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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三章《第五案.粉红童话(3)》

卡文迪许胆大包天,意外激活月关被动技能。

这应该是月关最帅的一章。

月关奔进苏格兰场的时候,天将将擦黑。他一路小跑向道森警督的办公室,找到了正在与韦伯警官闲聊的前者。两人均已脱下制服,道森警督关闭电脑,从腰间的皮带上取下一大串钥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引起了老警督的注意,他把头偏向门口,正对上来者灼灼发亮的双眼。

“月先生?”道森警督瞟了眼腕表,确认离自己的下班时间只差五分钟,他的下巴无意识往后缩去,几秒后职业素养才重占上风。“抱歉,我不知道您和芙蕾雅来了,是她发现案子了吗?”他听着月关比寻常要急促些的呼吸,“您们还好吗?”

“我......她不在,只有我。”月关低头,嗓子里漏出几声沙哑的喘咳,他很快挺直脊背,视线重新缠住警督,“咱们能谈谈吗?我是说,就咱们。”

不需要眼神或其他暗示,韦伯警官拎起包,无比丝滑地朝两名男性点头道别,顺手带上门离去了。未等走廊上的踢踏声完全隐没,月关的话已如子弹般嘣到了警督脸上:“我和芙蕾雅失去了联系,我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没有她的消息了。她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我试着通过社交平台找到她,但无论是Facebook、Twitter,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没有发布任何动态,从这些平台上给她发消息她也不回,我现在完全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Er, take it easy, sir. ”道森警督半扶半拽着月关靠近沙发,“恕我直言,您知道您的老板是个怪人吧?您看她最近挖炸弹挖得来劲,没准正窝在哪个废弃地铁站里,废寝忘食地搜寻下一颗定时炸弹呢。”

但月关拒绝坐下,他腰肢僵硬得仿佛一截枯竹,“她挖炸弹会带上我,不对......”他就着面对面的姿势,两手掐住求助对象的双肩,“这不是重点。您不了解,我们之间有协议的,我们不能分开超过两个小时,而且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联系。即使她有诸多不满,但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打破协议。”

道森警督的眉眼微微皱缩,他握住月关的手,牵着它们垂落在主人身体两侧。尔后他倒退着往桌边去,试图盛一杯茶来安抚月关的情绪,“我知道你们作为助手和老板走得相当近,可是你们甚至无法独处两个小时?呃,我仅仅是好奇,作为成年人,你们是不是有点亲密过头了?你们总得睡觉吧?”

该死的,他开始八卦了。他居然有心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八卦?火气直往头顶冲,此刻月关终于有点共情芙蕾雅,暗骂有些人的理解能力真是......怎么就放不到重点上?他强压怒意,半遮半掩地承认:“不,其实我并不是她的助手。我,好吧,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是因为我住在她家里。”

老警督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余光落在办公室的门上:它仅是虚掩,随便一拉就会敞开。他又将自己和月关的年龄及身高稍加对比,心不由提了起来——从他听到月关和芙蕾雅的诡异协议起,他就开始怀疑面前站着个拥有极强控制欲的潜在罪犯,而自己能当场拿下他的概率并不高。他默默把办公室钥匙挂回皮带上,决定继续与对方周旋,并祈祷有同事从自己门口经过。“Okay——”他故意拖长语调,装出戏谑的口吻打趣,“我还以为芙蕾雅这辈子都不会恋爱,我甚至错觉她不会喜欢人类呢,没想到她挑了个成熟的异性。这也难怪,毕竟她缺乏父亲陪伴。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

“不,不是你想得那样。”月关几乎在哀嚎,“我们不是情侣!”

“行、行,那是什么呢?”道森警督依然假笑着问。

“我......我......抱歉,我不能说。”月关顶不住对面虚浮的笑容,他垂下头,空洞的目光来回游移。

“月先生,如果您想让我帮助您,那么您一定得给我说清楚,好吗?”道森警督递上茶水,即使他预感月关不会接。后者犹如只被锁进笼子的鸟儿,在方寸大小的地盘上不断兜圈子,他的手掌时而在衣兜内进出,时而插进发间揉搓。最后他掏出手机盯了半晌,方才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您,但您不能对外声张。”

“我保证。”

“实际上,我是康戒陪护,我负责监督正在戒毒的瘾君子。芙蕾雅是我的客户,她的养父雇我帮助她远离毒品。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芙蕾雅接了一个案子,她为此不得不接近一个连环性侵犯,现在她失踪了,我不愿意想她可能会遭遇什么。”月关一口气吐出真相,他再次向道森警督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终于板起脸孔,肃然如一座大理石雕像,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震惊。

陪护先生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还得从上午送芙蕾雅去托管所之后说起。

芙蕾雅已经潜入托管所一周,为了不和月关的工作规则产生冲突,她每天只能在托管所待上两小时。昨天她终于找到机会把针孔摄像头安入卡文迪许的办公室,它们连着她和月关的手机,而后者正是通过监控中模糊的人影和碰撞声推测出芙蕾雅可能遭遇意外。

望着芙蕾雅被护工带走后,助手忙不迭地退出托管所,这栋刷成嫩粉色的小楼和其中嫩粉色的陈设、护工嫩粉色的着装,以及室内充盈的甜香无一不令他作呕。他感觉自己被迫埋入一块有毒的翻糖蛋糕,多待一秒都有毒发身亡的风险。而最恐怖的还要数卡文迪许本人那嗲里嗲气的小姑娘撒娇似的腔调,从她口中讲出的词句简直就像毒奶油化掉后沿着空气流淌,它们强行钻入他的耳道,引发丝丝拉拉的神经性疼痛。

直到逃至五十米开外,月关才觉得气场干净了几分。他没有像前些天那样就近找个书店打发时间,而是迅速掏出手机叫车——昨晚他应下了一个邀请,他希望自己能在两小时内赶赴并返回。

邀请来自他的第一位客户,名叫李宁安,是个流亡到英国的中国人。这孩子接触毒品的历史完全是个悲剧,起源于刚上学就遭人拐走,拐她的组织用毒品控制流落异乡的孩子,诱导培养他们成为文物走私犯。纵使李宁安在逃离组织后有意识戒毒,她长期被毒品侵蚀的身体也早已岌岌可危。那时刚入行的月关作为义工被匹配给李宁安,他端详对方蜡黄凹陷的脸颊,拥抱她皮包骨头的肩膀,心中生出此人注定命不久矣的预感,戒毒不过是助其苟延残喘罢了。

如今陪护的预言成为现实,李宁安陷入了多脏器衰竭。据联系月关的社区医生推测,她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生命,而她迫切渴望和来英国后带她短暂走出绝望的月关说几句话。

月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李宁安,他也不知道该对李宁安说些什么,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能维持清醒。但他仍然坐上车,去赴这场实为永别的重逢。

工作时段的马路相当空旷,不到二十分钟月关便抵达了李宁安所在的社区医院。病房的窗帘严丝合缝,竭力阻挡着从窗缝渗入的春寒。顶灯发出不断闪烁的苍白灯光,其下李宁安阖眼躺在床上,被褥似蛹般包裹住她,仅露出戴着呼吸面罩的脸。她一动不动,面罩内间隔许久才会浮现薄雾,仿佛它的佩戴者已成为一具尸体。月关越是靠近病床,腐朽和骚臭的气味便越是明显,也许护士来不及为每位病人随时更换床单。

房中没有凳子,月关把患者的被角往内掖了掖,遂坐在床沿上。李宁安依然毫无反应,月关盯着她观察许久,只觉得她的头发比他们初遇时更加枯黄稀疏。她干瘪的脸不比面罩大上多少,少量裸露在外的面部皮肤甚至不再发黄,而是呈现出一种枯败的灰白色,眼下淤青深重,零星斑点散布于鬓角。如果不是她的眼皮偶尔颤动,月关恐怕会以为她已然离去。他犹豫着揉搓几下双手,右臂探入被子,还好,他一路赶来,掌心还算热乎。

指尖相触那刻,女孩的眼皮猛颤几下,挣扎着揭开一条缝。她栗色的眼珠转过来,瞳孔微微扩大,双唇正欲翕张,却被月关抬手制止:“别着急,小心呛到,吸几口气再说话。”

好不容易松动些许的气氛再度凝滞,李宁安巩膜发黄的双眼直勾勾鼓向月关,五指在他掌心哆嗦不已。后者接下她的凝视,回以温和的笑意,他把她枯萎的小手圈入掌中,用扎实的温暖托住她。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李宁安终于能发出一点嘶声:“您真的来了啊。”她似笑非笑地感慨。

“嗯,我来看你了。”

女孩的脖颈向前勾动数下,月关帮她把床摇高,自己也俯下身,好让他们能够平视彼此。“您看起来比过去好些,气色更好。”李宁安又说。月关被这话噎住,正琢磨着如何应对,好在她换了个话头:“您还在做陪护吗?”

“还在呢。当初看着你,我就决心要在这一行干下去。”

“您真是个好人。”李宁安的赞叹细若游丝,“面对我这样麻烦的瘾君子也总能保持耐心。”她轻喘数声,“说实话,在遇见您之前,我几乎不相信世上还有好人。”

“好人”,这个评价使月关略感心虚,他相信无数倒在他手下的亡魂都会对此表示反对。他不由自主地摇头,嘴里却说着与此无关的话:“你哪里麻烦?你是最配合我的人。我现在的客户要比你麻烦多了,如果当初遇到的是她,我估计早就退出了。”

李宁安对此置若罔闻,她自顾自地念叨下去,言辞中透出股凄凉的轻松:“我很快就不会再麻烦别人啦。我这几天总是梦见爸妈,我知道这种兆头,一般代表着人就快死了吧。”这话听得月关心下一动,忙问她:“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叫什么?老家在哪里吗?”

但李宁安只是落下泪来,“我早记不清了。”她呢喃。

在她出生的那个小村,紫阳花会在春风里羞怯,夏日池塘中盈满蛙声,秋意能浸染漫山遍野的红枫,而到了严冬,她就要踩着漫长的白霜赶去上学。

燕子总会回到檐下筑巢,田地会新发出嫩芽。晚霞铺满山头时分,三两农人沿着土埂归家。老人啜一杯黄酒,粗粝的大手抚过小女孩发顶,听她吟一句新学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她只敢,她只敢记得这些了。

“您不必多费心。”月关辨不清她是否反过来开解自己,只瞧见泪水从面罩的缝隙下渗出,女孩哽咽着:“我就算记得也回不去了。我是个吸毒者、走私犯,我回国是要坐牢的,没准会直接被枪毙。”

“不、不,这些不是你的错。你是被逼的。”月关愈加用力地握紧她,这一瞬间他差点痛恨起自己的嘴,为什么它永远只会吐出老套的慰藉?

“不,我犯了错!他们根本就是邪.教,跑到很多国家害人!他们......”李宁安的音调骤然拔高,她在战栗中拼命蜷缩,手腕拧得咯吱作响。仿佛她是狂风中的一朵柳絮,痉挛出生命最后的呐喊:“他们把我们拐去,很多人,用毒品熏我们这样我们就离不开组织。我们为他们贩卖古董,从大连、从香港出发到世界各地。他们挑积极的男孩当‘大哥’,把女孩送给他们管,任他们把我们当畜生。他们都是些疯子,所有人都疯了、疯了......”

用大奴隶看管小奴隶。月关暗叹,人类翻来覆去,似乎总是那么几招。这时李宁安闭上眼,她的胸脯不再剧烈起伏,那挥之不去的死气又笼罩回她身上。“我应该揭发他们的,无论我在哪儿。”她用比方才更微弱的声音忏悔,“但我......”她别过脸去,身体彻底瘫软,“我逃出来后依然卖了一段时间古董,我记得有对发钗,它们是一个皇帝头上的。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甚至还想买毒品......”

“这个......毒品本来就很难戒,绝大部分人最终会复吸。你能坚持这么些年,已经很了不起了。”月关把另一只手也伸进被子,抚摸按摩着李宁安的小臂。

她可真瘦,他悚然,与纸扎的也没什么两样。

“我也只能坚持到这儿了,不是么?”李宁安猝然凄笑,月关顿时语塞。他们好一阵没有再说话,半晌后月关想起芙蕾雅的推论,他贴到气息奄奄的女孩嘴边,悄声问她:“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那个组织。”

女孩勉力递给他一眼,瞳中光芒转瞬即逝。她双唇开合数下,漏出几个音节来:“拜日教。”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交流。不知多久后月关松开李宁安的手,后者貌似陷入了昏睡,任由热源远离自己,只在他完全抽出手后低低唤了声“妈妈”。他为她裹严实被子,又打理整齐她的头发,便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生者的世界。

他找到负责治疗李宁安的医生,交给她一张没有密码的卡,嘱咐她为那苦命人选一处安息地,并尽量买一副好些的棺木。如果钱不够的话,她可以随时联系自己。离开医院前,他隔门遥望自己的第一位患者。他从未记清她的年龄,唯祝福她来世不要再遇见自己这类人。

看时间时他才惊觉,芙蕾雅已经很久没有传来消息了。

侦探在剧烈的颠簸下醒来,晕眩盘旋在她脑海中,导致她浑身软如烂泥,睁眼便见胡乱游动的鱼群。她根本无法抬头,更无从辨别自己的位置。

被卡着脖子推出办公室后,卡文迪许给芙蕾雅灌下半杯苦中泛甜的水,她在对方的注视下脱力滑倒,昏沉中感到衣领被人提起。

乖乖,给他说中了,这女人是真会下药。

这是芙蕾雅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愤怒。

眼下她好容易活动了几下被反剪的手腕,接着尝试把双腿拉开些,不出所料,她的手脚都被拴上了镣铐。

“你醒了。”前排的卡文迪许听见动静,飞速抬眼从后视镜上瞄她。

“哇哦,卡文迪许女士,不得不说......嗷!”前额骤然磕上车窗,芙蕾雅边呻吟边咕哝,“我跟踪过不少罪犯,他们大多很是无趣,但是你......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主动性和耐心感到钦佩。”回应她的是一声轻嗤,芙蕾雅继续嘀咕:“不过我觉得,这些对你未见得是好处。你什么时候看穿我的?”

“你进来的第二天,我一直在等你行动。”卡文迪许听起来洋洋自得,“我就知道克劳福德不会罢休,她一贯多管闲事。”芙蕾雅趁机顶开眼皮(好在眼前的景象不再旋转),她半阖着双目四下观察,顷刻便发现副驾的地图袋里插着一份文件,其上别着枚小小的回形针。一个下坡时她假借惯性前倾,上半身同时朝座椅内侧扭,两指夹住那枚针抽走,瞬间将其攥入掌中。

缩回原位的一刻,她下意识瞟向卡文迪许,不料一部外壳粘着牛油果支架的手机闯入视野,自己的手机压着它,都摆在卡文迪许肘边。

饶是身经百战的侦探也不由怔忡,好半天方叹:“双线运作?你确实鲁莽。”

卡文迪许察觉到她的视线,她从鼻腔里发出两声嘲讽的哼哼,操着那腻腻乎乎的腔调重新开口:“我们还有一段路,摩尔小姐。几天后警方会接到一个匿名电话,他们会在城市学院的废弃教学楼里找到你的尸体,然后发现你积习难改,躲着人吸食过量的毒品后死在那里。至于克劳福德,她早抛下你临阵脱逃了,但下半夜警察就会发现她死于车祸。”

“看样子你做过周全的调查,嗯,我看错你了,你很聪明。可你拿走了她的手机,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大的疑点?”芙蕾雅沉声应对,她已然顾不上考虑许多,只尽力引诱卡文迪许沉溺于得意,好在身后慢慢撬锁。

太细了,她手心浸透了汗水,掰直后的塑料丝在指尖打滑。不一定撬得开啊——

卡文迪许爆发出成串笑声:“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她肩膀直耸,眉毛快要飞到天上去,“很遗憾给你造成困扰,不过我哥哥会妥善处理一切。我单纯想把它,”她戳戳克劳福德的手机,“带给你瞧瞧。”

行、行,你们一家子可真行——

不等芙蕾雅骂完,她的手机又一次亮起,卡文迪许终于忍不住端起它查看:“‘索伦之眼’?”她疑惑,“这家伙在半小时内给你发了十五条短信?”

“是送我来的那个家伙,他盯我盯得可紧。”芙蕾雅抿嘴,“他超级敏感,你别指望他主动停下,待会儿他没准还要夺命连环call。如果他报警,我一点都不会吃惊。”

“是吗?看来你找了个妈当男友。”车子悠悠停到路边,侦探朝窗外望去,入目皆是嶙峋树枝,黑叉叉地影子交叠在路中央。卡文迪许捏紧手机伸到她面前:“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让他知道,一切正常。”芙蕾雅老实地背过身去,拇指摸索着解开屏幕:“Well,随你怎么说咯。”

她瞅着绑架者敲下几行字,埋首露出了笑容。

“我没事,托管所下午组织了集体所外诊疗,马上往回赶。刚才手机没电了,我的错,一会见。”月关捧着手机念。

道森警督顿时松弛下来,他一手推着月关向外,另一手重新摸上腰间的钥匙。“您看,这不是没事吗?”他语调轻快,“您可以晚些再去接她,别太紧张,这种小意外是常有的。当然,麻烦她务必在取证成功后尽快来找我,我们会立即抓捕那个性侵犯。”

“不、不,她有事!她绝对出事了——”月关尖叫着狂奔而去,目光始终聚焦在那几行规整的文字上。他不再理会警督疑惑的呼喊,因他终于认识到向外求助的徒劳性,他必须自己去救芙蕾雅,并且时间已所剩无几。

但要去哪里找她呢?男人止步于警局外的寒意中,慌乱中他抱着点希望打开录像,他和芙蕾雅偷偷留下的六个摄像头仍在忠实工作,为他展现出空旷无人的走廊和办公室。正如他先前找去时那般,托管所提前关门了,压根没有在今日内重开的迹象。

心脏擂鼓似撞击胸腔,冷风裹挟着他直打转,动作中手机屏幕右下角的一块黑暗倏然入眼,他定睛去瞧,遂意识到居然多出来了一枚摄像头。

这个摄像头貌似并没有开启。月关在控制界面点开与它的链接,巨大的惊喜席卷而来——他能通过手机追踪摄像头的位置,而那未上岗的摄像头正在移动!他忙又点开其他链接,确认了别的摄像头都在托管所里。

月关当即叫来出租,上车时视线仍粘在屏幕上,紧随着那枚摄像头移动。“按我说的方向走,能开多快开多快!快!”他冲司机吼道。

如果目的地真是城市学院的老校区,那么卡文迪许肯定绕路了。侦探窝在后座内想,这人真是第一次谋杀吗?还是她生来就有反侦察天赋?她睨向小腿附近起皮的坐垫,心说这也不像是一个贵族惯常开的车。

还有克劳福德。芙蕾雅无意识咬唇,卡文迪许委实像个惯犯,只是不知道她亲自动手过几次,她家族中的其他成员对此又有多少参与。

手里的塑料丝软得像根面条,老式手铐尚无半点松动。突如其来的急转弯令她滚到地上,再抬头时窗外已是灰扑扑的六层老楼,看样子她们停在了校区后方。

车门“哗啦”一声洞开,小姑娘般的嗓音直刺耳膜:“该下车啦。”卡文迪许揪住芙蕾雅的后领将她提溜到地上,这女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和她的音色以及她身上嫩粉的西装十分不搭。她把芙蕾雅推搡到前面,踹踹她的小腿:“走。”

“你认为我会走吗?配合要杀我的人走入坟墓?”芙蕾雅梗着脖子不动弹,“倘若你深入调查过我,你就会明白我从来不是乖顺的人。”

绑架者歪头,脸上裂出一丝冷笑。她的手在包内扒拉几下,取出一支针筒来,依旧以嗲兮兮的腔调宣判:“那我们就在这里解决。”

“行啊,那待会儿可有你幸苦的,你得把我弄到里面去,没准还得上楼?我提醒一下你,死人可是很重的,而我好歹也有九十来磅。”芙蕾雅吐舌,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有,我身上的拖痕和灰尘会引起怀疑,我总不能在嗑死了后自行移动,对不对?”

卡文迪许果然迟疑了,针筒在她指尖转动,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包里。“你会乖乖走的。”她重展笑颜,灰色的瞳仁在月影下寒光烁烁。芙蕾雅来不及细想,头皮即传来大片剧痛,卡文迪许用五指掐住她的发尾,以能将头皮扯碎的力道拽着她向前去。芙蕾雅发出了陷入危险后第一声尖叫,她完全丧失了身体的自主权,本能地循着痛楚倒退。施暴者尖锐的笑声压过了她的痛呼,“叫吧、叫吧,它们将是你留在世间的最后声音。”她快活地欢呼。

辱骂彻底占据意识前,芙蕾雅强迫自己深呼吸数次,她仅剩的冷静克制住痛苦,以微不可察的力气控制发软的腿脚往反方向踢蹬。她没指望阻止卡文迪许动作,只是尽可能争取时间——一秒,再多一秒,只要能撬开手铐,或者有什么人赶来——

她们的角力持续到登上三楼,此时芙蕾雅能确认有血正顺着后劲往下淌。卡文迪许踹开一间教室的门,芙蕾雅被她抡到房间正中的椅子上,灯随即亮起,点燃了前者脸上每一道兴奋的褶子。

“等一下!”眼见卡文迪许拈出注射器,芙蕾雅顾不得喘息,她两手拼命在身后捣鼓,同时坐直嚷嚷:“既然我的命运已被你注定,我求你发发善心,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她见对方挑眉,便装作思考片刻,问道:“克劳福德提过你有一个档案,但我从来没找见它。你可不可以好心告诉我,它在哪里?”

卡文迪许再次狂笑,她笑得前仰后合,指尖连连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你们真是头脑简单,藏这么重要的东西,唯有一处才绝对安全。”

“它当然是在——我的脑子里啦!”

芙蕾雅沉默了,屋内一时只闻庞杂的笑声。许久后侦探颔首,眼珠上转锁住对方:“你知道吗?从某种角度看,我们是一类人。”

到了,就快到了!月关把两张面值五十镑的钞票往前一扔,一骨碌窜下车冲向前去。他从没来过这里,站在广场上环顾一圈后大致推测此地是所废弃的学校。靠近马路的一栋楼内微光摇曳,他没有选择,遂奔进楼里,一口气爬到顶却一无所获,直到对面楼三层的窗突然亮起。

哦不。在这生死关头,他竟然跑错了楼。

“芙蕾雅——”月关高声疾呼,两个遥远渺小的人影都没理会他。

“我们都是高功能反社会者,潜伏在人群中强装正常。”芙蕾雅笃定地下结论,“你有计划地强.奸、谋杀,并为此感到享受。而我,说老实话,我是你的过去。你则可能是我的未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的?憋在肚子里肯定很难受吧?我懂那种感觉,每当我有绝妙的灵感却不得不忍住时。我们实在相见恨晚,好在我不会泄密,你完全可以跟我分享。”

“你也清楚你没有未来呀。”卡文迪许隐去笑容,她拔下针帽,又弹了两下针筒,“我已经满足了你最后的愿望,多余的话去跟把你带上死路的蠢货说吧。”她把克劳福德布满裂痕的手机踩到脚下,掰过今晚第二个猎物的脖子。

巨响骤然炸起,犹如审判的锤音划破夜幕。卡文迪许被击中了,她趔趄两下侧翻在地,鲜血从太阳穴里汩汩涌出。

芙蕾雅大惊失色,闪躲间连人带椅仰倒。她好容易扭蹭起来,卡文迪许面朝下趴着,间或有些抽搐,脑袋上的弹孔还在淌血。侦探蹲下去探查她的鼻息,旋即摘下她的发夹,用它撬开了镣铐。

“Shit.”她狠踏尸体两脚,很快踅身去窗前检查玻璃上的破洞,从它的位置来看,开枪者是平视射击。警笛如同蒙受枪声召唤扑来,侦探忍着脚腕酸痛小跑上广场,越来越多的警灯正在包围这里,她赶在警察出现前溜进了对面的楼。

同样是三层,留下弹孔的窗前自然不见人影。正下方许多双边缘模糊的脚印交叠着,显然射击者在此反复踩踏过,刻意抹去了线索。上来时她粗看过楼梯,留在那上面的脚印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救她的人习惯于用前脚掌乃至脚尖攀登。她抬起手臂比划弹孔的高度,意识到此人个子很高,大概率是男性——而且,她左右腾挪,两手比着枪形轮流对准那小孔——对方应该是左手射击。

男性左撇子......她高速浏览记忆,发现无法从中找到符合的存在。莫非是不认识的人仗义出手?会有人如此轻率地为陌生人开枪么?侦探摸着下巴默立,她细嗅长年不曾流通的空气,忽然从中捕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香味。

广场上站满了持枪的警察,有几个已经迈向芙蕾雅所在的建筑。她自觉出至楼外,对着枪口举起双手:“嘿,别冲动,我是受害者。”她抹了一把后颈,将血污展现给警员们,“绑我来的家伙在对面的楼里,恐怕她不能做什么申辩了。你们的头儿在哪里?我要见他。”

话音刚落,一个金发男人沿着光线冲进广场,他左顾右盼,活似只找不到巢的大鸟。直到有光打在芙蕾雅脸上,他瞧见她站在那里,立马笑起来,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

芙蕾雅却瞅着助手拧眉:“你怎么找过来的?”

月关右手拿着手机晃晃:“我以为你明白的。”他左手始终插在兜里,低声问:“你不是备了个可定位的摄像头吗?”

“是你把他们喊来的?”

“不是,我才刚到。我去过苏格兰场,但......”

刹车声打断了他的话,一辆警车停在他过来的路口上。熟悉的身影关上车门,道森警督向众人走来,边点头致意:“都还好吧?希望我来得还算及时。”他给芙蕾雅抛了个眼神:“月先生坚称你出事了。我虽然搞不明白,还是对你的手机进行了网络拦截,确认你的位置十分可疑后,我联络了附近的警方。”

“哈,真是多谢了,您到底还是敬业啊。”月关赞叹道。

“主要是您的功劳。容我好奇一问,您究竟是怎么看穿的?”

“因为那条短信太假了。‘我没事,托管所下午组织了集体所外诊疗,马上往回赶。刚才手机没电了,我的错,一会见。’”月关复述一遍,情不自禁地发笑,“没有难以理解的火星文,没有幼稚的表情符号,而且居然能向我道歉,一看就不是出自某个中二青少年的手笔。”

他口中的中二青少年耸耸肩,与他相视而笑:“是我怂恿卡文迪许写下那条短信,我知道她不可能复制我的火星密文。我指望你一旦意识到它不是我写的就会报警,然后警察会带你过来,没想到你们各来各的。好吧,幸亏我给你留了第二种指引,免得你走投无路。”

警督来回打量这对活宝,他听得云里雾里,终是笑叹:“芙蕾雅呀,遇上月先生是你的运气。哦,怎么回事?”他被斜后方的骚动引去,只见两个警员正抬着卡文迪许的尸体下来。警督凑上前,枪洞在他视野里开着血淋淋的花,他眉眼直立:“是谁开的枪?”一群警员围着他摇头。芙蕾雅也跟过去,解释道:“不是他们。开枪的人在他们赶到前就离开了,当时这女人正要给我注射高浓度毒品。”

“Oh my god.这么说我们还是慢了,是别人救了你?!”道森警督瞪圆了眼,“你有头绪吗?那个枪手?”

“男性,身高在六英尺左右,左撇子,有一定的反追踪技术。”侦探用目光测量两栋楼的距离,“他在对面的楼里进行射击,在这么暗又这么远的情况下一击致命,百步穿杨,他不仅是神枪手,甚至很可能是个战士。他意志坚定,心理素质相当强大,手在黑暗与惊险中纹丝不动,明显熟悉暴力。他不轻易开火,一旦决定就痛下杀手。他最容易识别的特征应该是身上有......”她鼻头抽动,缓缓直起腰背打了个哆嗦。

“你们有毯子吗?”她冷不丁地问。

“啥?”

“有毯子吗?我冷了。”

“哦哦......”道森警督忙招呼人去拿毯子,没忘记追着问:“然后呢?”

“没有了,都是我主观臆断,忘了它们吧,我被吓着了,刚才在胡说。”

“可是......?”

“没有可是。每个人都会犯错,别听我说的,我什么都看不出。”芙蕾雅裹紧毯子,迈着螃蟹步往月关那边挪去。道森警督在原地杵了半刻,无奈叮嘱:“记得去处理伤口,你满脖子都是血。晚一点或者明天到我那里去做笔录。”

“我待会就去吧,明天我要休养。”女孩头也不抬地答应。

“那行,晚点局里见。”老警督摘下警帽,“我得走了,郊区发生了一起车祸,据说夫妻俩连人带车给烧成了焦炭。今晚真够乱的,我还以为能按时下班呢。”

“让我猜猜,受害者里女方是律师,男方是美容医生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场车祸也是这女人策划的,她亲口对我炫耀过。”侦探抬腿指指死尸,“你叫来的人会在楼上找到一部手机,它属于那个律师,而她正是我此次行动的雇主。”她挥挥手,“快去吧,但愿我的话能帮到你。”

酒精造成的刺痛在头皮里钻来钻去,芙蕾雅歪坐在救护车的医疗舱边缘休息。她的陪护兼助手徐徐踱来,一头金发在寒星下波光流转,衬得主人好似颗无辜的灯泡。

芙蕾雅扯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赶紧把你手上的火药灼痕弄掉。”她向他耳语。后者不吱声,神情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们就这么静坐了几分钟,直至轻细的声线打破安宁:“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在找不到你的时候先去求助了道森警督,他问了很多事,我不得不解释。”

“比方说?”芙蕾雅连眼都没睁,可月关注意到她的耳尖颤了颤。

“我是你的陪护。”月关别过脸以躲避可能袭来的责问,“很抱歉,我当时没别的办法。”他摊开手,“你也许该跟他谈谈。”

预想中的尖叫和怒吼都未发生,身旁的人满脸木然,身影悄悄萎缩下去。这下好了,我终于把她变成了病猫,月关翻个白眼,曾为此想象过的惬意并未降临。

“你说这个阿,其实我都知道。”几小时后,道森警督的瞳孔里倒映出芙蕾雅因惊愕扭曲的五官。他靠坐在皮椅内,像极了一只老神在在的大猎犬,早已嗅出所有秘密。“你真以为我会不做任何工作就让你担任苏格兰场的顾问吗?小姑娘,警察的职业病之一就是会摸清所有合作伙伴的底细。何况你说月先生是你的贴身仆人,你当我是白痴吗?不过,我接受你的道歉。”

有几秒钟芙蕾雅似乎完全丧失了表情管理能力,她四下张望,飞蛾般的目光不知道该落在哪儿,牙齿一时咬着两腮的软肉,一时啃着嘴唇上的死皮。半日后她垮下肩膀,兀自不肯与警督对视,只点头承认:“你当然不是,你的智商在平均水准以上,放在警察中是佼佼者。”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警督十指交叉,视线移回空白的述职报告单上,“我尝试过引导你主动讲出来,算是尝试吧,我曾邀请你一起庆祝莉莉的生日,可你拒绝了。”他垂下眼,以极小的幅度摇头,“我就想再等等吧,等你准备好再说,反正你从未在案子上失误。”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夜风把窗子拍得哐哐直响。道森警督整理起满桌文件:“快回去吧,已经两点了。我收拾完就走。”

“要加油阿,芙蕾雅。”他的声音在女孩踏出办公室时追来,“为了你的健康,为了我们长久的合作。”

芙蕾雅默不作声地出了警局,月关见她没有搭车的意思,遂跟随她在夜空下漫步。十数个世纪以来泥土铺就的、花砖砌成的、沥青填满的宽窄街巷在他们脚下蜿蜒而去,仿佛永无尽头,向生活在这座城中的生灵无言诉说着时间流逝。他们站定于伦敦塔桥上,泰晤士河在这辉煌巨人的照耀下宛如一条流淌的绸缎。

她源自过去,她流向未来;她吟唱蒙昧,她滋养智慧;她见证罪恶,她倒映荣耀;她淹没尸骸,她孕育新生。

桥面上的两人各自聆听,各自遥望。寒浸浸的风在他们之间穿梭,把他们的对话被撕扯得不甚清晰,即使这样他们的视线也未曾交集。

“你什么时候拿的枪?”

“一直,从你开始见卡文迪许。她的气场让我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你还会用左手开枪,险些就被你骗过去了。”

“其实我小时候是左撇子,上学时被说是怪胎。于是我学着用右手做事,逐渐将它变成了惯用手。现在我的左右手各司其职,实际它们会的技能毫无差别。”

“你很厉害,我欠你一个恩情。”

“......你吓到我了。”

“这是事实。另外我劝你别用香水了,没有它我不会把枪手和你联系上。”

“我真的不用香水,我都闻不出我身上有味道。”

“随你便。”芙蕾雅揉着眉心,“你打算怎么处理枪?如今唯一指向你的线索是子弹,警方留下了它。虽说我信任他们的智商,可卡文迪许家族不会轻易罢休。”

枪么?月关隔着布料握住那玩意,他踌躇片刻,从大衣内袋里取出它抚摸。

铁疙瘩上尚残留着余温,他一挥手,枪远远飞出去,落入了漆黑的滚滚河水中。

“哇哦,你可真是——”芙蕾雅展开双臂,迎着水天相接处那一线橙红欢呼,“那么,致这个——美丽的新世界!”

终于写完了这一章,《粉红童话》是所有案子中最短的,也是唯一没有大篇幅推理情节的。不过跟踪取证也是私家侦探的日常工作之一,因此也算是展现了芙蕾雅工作的另一部分吧。这个案子写起来还是很不容易,甚至让我有点不适,所以我鸽了将近两个月,一直在不停地修改,本想将其分作两章,最后考虑到情节的流畅性还是合为一章。

这一章是芙蕾雅和月关关系的转折点,也是描写月关性格的关键章节,因此它虽有些长,但我还是希望读者能耐下性子读完,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我笔下的月关性格里有个非常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他历经世事沉浮,阅遍人间沧桑,却仍会为渺小的人或事喜悦伤怀。他的怜悯是务实的,也是冷漠的,来得确切,去得迅速,好比燃起又骤熄的火苗,却能为承受者带来些许暖意。他漠视众生百态,却仍有自己都难以意识到的底线,给卡文迪许那一枪多少带点私人情绪。

关于他为什么没能听见芙蕾雅,一是因为距离确实有些远;二是因为芙蕾雅和卡文迪许都没有长时间闹出大动静,月关刚好错过了芙蕾雅被揪住头发的那一刻,故此只能凭着感觉找人,结果跑错了方向;三是因为我非常想让月关开出那一枪,有种暗中装个**的爽感,险些不靠谱最终又靠谱了;四是这段剧情致敬了《神探夏洛克》的第一集,夏洛克和华生、芙蕾雅和月关形成了对照。

《粉红童话》是全文的倒数第二个案子,《草木》即将进入收尾阶段,月关和芙蕾雅的牵绊将走向结尾,月关的地球副本也即将结束。唐三的情节会增多一些,不过他依然不能亲自下场帮忙,否则就没得玩了。

最后,我目前似乎陷入了创作的瓶颈期,当初写《老村旧事》和《共犯》时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现在恨不得写一句话改三遍。我是真的很需要评论和建议,甚至希望有读完《花海》和持续阅读《草木》的读者能对我的文笔和叙事能力进行对比点评。

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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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三章《第五案.粉红童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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