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在小蒋的班待满一年以后转去了小山的班，他不太有天赋，但他很会模仿，小满怎么画他就怎么画，连排线的角度都一点不差。
小满很烦他，但是有光说「模仿可是最高级的赞美哦！」，小满听了嘴角就压不下去。
祝蒲开始跟着老师们带学生。他本来在小蒋的班上和小孩儿们闹着玩，但小孩的高频尖叫快把他的天灵盖打开了，所谓「振聋发聩」真是古人诚不我欺。
于是他经常到小山这边晃悠，时不时有光后面幽幽地说，「明暗交界线最黑没错，但不要忘记你画的是个浅灰色的瓶子啊。」
又转过一年，周老师的女儿玛雅要上小学了。
玛雅因为先心病的原因身体状态很差，学龄前一直养在家里。这个秋天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上学。
因为先天不足，玛雅头发的颜色比别人都浅，也很细软，总是长不长，堪堪能披在肩上。夏天来临之前祝蒲就一直在练习给她扎头，因为小学校园不让披着头发。
现在祝蒲已经会扎小灯笼一样的丸子头，脑袋两边各一个，还要夹上毛绒绒的蝴蝶结发卡，特别机灵可爱。
玛雅是非常非常让人省心的小孩，她甚至比育儿书里更早地学会自己吃饭，吃完饭会把踩着椅子把自己的小碗放进水槽里，然后打开水龙头洗洗手。
周老师没有让她画画，倒是周太太会带她弹一些琴。周太太原来是周老师学校里的声乐老师，生了玛雅以后就在家里带孩子。她有哮喘，而玛雅有先心病，她们是家里的两个受人喜爱的病秧子。
于是祝蒲除了画画又多了一项活计，那就是负责送玛雅上下学。
小学放学的时候每班的小孩子会按家庭住址分成好几队，每队有一个小队长，通常是这一队住得最远的那个，举着小牌子带领孩子们安全回家。
本来玛雅应该当他们这一队的小队长，但家里面每天都会派遣祝蒲去接她放学，玛雅因为没有拿到那个小牌子生了很久的闷气。
也是这一年祝蒲获得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座驾。那是一辆安琪儿脚踏车，白色和焦糖色的喷漆，前面有一个车框用来放玛雅的书包，后面的座位加了软垫，这样不会颠得难受。
给祝蒲买这种弯梁的女士脚踏车也是出于安全考虑。祝蒲耳朵不好，玛雅又小，这辆车稳当，而且上下车更方便。祝蒲倒是不介意，男孩子当然要有一个座驾，而且这辆车也能骑得很快。
当然他更想要麻妈妈的座驾。麻妈妈有一辆小皮卡，方便她运送家里需要的货物。
没关系，总有一天祝蒲也会有一辆自己的皮卡。
即使夏天已经过去了，太阳还是很晒，祝蒲戴着玛雅的大草帽到镇子上买橘子。说是玛雅的帽子，但在玛雅脑袋长得足够大之前，这都是祝蒲的帽子。
它是裴先生——就是有光爸爸，开画廊的那个——去法国研学策展艺术，带回来的礼物。裴先生毕竟是位没有女儿的男士，他不知道小女孩应该戴多大的帽子，结果祝蒲戴着正好。
他还把上面绑着的手工绢花仔细地摘下来，等玛雅能戴了，再给她系上。
现在，它就是一个绑着豆绿色长丝绸的遮阳帽，和祝蒲脚踏车上的白色和焦糖色十分般配。
说到秋天，那就一定要吃蜜橘。祝蒲有一个「水果定位法」，来标注季节的轮换。那时候的水果还是严格按照季节来供应，夏天是西瓜和荔枝，冬天是草莓和牛奶枣，那么秋天就一定是橘子。
今天是周二，周二有光的年级放学前有连着两节的活动课。活动课随机地会被安排上补习，但碰碰运气的话，在真正的活动课里有光会和朋友们溜出来买炸串吃。
祝蒲驶向一个长下坡，坡下面是有光的学校，镇子上唯一的重点中学，接着就是小吃摊和水果店。
坡道边种着木棉树，是附近最常见的行道树。木棉春天开有绒毛的花朵，花朵成熟的时候会一整朵这样地落下来，噗一声砸到行人的脑袋，或者活泼泼地落进祝蒲的车框里。
下坡的时候祝蒲在脚踏车上站起来，草帽已经甩到后脑勺，全靠脖子上的缎带支撑才没有飞走。他的磨毛衬衫也藏了一个风球，簌簌地拍打在身后。
中学生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祝蒲远远地看见了两个圆寸头，是有光的前桌和后桌。有光不在，有光的头没有剃得这么短。
「李河海——」
李河海是有光前两年在周老师别墅里的室友，根本坐不住，来了两周被家长接走就再也没回来过。重新分班的时候和有光分到了一起，有光还记得他，但他已经完全忘记有光以及自己被送去学过画画的事了。
祝蒲伸手拍一下李河海黑漆漆的后脑勺，在他回头的时候一下蹿到前面刹住车。
「我在这里。」祝蒲喊他。
李河海和旁边的江坦途都认识祝蒲，因为祝蒲是他们那个「从来就不用上学但没人说他是坏孩子」的「自由的兄弟」，他连头发都不用剪，又长又乱，前面遮住眼睛，侧面只露出耳垂。
他还能在上课的时间骑着他的娘娘腔自行车到处跑，天啊，我也愿意骑这辆娘娘腔自行车到处跑。
「是阿蒲啊！」
李河海嫉羡的声音祝蒲已经全部听到了，有时候他在他们学校附近飞驰，就是为了听这个响。「买路边摊吃呢，」祝蒲说，「我告诉你爸。」
「蒲哥来一串，」李河海说，「江坦途请蒲哥吃一串！」
祝蒲其实没有听太清，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内容。他把助听器调得更清晰一些，「我裴哥呢？」
「裴有光留下来画黑板报了。」李河海说。
「和孙秀荣一起。」江坦途补充。
孙秀荣是班上的宣传委员，一个很漂亮的女同学。李河海肘了肘江坦途，「秀荣夸有光画画好看，孙坦途大吃醋。」
祝蒲翻了个白眼，「他画画好看个屁。」
「就是，」孙坦途说，「好看个屁。」
「我要去接我妹放学了，」祝蒲说，「好好照顾我裴哥！」两个人都道了别，祝蒲踩上脚踏车继续往前行。
到玛雅的小学还要骑一条街，接着有一个颠簸的近路可以抄。一般返程的时候祝蒲不会带她走这条路，玛雅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了它，偶尔会吵着要到这条小巷子里颠一颠。
小学附近也有很多小吃摊，这些东西都是明令禁止玛雅吃的。这会儿玛雅正揣着自己的小水壶在一边眼馋，她的同学开始推搡她，「你哥来了！你哥来了！」
这是一个高光时刻。是如果祝蒲去世了，他的走马灯里会播放的一个时刻。玛雅看见他，会忘记眼下正在馋的路边小摊，在同学的欢呼声骄傲地里奔向祝蒲，空了的兔子水壶在她膝盖边上砰砰砰地响。
虽然他不明白「你的哥哥来接你了」有什么值得欢呼的，但后来玛雅没有再去上学了，那样健康的、红通通的笑脸祝蒲也就再也没有看见过。
玛雅踩着脚蹬坐上车，她的手刚好抓住祝蒲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坐稳了以后口若悬河地讲一些不着调的话。大部分情况下祝蒲是听不清楚的，但是没有关系，他能听见小猫在喵喵地叫，带着一阵快活的猫铃铛的响。
回去的路上路过水果店，祝蒲就会买几个橘子。正当季的蜜橘皮很薄，剥开就可以看见橙红色的果肉。那是一种很高饱和的颜色，碍眼的白色须须会被果皮直接带走，玛雅在路上就可以吃一个。
当然她也只吃得下一个。她吃东西总是非常慢，一瓣橘子都要分好几口来吃，等祝蒲爬完长坡，她也才吃掉三瓣。
到家之前祝蒲会倒一点水在手帕上，给她擦干净沾着糖水的嘴巴和手指。玛雅拽着他的衣角，两个人去车库里放好车，再手拉手回到房子里。
周一到周五祝蒲总是这样，快到小学放学的点他就骑车出去闲晃，骑到有光的中学碰运气，买点好吃的，再接玛雅回家。
有时候骑得远一点，他可以到小满的中学。小满的中学会普通一些，她的母亲调任到了那所中学，她的家人就没有多花心思把她送进更好的学校。
学校周围最近在施工，她有几个管不住的同学会翻墙出来管工地大哥要烟抽，三三两两地蹲在路边。而且这里灰尘大，如果不是小满的话祝蒲基本上不会来小镇的这一头。
小满倒不是有好好在学校上课了，她主要是困。在学期内她只有周末会来周老师这里画画，但不再寄宿。在家里她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白天就困，上课趴着就睡。
而且如果她不睡的话还有可能和同学起冲突，老师都宁可她睡。
不过还是一样的原理，碰运气。小满总有一两次是不困的，也和野同学逃课出来在路边蹲着。
小满因为睡眠不好，吃饭也乱吃，今年在「祝满光身高大赛」上已经明显落了下风。但是她的头发还是很乱很蓬松，蹲在路边一眼就能认出来。
祝蒲一般不太跟小满多说什么，只是给她塞零食，推着车和她在路边走一走。每一次小满都自己吃，边走边吃，不管吃进去多少沙子，也不管旁边的祝蒲要不要吃。
后来小满说，「都是小时候喜欢边走路边吃东西，吃进去了太多的风，所以现在胃袋才这么空。」
周末的时候小满和有光还是来画室，小山和小蒋也还在，小满还是和小山很要好，小蒋今年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一个个子很矮、脸蛋圆圆的女孩，笑起来非常喜庆，小蒋带着她来画室送过喜糖。
集训的孩子换了两茬，有光长高了将近 20 厘米，像个面团突然被抻长。祝蒲和他比赛身高的心思在去年已经死透了。因为祝蒲的画在裴爸爸的画廊挂着卖，他见过几次裴爸爸，觉得那个叔叔的身高至少有两米。
而祝蒲不知道自己父母有多高，从眼前墙上的身高刻度来看，除非是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有个巨人一手抓着头、一手抓着脚这么抻他，他应该是没有机会赶上有光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麻妈妈在阳台上把成群的床单和棉被都拿出来晾，祝蒲和有光也一起一前一后地把塔楼里的床垫搬下来。
整个阳台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应该有无数螨虫和细菌在这里被杀死了。祝蒲戴着口罩，拿着衣架把这些花花绿绿的床单还有棉被这里拍一拍，那里拍一拍，希望里面的人类废物都死得干净一些。
有光倒是没有跟上来，祝蒲回头去找的时候，他正靠在阳台生锈的栏杆上往外看。祝蒲凑上去看他的脸，却看不明白是什么表情。
他把助听器调得更高一些，喊一声有光的名字。
有光没有看他，他在看不远处的山坳和溪水。祝蒲把他的脸扳正了，像看眼菩萨一样看有光的眼睛。在深秋午后的阳光里，有光的眼睛一半反射着淡蓝色的天光，一半反射着祝蒲看不懂的疑虑。
「阿蒲，」他说，「下个学期我不能来画画了。我爸爸讲，要认真准备中考。」
祝蒲摘下口罩，又戴上。他没有说话，指望自己是听错了，看着有光希望他能再说一遍。
有光没有勇气再说一遍。「但是一考完中考我就来，」他说，「我保证。」
中考是什么东西？一般来讲，即使是坚持到最后的兴趣班的小孩，参加完这个中考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哦，」祝蒲说，「那这学期就是最后了呗。」
有光没有回答。祝蒲听见一声荒凉的小提琴音。他还觉得有一点眼冒金星，就把口罩摘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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