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终了,马小六没有再耽搁,很快将脊背一挺,咬牙切齿地端坐到了赌桌前。
对于他的决定,温沉吟似乎也并不意外,眉角一扬便进入了正题:“我很少进赌坊,所知也有限,所以大概也就只能和你玩玩骰子。不过这其中的规矩,还得劳烦你仔细和我说说。”
掷骰子比大小是赌坊之中最常见的一种赌博方式,基本规则是,由庄家将三粒骰子放在骰盅内摇点,落定之后由赌客们猜大小。
若总点数为十一至十七之间,则为大,为四至十之间,则为小。
但无论压大或压小,如果最终的结果为三颗骰子同数,则都是赌客输。
只是眼下赌桌之上就他们两人,以温珩的身份立场,也并不适合做庄家。
彼此都想速战速决的情况下,双方都不欲再惊动旁人。
因此,温沉吟话音刚落,马小六就满是不耐地摇了摇头:“规矩什么的,咱们也不用计较了。就用最简单的方法,一颗骰子比大小,你看怎么样?”
温沉吟想了想:“若是双方摇出的是一样的大小呢?难不成还要一直无止无休地赌下去?”
马小六偷眼旁观了一阵,只看她拿骰盅的姿势,便已判断出她的确是个生手,于是越发肆无忌惮:“你不会玩,我也不欺负你,若是大小一样,那就算我输好了!”
一个偷了钱之后宁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把赃物交出来的小混混忽然变得如此慷慨大方,难免让人心下生疑。
惊诧之下,温珩忽然想起小伙计曾经说过,此人喜欢出千作假,忍不住赶紧提醒道:“姐,此人生性狡猾,手脚又不干净,你可得小心些。”
对于温珩的评价,马小六显然很不高兴,但碍于对方的气势,又不敢公然呛声,于是只能翻着眼睛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
温沉吟却像是没明白自家弟弟的顾虑所在,随意点头说了句“好”之后,便从那些形形色色地赌具里拿出了一枚骰子和一个骰盅,放到了桌子正中央:“这些东西都是赌坊准备的,想来也没人动过手脚,你若没有异议,咱们就都用它如何?”
马小六“嗯”了一声,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她纤细白皙的一双手上,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温沉吟却依旧气定神闲,将骰子放进骰盅,随意摇晃了几下后,就准备掀盅看点。
不料骰子转动的声音才停,马小六却脸色微变,忽然探身压住了她的手背:“那个……你先等一下……”
温珩原本已经屏息凝神,就等待着看开盅后的结果,没想到骰盅还没掀开,那小混混竟然先对自己的姐姐动起了手脚。
情急之下,他赶紧踏前一步,重重往他手上一拍,口中厉声呵斥道:“干什么?把你的脏手拿开!”
马小六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动手,一时间疼得脸色都白了。
捂着手背抽了半天凉气后,他才嗫嗫表示:“你这么凶干什么?我就是忽然想到,有些规矩刚才忘了说!”
对于他那些冒冒失失的举动,温沉吟也不着恼,口气依旧轻轻柔柔地:“你那还有什么规矩,不如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有温珩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马小六心下生惧,说起话来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劲儿:“其实倒也不算规矩,我就是想着吧,这事毕竟关乎性命,一局定生死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些?毕竟这段时间老天不开眼,没少让我触霉头……”
温沉吟不置可否地看着他:“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听她口气温和,似是有可商量的余地,马小六嘿声笑了起来:“要不咱们就三局两胜,无论结果如何,都愿赌服输?”
温珩不清楚三局两胜还是一局定胜负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但也明白这个小混混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生事。
正打算开口拒绝,温沉吟已经眉头一挑:“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
“好!”
随着她这声回答,倒扣在桌上的骰盅已然被掀开。
烛火的映照下,一枚六点朝上的骰子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温珩暗中松了一口气,晃眼之间,却发现马小六虽是满脸不爽,但却没表现得太过意外,像是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温珩已然反应了过来。
这个小混混日常混迹于赌坊,想来除了出千骗人的那些下作手段外,大概也练就了一些听声辨形的本事,所以在自家姐姐摇完骰盅之后,他便已经猜到了骰子的点数。
知道自己必输无疑的情况下,才会临时提出三局两胜这一出。
毕竟温沉吟从未出入过赌坊,此番能摇出六点全凭运气,但这种好运却未必次次都有。
但马小六既然能够听声辨形,想来在摇骰一事上,也能动不少手脚。
有了这番定论后,温珩难免心中发急,但一切只凭猜测,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他又无法多说什么。
而另一边,胜负已成定数的情况下,马小六也没再闹腾,随手摇出个四点之后,便结束了首局的战斗。
第二局开场,依旧是温沉吟先摇。
只是这一次,幸运之神不再对她有所眷顾。
见她最后只摇了个不大不小的三点,马小六瞬间来了精神,捞过骰盅之后犹如做法一般,上下左右不断摆弄着,摇出了一片眼花缭乱。
最后骰盅打开之后,赫然是一个鲜艳的五点。
双方各胜一局的情况下,最终的结果只待最后一局见分晓。
温沉吟依旧保持着悠闲又淡然的状态,似乎根本没把最后的输赢放在心上,马小六却牙根紧咬,像是有些紧张。
沉默之间,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温沉吟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放下了手里的骰盅,向前推了推:“之前两次都是我先摇的,如今只剩最后一局了,为了公平起见,要不换你先?”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如今对方客客气气的开口,更是让人难以拒绝。
马小六一言不发地接过骰盅,随手晃了几下,便“啪”第一声砸在了桌上。
片刻之后,随着一个红艳艳的六点出现,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如释重负。
“看来你今天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如今随便怎么摇,点数也不可能比我更高了。既然胜负已定,那这一百两银子,我可就带走了。”
“胜负已定?不见得吧?”
温沉吟显然还未放弃,一边捡起桌上的骰子,一边轻声提醒道:“你方才不是说了,若是大小一样,也算是你输么?或许最后一把,我摇出来的也是个六点呢?”
“……”
一颗六面形的骰子想要摇出六点的机率甚至不到两成。
最后这局,他也是在心中求了半天神佛,又用尽了毕生所学,才摇出了这么一个理想的点数。
对方虽然是个从未踏足过赌坊的官家小姐,但从行事作风来看,显然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如今这般执着,也不知是单纯地不甘心,还是垂死挣扎,想要最后一搏。
念头至此,马小六暗中叹了口气,只能重新坐了下来。
开摇之前,温沉吟却再次停出了新的要求:“方才你说,我今天运气似乎不太好,我想大概是和这骰子八字不合……既是如此,我能不能换一颗?”
胜券在握的情况下,马小六也没打算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计较:“既然你想换,那就换吧。要不就让小伙计拿些骰子上来,你自己挑挑?”
“何必那么麻烦?”
温沉吟显然早有打算,当即将手一伸,指向了他的脖颈:“你身上不是有颗现成的么?那就用它好了!”
从马小六进门那一刻,温沉吟就留意到了他的脖子上,用一条半红不黑的绳子挂了一颗骰子。
出身于书香门第之人喜欢随身带笔砚,热衷于兵法武学之人则习惯于随身佩刀剑。
对于马小六这种长期混迹于赌坊的混混而言,将骰子当作装饰带在身上,似乎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不料她话音刚落,马小六去明显表情一滞:“不必了吧……这里是赌坊,要什么样的骰子没有,干嘛偏偏要用它?”
温沉吟原本只是随口试探,见他意欲推诿,反而坚持了起来:“这颗骰子既然被你随身带着,想来不是凡俗之物。用它来决定咱们接下去的命运,不是刚好合适吗?”
眼见对方还要推诿,她眉角一挑,口气里已经多出了几分嘲讽:“还是说……这枚骰子原本不是你的。你从别人手里偷拿了,于是做贼心虚,怕它报复,才会如此推三阻四?”
“谁做贼心虚了?你少在这触我霉头!”
不过三言两语之间,马小六已经被她激怒,念叨了几句后牙齿一咬,就将脖子上挂着的那颗骰子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手中。
温沉吟轻轻捻起,暗中掂量了一下。
从外表看,它和普通的骰子并没什么不同。
只是触手柔腻,十分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握在掌心里盘揉婆娑。
一个喜欢出千的小混混,随身带着这么一枚骰子,而且看上去极其珍视,想来这颗骰子必定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只可惜这其中再是有什么关窍也好,对她这种赌场新手而言,却也毫无用处。
想到这里,温沉吟心下微叹,轻轻将它放在了骰盅里。
随手摇了几下后,没等骰子停止转动,她便已动作飞快地掀开了骰盅。
烛影晃动之下,那枚骰子余力未竭,滴溜溜地又转动了好一阵,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他们的命运推向未知的方向。
待到最终力竭之时,那枚骰子翻面朝上的竟也是一个红艳艳的六点。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结果,马小六如遭雷击一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温沉吟见状,顺手将那枚骰子捡了起来,递回了他的手中:“既然命运如此安排,你可就得跟我走了。”
“现在吗?”
有温珩在场的情况下,马小六再是不情愿,却也不敢耍赖,只是声音听上去却有些犹犹豫豫地:“这大晚上的,事情又来得这么突然,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收拾收拾吧?要不去了你那儿,我连个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对方那些又脏又臭的破衣服到了温府大概是没有一件用得上,温沉吟还是善解人意地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先准备着,等收拾好了,便在这间房子里等着,晚些时候会有人过来接你……我们姐弟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出了铜雀楼的大门,夜风徐徐而来,很快将赌坊间那嘈杂不堪的污浊气吹了个干净。
温沉吟在夜色中缓步而行,像是在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清净。
温珩跟在她身侧,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姐姐,我看那马小六性子奸猾,未必肯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卫宁过来之前,我要不要先看着他?你明日便要入宫,贵妃娘娘必定会提起联姻之事,若是马小六此时偷偷溜走,便不好应付了……”
“不必。”
温沉吟摇了摇头,口气却很笃定:“他若有心要走,咱们谁也拦不住。何况他若非有意留下,也就不会和我们赌这一局了。”
温珩闻言只觉感叹:“也是……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想到他为了那五千两银子,竟是真的愿意豁上性命赌这一局!”
“银子?他之所以愿意赌这一局,可不只是为了银子。”
“不为银子?那为了什么?”
“为了活命!”
“可你不是答应过他,即便他不赌,也不会杀了他吗??”
“我是答应过他,而且也没打算食言……”
温沉吟停下脚步,口气中却带上了几分凉意:“但既然我已经表明态度要介入此事,他以后就很难再独善其身了,不是吗?”
虽然答应了不杀他,但联姻之事迫在眉睫的情况下,温沉吟并没有打算放弃马小六这根救命稻草。
因此,她一边安抚对方,一边也态度委婉地向对方提出了警告。
一个混迹于底层的小混混忽然能得到富贵人家小姐的关心照拂,必定会引发不少关注,再加上她暗中推波助澜,马小六与裴瑾样貌相似一事,很快就会闹到人尽皆知。
裴瑾是闻名天下的战神,无论是对大燕或是敌国,都是十分要紧的人物。
如今生死未卜的情况下,样貌和他如此相似的马小六,必然会成为许多有心人所关注的目标。
留在她身边假扮裴瑾,虽然一旦事情败露,便会有触怒天颜、人头落地的危险,但至少还有上桌赌一把的机会。
若是无人庇护,落在了有心人的手里,那结局是生是死,可就是谁也不知道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姐姐向来心思深沉,但三言两语之间就给马小六挖下了这么一个坑,还是让温珩又惊又佩:“这道理虽然简单,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明白的,那马小六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权衡利弊,做出选择,倒也算是有些本事。”
“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他若没这点本事,光凭一张脸,我倒是也不敢在他身上下注。”
“可他性情如此狡猾,放在身边,会不会有危险?”
想到马小六那满是市侩的模样,温珩终究还是觉得不放心:“那小子生性贪婪,又非诚信之人,如今为了保命被迫入局,将来会不会出卖咱们?”
“这个我还不清楚,但眼下别无他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温沉吟抬起眼睛,看向了远方深邃的夜色:“不过我总觉得,就他今日的表现,前几日会当街被卫宁撞上,大概也不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释的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