们就先说说赌注。接下去的赌局,你若是赢了,便可以随意提要求。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便一定替你办到,你看怎么样?”
从女郎的气度举止来看,显然是个不缺钱的主,到时候就算要她头上那根珠钗,换来的银子也足够自己吃喝不愁好一阵。
想到这里,马小六只觉自己占了大便宜,忍不住就想点头应承下来。
但转念之间,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如果我输了呢?你想要什么?”
“你输了?”
女郎微微一笑,口气里都是漫不经心:“若是你输了,便跟我回家,做我的夫婿如何?”
“……”
马小六常日混迹赌坊,各种奇闻异事早已屡见不鲜。
遇到山穷水尽之时,输红了眼的赌客们将房屋土地、老婆孩子,甚至自己的性命压上赌桌也算是常有的事。
然而眼下,女郎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他瞬间乱了手脚。
惊诧之下,竟是身子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对于他这惊惊乍乍的反应,一直沉默旁观的青年像是有些不忍直视,满眼嫌弃地将头扭向了一边。
女郎却依旧脸带笑意,声音里也多出了几分挑逗:“怎么?你不愿意么?”
“那倒也不是啦……”
眼前坐着的是如此一个姿容绝秀,风姿卓越的妙龄女郎,即便忽略出身家世,也不是普通人轻易能够奢想的。
马小六再是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清楚这种泼天的富贵不会无缘无故地落到自己头上。
等到好不容易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后,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既然要谈婚论嫁,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吧?”
“那是自然!”
女郎点了点头,一脸从容的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姓温,温沉吟。”
然后她朝着身旁的青年指了指:“这是我的弟弟,温珩。”
眼下这间包房内,若是坐着的不是马小六,而是任何一个对朝臣之事有所了解的世家子弟,一定会因为这两个名字的出现而惊诧不已。
因为他们大多知道,当朝侍卫司统领温北堂膝下有着一双儿女,分别取名“温琇”与“温珩”。
只是温琇五岁那年,在历经了一场重大的变故之后,便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将自己的名字改作了“温沉吟”。
至此之后,在他们眼中,温沉吟便成为了叛逆不孝的代名词。
身为重臣之女,会漏夜出现在这种市井赌坊里,还和一个小混混说起了婚嫁之事,实在是有太过辱没自己的身份。
只是马小六出身低微,自然对这些朝臣们的家事一无所知,更不会懂“温沉吟”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得知了对方的姓名后,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便继续问道:“还有啊……赌坊里每天来往的人这么多,你就算想谈婚论嫁,为何偏偏会找上我?”
温沉吟神色不变:“那自然是因为你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马小六满是不解地在自己脸上摸了摸,表情越发困惑。
在江湖中混迹了这些年,他自然清楚自己长相俊俏。有时候实在缺银子了,也会仗着自己的容貌上的优势,一脸乖顺地在女人扎堆的地方讨口饭吃。
可要说富家小姐因为看中了他的长相,便放下身段主动求嫁,他却自认还没这个本事。
在他一脸茫然的表情里,温沉吟波澜不惊的声音里终于多出了几分微妙的情绪:“难道就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和咱们大燕国的云麾将军裴瑾,长得实在是很像吗?”
话虽是这么问了,但答案温沉吟心里却很清楚。
武曜二十九年,裴瑾随父亲离开帝都去往北境边关驻守时,年仅十六岁,还是身量纤纤的少年模样。
此后的八年里,经由一场场战事的磨砺,他的骨血不断丰满,逐渐长成了沉稳俊朗,威震四方的青年将军。
八年的时光中,因为忙于战事,他回到帝都述职探亲的次数不过寥寥。
即便是回了天启,大多数时间也是奔波于朝堂之上,为军务之事忙碌着。
身为他的未过门的妻子,自己与他见面的时间也十分有限,普通的市井草民又怎么会知道他究竟是何样貌?
马小六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愣之后,便梗着脖子申辩了起来:“云麾将军那种大人物哪里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轻易见到的?更何况,就算我和他长得像,难道还能和他拜把子不成?”
他顿了顿,口气里多了几分猥琐:“你说了这么半天了,究竟是想说什么?难不成是你看上了人家,又求而不得,才想找个容貌与他相似之人一偿心愿?”
虽然很清楚,马小六那满是下流的模样不过是想要激她说出真相,但温沉吟还是认真解释道:“我十七岁那年,蒙陛下赐婚,便已与裴瑾曾定下婚约,所以从名分上讲,我已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既是如此,你直接嫁给他不就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因为三个月前,燕庆两军在涧云峡一战后,他就此失踪,至今音讯全无。我虽一直在寻找他的行踪,却并无结果……”
“那你继续找人不就是了,干嘛要那么着急嫁人?”
“那是因为,近些日子我得到消息,有人向陛下进言,云麾将军失踪至今,或许已然身死。因此想毁了之前的婚约,让我嫁入凉国,与他们的平阳王世子成婚……”
“啊?”
马小六没想到等了半天,等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答案,一时间也觉得满心不忿:“凉国那地方我曾经去过,常年天寒地冻又没什么好吃的,男人一个个粗蛮无礼,还大多样貌丑陋。想把你嫁过去的人,铁定没安好心……”
没等温沉吟回应,他心中灵光一闪,已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惊呼道:“所以你特意把我找来,该不是想让我冒充失踪的云麾将军与你成婚,这样你就不用嫁去凉国了吧???”
“正是如此。”
对方反应极快,倒是有些出乎温沉吟的意料,不过这却让接下去的解释变得容易了很多:“简而言之,若你答应此事,便算是赌局的开始。只要你能配合得当,能彻底打消陛下将我嫁去凉国的念头,那便算是赢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会给你五千两银子,将你送出天启,然后你便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虽然五千两银子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他躺在上面开开心心地过完下半辈子,但假冒官家小姐的未婚夫婿毕竟不是件小事。
更何况,他要冒充的,还是战果累累,在军士之中威信极高的青年战神。
因此,马小六再是蠢蠢欲动也好,却还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若在此期间,我被人识破,那结果又会如何?”
温沉吟哧声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若是被人识破,那便是欺君之罪,你说结果会如何?”
“……”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残酷的答案还是打碎了马小六心中最后一点幻想。
失望之下,他手脚一软,彻底瘫在了椅子上:“银子虽好,但也得有命花才是。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我可还想多活几年……”
听他就此打起了退堂鼓,温沉吟神色不变:“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想赌了,是么?”
马小六刚想点头,忽然瞥见了旁边的面若寒霜的温珩,瞬间心下一凌,不由得缩紧了脑袋:“若我说是,你该不会想要杀我灭口吧?”
“当然不会。”
“此话当真?”
“我为何要骗你?”
温沉吟似乎被他那战战兢兢地模样逗笑了,耐心解释道:“此事要成,需得你心甘情愿,若是勉强为之,对我而言也是风险。而且追根究底,此事其实与你无关,若是你实在不愿,我便送你一百两银子,权当一点心意……”
听到有一百两银子可拿,马小六眼睛一亮,像是对这个方案十分满意。
然而还没等他点头,温沉吟已然继续表示:“当然,大家相识一场,怎么说也是缘分。所以除了银子之外,我还会安排人和城里的赌坊都打声招呼。以后但凡你遇到什么麻烦,便会有我温府之人替你解决,这样一来,想必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在她轻言细语的解释声中,一张银票被温珩扔在了桌上。
马小六颤颤巍巍地捡起了那张银票,反复翻看着,表情却变得有些为难。
温沉吟冷眼旁观了一阵,见他始终犹豫不决,心中发出了一丝冷笑,但口气还是客客气气地:“怎么了?你是嫌这些银子太少了么?”
“少倒是不少。只是明明有五千两可拿,却只带走这些,好像是有点太亏了……”
问答之间,马小六像是彻底下定了决心。
干笑一声后,便狠狠把那张银票重新拍回了桌子上:“虽然风险是大了点,但银子都放到眼前了,哪有不赌的道理?老子的命反正也不值钱,干脆就交给老天!只要今日你能赢了我,后面那场的赌局,老子就舍命陪你赌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