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的一天早晨,小满就和没事人一样坐在餐厅里吃早饭。
说实在的,麻妈妈不太喜欢这个向小满。小满的妈妈因为和周老师是同事,但有个好吃懒做的儿子和不学无术的丈夫,日子过得不好。周老师多少心疼她,才答应顾不过来的时候,小满可以来家里面住。
问题是,小满很容易应激。她尤其不擅长应对特别小的孩子,而周老师家里最宝贝的就是年幼体弱的玛雅。玛雅有祝蒲这个哥哥,她又想要个姐姐,一开始很喜欢往小满身上贴。
小满确实没有恶意,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门口铁门的作用并不是不让小满出来,而是小满要求装上不让玛雅可以随意进去。
所以麻妈妈很难喜欢小满,她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待生病的小女孩。她不理解,但是不会苛待小满,还是给她的碗里多放了一颗茶叶蛋。
小满没道谢也没说话,麻妈妈更是不会主动和她说话,两个年龄相差将近四十岁的女性就这么一左一右坐着,脸上是相似的赌气表情。
天还没有亮透,小满今天早上吃的是头茬的新鲜早餐。不多久祝蒲和有光也一起下来了,有光提着洗石槽的桶,祝蒲手里唰唰唰甩着水管玩。
「向小满!」
喊人的是有光,大清早祝蒲的助听器调的最高档,这一声就在他耳边炸开来,吓得他往后跳了一步。
「嗯。」小满毫无波澜地应一声。
有光拉开小满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局促又兴奋地看看在剥蛋壳的小满,又回头看看站在后面的祝蒲。祝蒲对他耸耸肩,没有什么别的指示。
「小满。」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轻了一点儿。
「嗯。」小满还是这样应,把剥好的蛋塞进嘴里。
「见到你真高兴!」有光中气十足地说。
小满喉咙里都是蛋黄,很干,但又不想有光发现她说不出话,面上淡淡地喝豆浆,实则喉咙里咽得都翻滚起来。「嗯。」她挣扎着发出这个音。
这时候在一旁看着的麻妈妈突然说话了,「早上摊了鸡蛋饼,还有茶叶蛋。」站起来把两个男孩子推推搡搡,「快点吃,吃完再去洗水槽。」
小满趁这个空档把气顺好了,捧起白瓷碗喝豆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透过碗沿看他们俩。祝蒲背对着她正在锅里挑着蛋,有光手上舀着豆浆,眼睛还看着小满。他俩对视了一小会儿,有光笑得半张脸都是牙,小满就把目光移开了。
「话说,」小满说 ,「山老师有说什么吗?」
她问的是带着小满那个班画素描的新老师。她听起来一定比小蒋靠谱一些,因为小满不是管她叫「小山」,而是「山老师」。
祝蒲没听清,有光不清楚,和小满一起齐刷刷地看向祝蒲。
小满对祝蒲那个没听清的表情太熟悉了,「我说,山老师有问我吗?」
祝蒲咬了一口鸡蛋饼,「问了,那天我在走廊跑来跑去,她就把我的领子这样一抓,」提起自己T恤后边的领子,「问我你去哪里了。我差点就死了。」
小满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在走廊里跑来跑去?」
有光清脆地笑了两声,「因为张乾坤把他的白色水粉颜料挖了一大坨,用没洗过的笔。」
「对,」祝蒲比着手刀在脖子上划一划,「追杀他。」
「可爱。」小满又端起豆浆喝一口,「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阿蒲让他求饶,要他给他爸打电话送来三罐新的——」
「我说你回家了,」祝蒲打断有光,「因为你哥在家里闯祸,腿被打断了,你回去看望他。」
有光好奇地看向祝蒲。小满对着碗笑了两声,「然后呢?」
「小山说『哦,她是拿了串鞭炮回家放了吧』,我说『对,还挂了庆祝的横幅』。」
小满和祝蒲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到一起,彼此都赞许地笑了笑。
后来吃完饭去洗石槽的时候有光问他,「为什么要和山老师撒谎啊?」
祝蒲说,「小山还蛮关心小满的,不想她瞎担心。」
「我都没怎么跟小山老师说过话,」有光说,「她看起来——看起来挺凶的。」
山野川从美院毕业才两三年,学的插画专业,主业就是给报刊杂志画插画。她左耳打着三个耳洞,右耳打着四个,留着鲻鱼头,喜欢穿黑色背心、迷彩裤和马丁靴。当然来这里以后,马丁靴也换成了人字拖,啪嗒啪嗒地到处走。
祝蒲把手里的水管捏扁又揉圆,「其实她的思念也蛮悦耳。」
「真的吗?」有光放下水桶,「是什么样的?」
「嗯——」祝蒲说,「只听到过一次,她比较冷静一个人。类似风铃或者三角铁,和小满高兴的时候有一点点像。」
有光的嘴张开又闭上,「你这么一说,」他说,「她整个人的气质确实和小满有一点像。」
「啊?」祝蒲发出一个夸张的声音,「不要吧,山老师挺漂亮的。」
「她应该对小满挺好的。」
这句话有光说得小声了,祝蒲没听清,追问以后他却又不说了,关上水龙头示意祝蒲往屋子里走。
后来几天有光把小满烦得厉害。他也发现小满很爱吃零食了,有一次从家里回来以后装了一整个行李箱的零食带来,还有好几个旺旺大礼包。
小满不想拒绝零食,也不想听有光关心她的生活,但相较之下零食更重要一些,她就皱着眉哐叽哐叽地一边嚼仙贝,一边听有光絮叨。
有光会问她在哪个学校,再说一说自己的同学。夸她画画得好,又说自己的堂姐表妹最近买了什么发卡。还要说画室附近的湖光山色,前面淤泥滩里的小螃蟹,语调愉快且轻柔,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庭院里。
周老师家的庭院里有一块伫立着一个篮球框的空地,平常休息的时候有男孩子们在那里玩篮球。原来那个就篮球充不进气了,大家凑钱一起买了一个新的,气充得鼓鼓的,一拍弹得老高。
空地的边缘有一个搁着青石板的角落,角落上方是长势野蛮的芭蕉叶子,搭起来一个阴凉的庇护所,后面的墙壁上长着湿漉漉的青苔。
三个人一般就坐在这个角落里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小满吃零食,有光讲话,祝蒲坐在青石板的另一边发呆。
原来祝蒲还会仔细地去听他们俩说什么。「听别人讲话」对祝蒲来说其实是一件费劲的事,他直到五六岁才真的明白「对话」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要是不主动地去注意,别人讲话的声音就会滑溜溜地从大脑皮层漂走。
后来他就不费这个心思了。他听见有光的竖琴和小满的风铃都在响,就觉得没什么好管的,只抬头盯着芭蕉叶边缘悬着的水珠,看它们什么时候落下来。
直到有光的零食发完了,三个人在空闲时间缩在这个角落里就成了习惯。祝蒲拿着他的水彩盒子在一边画画,小满也开始分享一些她自己的事情。
很多事情小满不明说,有光也听得明白。小满是家里意外怀孕的第二个孩子,家里本来条件就不太好,还因为她罚了一点钱。小满的哥哥养坏了,很任性,当时以为又是一个男孩子才生下来的,所以多多少少家里面是有点失望。
小满不明着讲这些,即使讲了也是不带感情地顺嘴说出来的,但有光其实都听着,都记住了,他的思念也会因为这个响起来。
这个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满才有了她第一个主动说起的话题。她说,「你们说,小山老师之后还会来吗?」
这时候祝蒲在看不远处暮色里打篮球的孩子们,没有听见小满说话,有光就拽了拽他的袖子。「什么?」祝蒲问。
小满坐在石板上晃着腿,提高音量,「小山老师,她就教这一个暑假吗?」
「我不知道,」祝蒲说,「老周说她技巧好,但是小蒋和小孩相处得好,他不知道留哪个。」
小满从鼻子里嗤一声,「和小孩子相处得好有什么用。」
这句祝蒲倒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探出身子,越过有光认真地看了小满的侧脸好几秒。「小山老师很好吗?」
小满点点头。「我长大要成为她那样的女孩子。」她说。
「你不行,」祝蒲说,「你的扫把头没办法剪那种发型。」
有光不赞许地把祝蒲的肩膀推一推,小满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我没有在说发型!」
祝蒲缩回身子嘿嘿地笑,有光的目光灼热地抠在小满的脸上示意她继续说。小满叹一口气,把自己右边耳朵旁边的头发撩到后面去。有光凑近看,她的耳廓红通通的,耳骨上插着一根透明的短针。
「向小满,你穿耳洞了!」
这一声大得祝蒲听得清清楚楚,他从石板上蹿下来,凑到小满耳朵边上仔细看。「靠北,」他说,「向小满穿耳洞了!」
小满被他们俩的热情冲得一股红晕漫上脸颊,「小山老师给我穿的,」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开那种刺青穿孔的店。」
「什么时候的事啊?」
「前两天晚上。」小满把头发放下来,不让他俩继续看,「我和她说我也想和她一样穿耳洞,她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去了镇子上。」接着在两个男孩脸上看了一阵,「她敲门了,大家都听到了。你们俩晚上都去哪了,顺便一问。」
有光和祝蒲对视一眼,但现在并不是和小满解释塔楼房间的时候。「然后呢?」
小满耸耸肩,「我就和她出去了,坐在她车子后面。到店里的时候我有点怕,她那个朋友是个男的,很粗鲁,小山就说她给我穿。」
「疼吗?」祝蒲问。
「就一下子,我听到啪的一声就穿好了。」小满隔着头发摸一摸自己的耳朵,「每天都要拿下来消毒。她会带药水来,课间的时候帮我消毒。」
祝蒲很用力地想象了一下小山给小满消毒的画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到的全是小满假装自己耳洞很痛,把脑袋缩在小山老师胸脯的样子。八月末的天气,祝蒲打了一个寒战。
「好好啊。」有光感慨道。
「嗯。」小满低着头,把手掌探到自己头发底下,「她说我的耳朵很软。」
现在好了,祝蒲不得不知道小满耳朵很软这件事了。
暑假班结束得很顺利,小一点的孩子们都收拾行李回家,剩下准高三的孩子们要一直集训到明年春天。
学期内的兴趣班在开学后两周开起来,小满和有光在周末的时候会来。小山老师也顺利留下来,当然小蒋也没离开。
冬天到来之后,因为天气冷,有光偶尔还是会留下来寄宿。寄宿的时候他们俩还是像夏天一样跑到塔楼上去睡觉,只是两个人一共搬了两床棉被两床毯子,还拿来了一个取暖用的油汀。
有光的体温比祝蒲高一些,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确实更壮一点。在这个冬天有光瘦了很多,夜里还是有生长痛,一会儿是胫骨痛,一会儿是桡骨痛,痛的时候他就会从自己的被窝里跑出来,把自己往祝蒲的被窝里塞。
虽然看起来不舒服,但祝蒲有一点点嫉妒,因为他从来没体会过生长痛。他都要怀疑自己不会长高了。
夏天的那几盘交响乐磁带已经落灰了,有光从家里带了一些磁带过来。祝蒲很少听除了室内乐和交响乐以外的东西(因为周太太那里没有),有光带来的磁带里,他最喜欢 AC/DC。
祝蒲喜欢听鼓点,因为这是他不需要费心去听,就能听见的好声音。
除了听磁带,他们还会一起看漫画。周先生家里的漫画大多是日文的,两个人都看不懂,都只会读里面的汉字。但漫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看不懂也能看个画,既然有人物有场景和动作,两个小男孩就对着书本瞎编。
祝蒲同有光说,这就很像以前自己还没有戴助听器的时候。那时候他不知道人们嘴巴开开翕翕是在干什么,他脑子里也根本没有「对话」或者「语言」的概念。但他知道他们一定在交换着什么信息,而这信息是非常重要的。
他不知道,他就瞎猜。就好像看不懂对话台词,但是能看见画面的黑白漫画一样。他知道他有缺失,但他就是擅长猜,擅长假装自己听见了,擅长一个人把这个世界的故事拼凑完整。
可能就是因为他猜得太认真了,在能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一下子就听到人们心里去。
这样说着话,祝蒲就睡着了,梦里面是有光温暖的手掌,他说教的样子,还有小满软软的耳朵。
祝蒲开始觉得幸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