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要放两次鞭炮,一次是年夜饭以前,一次是午夜。因为玛雅的关系,祝蒲家已经很久没有放过鞭炮了。虽然别墅离城镇有一些距离,但天刚暗一些下来,祝蒲就扯了两团棉花把玛雅的耳朵塞好。
「突然听到鞭炮声不要害怕,」祝蒲一边塞一边说,「也不要太兴奋!」
玛雅手里抓着一只剥好皮的虾,脸颊吃得油汪汪的,快活地点点头。
周家人丁并不很兴旺,周老师的父母已经去世好些年了,他只有一个妹妹,今年带着丈夫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来别墅一块过年。
周老师的妹妹看上去有一些憔悴,可能是照顾新生儿的缘故。祝蒲领着玛雅喊「姑姑好」,又和周太太一起看了尚在襁褓里的小表弟。小表弟长得不好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起来是像姑丈比较多。
祝蒲看一眼玛雅,确认两个人是一样的想法。当然他们俩都只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
周太太是过来人,心疼小姑子面色不佳,带着她进房间说话。姑丈倒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说要看看这个房子,就带领着周老师这里指指那里点点,自己还有认识别的住别墅的人,他们的房子如何云云。
祝蒲听得咂舌,转头看玛雅一手拿一个棉花团也在偷听,祝蒲瞪她一眼,她才重新把棉花塞回耳朵里。
「阿蒲,你说爸爸可不可以收养小表弟啊,」玛雅趴在祝蒲耳边,用她自以为很小声的声音说,「小表弟以后不会真的长成姑丈这个样子吧?」
祝蒲没回答,只是缓缓地把她的嘴给捂上。好在麻妈妈翻勺的声音更大,除了祝蒲似乎没有别人听见这番少女的忧思。
年夜饭开饭前,城镇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玛雅坐在祝蒲怀里玩了会儿他的外套扣子,想起来什么似的拽拽他,「阿蒲,老师说过年放鞭炮是为了赶走年兽的。」
祝蒲本来听着鞭炮声出神,低下头问,「年兽是什么?」
「就是一个很凶的怪物,除夕夜这天它会来吃掉我们的食物。」玛雅说,「所以除夕夜要放鞭炮,是为了把年兽吓走,保护食物。」
「噢,」祝蒲说,「玛雅上学了,开始懂得比阿蒲多了!」
玛雅还是用力拽祝蒲的衣服,「可是,我们家总是不放鞭炮,那年兽会不会来我们家啊?」
祝蒲转转眼睛,「我放过鞭炮的,鞭炮一点都不可怕,就是声音很响。如果年兽会被鞭炮那种东西吓走,它肯定就是一个胆小的小怪物。」
说着捏捏又被玛雅拿出来的棉花团,「玛雅也怕鞭炮声啊,说明年兽和玛雅是一样的。所以它来我们家了我们也不怕。哎呀,为什么要怕呢?我见到另一个小玛雅,我只会给它好多好多好吃的。」
玛雅张着嘴,半晌眨了眨眼睛,「年兽是玛雅啊!那它好可怜,我也要给它好吃的。」
接下来在几乎全程的年夜饭里,除了时不时被祝蒲和麻妈妈抓回来添菜,玛雅都端着她的陶瓷碗站在窗口,嘴里念叨着「小年兽快点来」。
今晚姑姑一家会在祝蒲家里过夜,明天早上再一起出去走亲戚。吃完饭祝蒲给玛雅梳发型,他先扎了两个双马尾,每一边再分成四股,周围三股向后撅起来当作花瓣,中间一股垂下来当作花蕊。
两边都这么处理了,喷上啫喱狠狠地定型。玛雅很满意,祝蒲也很满意,他觉得自己以后或许可以去开美发店,专门给小女孩梳发型。
到夜更深一点的时候,大家坐在客厅一起看电视,祝蒲在厨房帮麻妈妈收拾餐具。在水声里祝蒲听不太清,但是麻妈妈听清了,她说有人在按门铃。
祝蒲不信,怎么会有人在除夕夜不好好呆在家里,上门拜访别人的。麻妈妈说就是有啊,拿膝盖顶祝蒲的屁股让他去看看。
祝蒲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有光啊。
「啊?」祝蒲说,「怎么是有光啊!」
有光穿着一件深卡其色的牛角扣大衣,推着一辆山地脚踏车在门口站着。
「你有话没有说完,」他说,「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你家电话呀!」
祝蒲一噎,「那你找你爸爸要电话簿呀!」
「我爸在和叔叔他们喝酒,我不想跟他讲话。」
「噢。」祝蒲才饶有兴趣地开始打量有光的发型。他原来有一些细碎的额发,但这会儿用发胶全部抓上去了,露着光亮的额头。「你弄发型了。」
「哎呀,」有光伸手挠挠额头,「我妈弄的。」
祝蒲从来没什么机会摆弄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总是很长,前面遮住眼睛,侧面只露出耳朵尖。但他喜欢自己蓬松的卷发,他觉得这样很像个艺术家。
「你要进来吗?」祝蒲说,「玛雅今天超级可爱。」
有光伸长脖子往屋子里看一眼,「算了,」他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想让大人们发现。」说着捉住祝蒲的一只手腕,「我们出去说,你看见思念的事。」
祝蒲点点头,打开门边鞋柜的抽屉,把钥匙揣在口袋里。他让有光到院子外面的门口等他,自己去车库骑出来他的女士脚踏车。
虽然他很喜欢他的脚踏车,但他还是要承认它在有光漆黑加亮黄条纹的山地车面前略显逊色。而且有光把他的脚踏车座调得很高,对于有光很合适但是对于祝蒲来讲太高了,祝蒲又不好意思让有光调下来一点,所以换车骑也是不太现实的。
哼,能骑就是好车,祝蒲想,什么女士车、山地车,都不重要。
他俩并排沿着河道往城镇里骑,一边骑一边抖落一些闲言碎语。这不是进城唯一一条路,但是是祝蒲最喜欢的一条。入海口的土坡和石滩过去以后,渐渐开始有商店和人家。商店的霓虹灯还亮着,但都关着门,住着人的房子倒是张灯结彩的。
那时候的房子都是一幢一幢的,两三层或者三四层,一幢住一户人家。河道的人家有面向大路的一面,也有面向河的一面,在面向河的一面是他们的院子,院子前还有一条小道,让居民之间互通有无。
祝蒲和有光在一个小岔口把车子停下来锁好,从岔路走进去,到房子沿河那面的小道上走。
这里的人家总是在院子里种很多植物,春天开绚丽的花,秋天结营养不良的小果子,到过年的时候就在枝条上挂小的中国结、锦囊还有亮着的小灯笼,祝愿来年也是好日子。
小路很窄,他们只能一前一后地走。那些枝条已经垂得能够到有光的头顶了,他低着头走,免得灯笼上的穗穗弄乱他的头发。
「不是说秀荣真的和我有什么,是李河海喜欢起哄。」有光说,「李河海喜欢看坦途生气,说坦途越生气就是越喜欢秀荣。」
祝蒲乐呵呵地听着,「秀荣长什么样子?」
「就挺高的,扎一个辫子,」他握拳在后脑勺比划一下,「就这种,扎一个。她扎得特别高,头发也比其他女生长。」
「噢,」祝蒲说,「扎一个高马尾。」
「对对对。」有光说,「还有就是,很白吧。皮肤很白。」
祝蒲的皮肤本来也很白,但他经常晒太阳,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臂就不显得那么白了。「她多晒晒太阳就好了,」祝蒲说,「就会正常一点。」
有光回头看了祝蒲一眼。「白皮肤是好看的。」
「啊?」祝蒲失笑,「搞不懂你们。」
有光耸耸肩,「是啊。他们都说秀荣特别特别好看,她是好看,但有时候比较古怪,总是对我说奇怪的话,还说我笨什么的。拜托,我期末考了班级第 6 名诶。」
这回轮到祝蒲盯着有光的后脑勺了。祝蒲没上过学,但是他漫画和小说看得多啊。他要把有光的后脑勺盯出洞来,脑子里突然想到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觉得秀荣应该就长那个样子,如果她看见自己,也用的那种眼神。
有光没等到祝蒲的回复,转过头来看他,「怎么不讲话?」
「不懂,」祝蒲说,「不懂你们。」
「话说回来,」有光自顾自地栽上话茬,「看见思念是怎么回事?」
祝蒲刚要说话,河对岸有人点燃了烟花桶,一朵烟花蹿上夜空炸开来,轰鸣声响得好像它就在脑门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有光捂起耳朵,祝蒲慌忙地把助听器扯开。
这桶烟花太近了,即使祝蒲现在只能听到遥远的闷响,但他还能感觉到声波传来的震动。他有点害怕,就攥住了有光胸前的牛角扣。有光心领神会,空出一只手来把祝蒲的脑袋往自己胸口按。
但祝蒲又怕有光聋掉,就抬手帮有光捂住耳朵。
挺好的,两个人只有一对耳朵需要捂。
祝蒲看着缓缓波动的河面,直到最后一朵玫红色的烟花燃尽以后才放开有光的耳朵。有光垂头看着他说了什么,但祝蒲听不见。他的两只手还搁在有光的胸前,没有空去塞助听器,有光明明知道,但没有理会,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话。
祝蒲要抽回手,但手腕又被有光捉住了。有光说完最后一句他想说的话,才放手让祝蒲把助听器戴好。
「你神经病吧,是不是骂我了!」祝蒲说,「你欺负聋哑人啊!」
有光眨眨眼,「你又不是聋哑人。你哑到哪里去了,讲话比谁都大声。」
「我聋啊!」
「你不聋啊,」有光说,「你能听见别人的思念呢。」看祝蒲瞪着眼睛,又说,「你听听我现在在想什么。」
祝蒲调试好助听器认真听,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一台纯粹的竖琴在演奏。祝蒲甩手在有光胸前敲了一下,「因为骂我我还听不见,所以正高兴得升天呢!」
就敲那么一下,有光身体里有亮晶晶的光球迸出来。祝蒲「啊!」一声,连敲了好几下,每敲一下都像偷袭了萤火虫窝点似的,有崭新的光球从大衣下面逃逸。
祝蒲敲得有光连连咳嗽,钳制住祝蒲的两个手肘,「你杀人啊!」
「不是啊!」祝蒲大声说,「我又看见思念了!你现在很高兴,你『高兴』的思念体跑出来了!」
有光松开祝蒲的手肘,着急地把自己周身都看了看。「是什么样的?」他问,「我一点也看不见!」
有光的动作带动了气流,小光球们忽闪忽闪地顺着他动作的方向移动。它们很亮,虽然没有路灯那么亮,但也能映在有光的眼睛里,璀璨闪烁的。
「就好像放烟花,那种小的钢丝绒烟花。」祝蒲说,「但是每一朵烟花都会飞,它们的毛刺也没有那么长,就像——就像发光的蒲公英!」
是了,上次说不出来的比喻,这次再见到,突然就想起来了。就像蒲公英。不是路边那种稀疏的、潦草的蒲公英,而是会在电视或者画报里看到的,圆满、茁壮、生气勃勃的蒲公英。
有光张开嘴,兴奋地眨眨眼,「我的『高兴』,是发光的蒲公英啊!」
「你等等——」祝蒲朝一枚小光球伸出手,「我应该可以碰到它们——」
那枚小光球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样,顺着祝蒲的指尖飞到他的手心。祝蒲没有真的握住它,只是引着它到自己耳边。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又引着它到有光的耳边。
有光的半张脸被小光球照亮了,他看着祝蒲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张着嘴等待着祝蒲的指令。
「你听,」祝蒲轻声说,「仔细听。」
有光用手指圈住祝蒲的手腕,微微歪着头。他看不见祝蒲手里正握着什么,但他用力地侧耳倾听。翕忽之间,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弦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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