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蒲可能是得鼻炎了,或者突然变成过敏的体质,这个冬天总是塞鼻子。不但塞鼻子,严重的时候从鼻尖到脸颊的深处都很痒,喉管和眼睛里面痒得心里面都会生出恨意来。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里面就像有狗尾巴草在挠,也有狗尾巴草在往外长,他揉眼睛揉得看东西都重影了,还总是看到雪花点。
应该就是从晒被子的那天下午开始痒的。之后他不太能自己打扫房子了,必须戴着眼罩和口罩,不然接下来好几天都不好受。
后来他把塔楼房间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晒,除了床垫,还有书柜,到成堆的漫画书,好像要把经年他在那个房间里堆叠的心曲和梦都晒一晒。
祝蒲开始觉得他过得太安稳了。从被接到周老师家里面来,他活在一种旷日持久的平静当中。周老师不会老,周太太不会生气,麻妈妈一直会有力气。小满会一直都在,玛雅不会长大。
他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都是裴有光害他掉以轻心了。
这是元旦过去的第三个周末,来的孩子很少。裴有光有一个天气一冷就脸红的毛病,南方的室内比室外还冷,每一个冬天总有几天尤其冷的,特别冷的时候,孩子们就会穿上并不常用的大棉服。
裴有光脸很红,青灰色棉服的两个袖子上还套着深蓝色的袖套。祝蒲会看人,看的就是袖套。家里有一个关照的妈妈,孩子就会戴上袖套,袖套常洗常换,他们的袖子总干净。
祝蒲的袖子是不可能干净的,所以他只穿黑色的外套,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要上哪才能买到这种袖套。
小满可能知道。因为小山老师给她买了袖套和围裙。
但是最近祝蒲对小满关心得不太勤,他心情不好。因为他想要一对袖套,玛雅因为最近气温骤降身体非常不舒服请假了,他自己得了鼻炎,麻妈妈催人吃药的时候语气还十分埋怨。
都和裴有光关系不大。
和裴有光关系有点大。不知道!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有光下学期不会再来了。画室的孩子来来往往,而往的通常都不会再来。
祝蒲叹口气,把助听器重新戴上了。今天来的孩子很少,小山把不到十个孩子聚到一起,轮流当模特画速写。这对孩子们来说很像在做游戏,大部分人画得一塌糊涂,轮到有些孩子当模特的时候,他们还要故意摆奇怪的姿势来增加难度。
尤其是张乾坤,个头大,嗓门也大,把大家逗得停不下来地笑闹,连小山老师都笑了。
孩子们喧哗的声音混着他们各自快活的思念声响一齐涌进来,本来在神游天外的祝蒲感觉世界重新调了一下焦,频道连上了。
在张乾坤之前,大家给有光画了速写。有光应大家的要求握了一把小提琴,他不会拉,但他见过别人演奏,所以动作摆起来煞有介事的。
这不是祝蒲第一次画有光,在他手掌那么大的水彩本里,他画过很多有光和小满。这次他没有把有光和别人一样画在素描纸上,而是在画板上夹了一张棉浆纸,铅笔画完以后用水彩仔细上了色。
他给有光画了一个侧面半身像,小提琴在他另一边的肩膀上。他老老实实画上了有光的红脸颊,但多画了向日葵当作前景和背景,还有傍晚的太阳从敞亮的窗户里伸进手来,抚摸有光鼻梁,在他脸颊上留下投影。
每画一笔,他们剩下的同一个屋檐下的时间都减少一点。每画完一笔,有光都比这一笔画下的时候长大了一些。
这就是少年祝蒲之烦恼。他把这张画夹在了最下面。
画室通常五点下课,有家长来接走自己的孩子,另外三三两两地结伴去坐公交车。小满过来一张张看了祝蒲的速写,既赞叹又不满意他画得比自己好那样地砸着嘴评价了好几句。
看见有光那一张的时候她也没有说什么,就说「你没画张乾坤真是可惜了啊」,轻轻地把那张棉浆纸放在了最上面。
走的时候她说,「你放心,他不来了,我还来的。我会一直来到我死掉那一天。」
祝蒲有点感动,毕竟人家什么死掉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他陪小满走到公交站,一路上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小满的公交车来的时候,他捏一捏小满冰凉的手,准备告别。
但小满说,「那个,其实山野川会送我回家,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带我来公交站。」
祝蒲把正要挥的手塞回口袋,站在原地无语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别墅。
走到门口的时候夜色已经变浓了,有光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等他。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祝蒲也坐在这个石墩上,但那个时候他要用手撑一下才能跳上去,跳上去坐着以后脚也够不着地。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脚都能够到地了。
祝蒲习惯性地抬手确认一下助听器的音量,他知道有光一定会和他告别。之前不是没有和他道过别的孩子,有的是上了初中就开始道别,有的也是快到中考的时候才会道别。
也是因为这些道别他弄明白了中考是一个什么样的事情。孩子们就像被握在拳头里的面条,如果这个拳头握在面条的最下面,一把面条就会向四面八方散开。中考就是这个拳头。
有光是那根想要依旧保持直立的面条。他要到市里去上高中,然后再到远方去上大学。而祝蒲根本不在这个拳头里。祝蒲不是面条。
想到自己不是面条,祝蒲当着有光的面笑出来了。有光腾一下站起来,照着他的脑袋拍了一掌。「你今天一整天不理我,」有光说,「还笑。」
「那你也没来缠着我呀。」祝蒲说,「你应该凑上来问我为什么不理你,而不是跟张乾坤开玩笑。我跟他有仇你不知道哇!」
有光的眉毛立刻垂下来了,伸手抓住祝蒲的袖子,「对不起啊,」他讨饶地说,「今天画速写太有意思了。」
其实祝蒲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和有光说话,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当下的情况。有光这样他一下子心就软了,他还听见了紧张的心弦音。
「没事,」他说,「我不怪你。」
有光瘪着的嘴角松动了,放开了祝蒲的袖子,开始乱动他那双毛绒绒的眉毛。「我今天带了好东西来,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
「什么东西?」
有光推一下祝蒲的手肘,示意他往院子后面的空地走。两个人叽叽喳喳地地走了好一会儿,有光才开始往他大外套的口袋里掏东西。
「这个是摔炮,」他掏出一个小盒子,又掏出一卷绿色和灰色细麻绳一样的东西,「这个是钢丝绒烟花。」
祝蒲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他的脸,「你要在我家院子里放烟花啊?」他伸手指摔炮的盒子,「这个不可以,玛雅可能会被吓到。」
有光立刻就把小盒子塞回口袋,摇了摇另一个,「那这个呢?」
祝蒲抬头看了看三楼亮着灯的房间,「这个可以,但是我们得走得再远点。」
两个人就走得更远了一些,走进夜色更浓的地方。院子里那些胡乱种的植物还活得很健康,芭蕉叶也还茂密,只有外层的几片叶片被冻伤了,耷拉在地上。
有光抽出一条钢丝绒烟花给祝蒲捏着,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一枚打火机。祝蒲发现他非常费劲地试图把烟花点上的时候才开始慌,「就这样拿着吗?啊?就这样拿着你就点了?」
「是啊,」有光说,「这个很漂亮的。金黄色,我们都是这样拿着玩的。」
祝蒲把手缩回去,「不会烫到吗?我不信,」狐疑地盯着有光,「你是不是报复我?」
有光笑了,「你相信我,就是这样玩的。」
祝蒲当然是相信有光的,他犹豫了两秒,还是把烟花伸出去。可能还是有点受潮了,有光点了三四下才点着。
好像点燃了金色的合欢花,纤细花蕊一样的光芒在祝蒲眼睛里跳跃起来。确实不烫,祝蒲想,也挺漂亮的,但好像并不是特别好玩啊。
但他听见了熟稔的竖琴声,所以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会儿。但就一会儿。「这个没有很响吧?」他问有光。
「不响啊。」有光垂着眼看跳动的花火,温柔的金色光芒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拿出两根捏着,把末尾凑近祝蒲的。他那两支倒是很快就点燃了,三根花火交汇的地方,有一瞬间迸出特别亮的火光。
这一下似乎把祝蒲的眼睛灼伤了,他的视野里留下了一个烟花形状的光斑,把眼睛移到暗处眨了好几下,那个光斑一直没有消失。
有光响亮地笑着,一手捏着一支,离得祝蒲远一些,一边转圈一边把钢丝绒线倏倏倏地甩起来。
金色的烟花一会儿在有光的头顶,一会儿在他背后,每一下挥舞都在祝蒲眼睛里划下明亮的弧度。祝蒲有一点点失神。
原来是要这样玩的啊,他心想。他依旧觉得不是很有意思,但是在这微弱又耀眼的烟花里的有光让他失神。眼睛里的光斑还没有消失,有光的烟花每闪一下,遗留在他眼眶里的光斑就更亮一分。
祝蒲感觉到一阵他不太能承受的晕眩和沉重。他觉得他的眼睛和脑子不太同频了,他的灵魂和身体也不太同频。他听见的有光的高兴和难过也不同频。祝蒲眯起眼睛,手里的烟花掉在地上,窸窸窣窣地把自己燃烧殆尽。
有光手里的烟花也快要烧到尽头,他松手让它们落到地上,等到它们完全熄灭了,才向祝蒲走过来。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祝蒲眼睛里的烟火似乎没有烧完。
这不是一个比喻。那金色的、合欢花一样的光球还在离有光不远的地方闪烁,有波光粼粼的金色粉末随着有光的动作沉沉浮浮。
祝蒲低头,抬起双手仔细地看,那样跃动的小光点也在他的指间穿梭,它们的移动的速度很慢,像在演奏某首小柔板,空气中任何一点细微的波动都会让它们行行停停。
祝蒲狠狠地眨了眨眼,抬头往暗处看。暗处就是暗处,没有遗留的光斑。他又看向有光,那些奇怪的光球并不会直接碰到有光的身体,可是它们就是在那里。
完蛋了,祝蒲心想,耳朵不好,这下眼睛也要坏了。
有光拉住他手的时候,两股光点撞到一起,但没关系,它们只是犹豫了一下,又事不关己地漂浮起来。
「有光,」祝蒲说,「我再也不想放烟花了。」
有光明显地愣住了,「啊?」
「我的眼睛好像坏了。」祝蒲说。
「啊?!」有光大惊,伸手在祝蒲眼前用力地晃,「你还看得见吗?是被烧到了吗?还是太亮了?你不要吓人啊!」
祝蒲捉住他那只乱晃的手,「不是这样。」祝蒲眼花缭乱地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是我脑子坏了。」
有光弯下来借着微薄的天光仔细看祝蒲的眼睛,「我没有看到有伤口。你痛吗?还是怎么回事?」
有光一紧张,光斑和光球还有那些金色粉末都消失了。祝蒲耳边响起来一阵急促的拨弦声,每响一声这些光点都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泡一样一连串一连串地消失。
「好像——」祝蒲说,「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有光没有立刻相信,还是盯着祝蒲的眼睛看。看得祝蒲都冒汗的时候他才有点放下心,「可能是刚才很亮,这里又很暗,你眼睛里面留下那种光斑是不是。」
祝蒲也不知道是不是,但他着急地就把这个头点了。
有光直起身,目光还一直在祝蒲脸上。「我要走了啊,」他说,「最近还都不会来。你不要突然有事。」说着想到什么,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揉成一团的面巾纸,又拿出一个铅笔头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这个是我家的电话,」他递给祝蒲,「你眼睛哪里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祝蒲犹豫了一下,伸出两只手指捏着接过了面巾纸。「没事,」他说,「我可以喊麻妈妈还有周老师。」
「那我也得知道啊,」有光说,「你有事我得知道,明白吗?」
祝蒲点点头。
但后来有光坐着巴士走了以后祝蒲想,可你知道了又能干什么呢?你是面条,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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