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束大概误会了这片刻的沉默,问道:“蝉光,你可会后悔?”
后悔今日之事,后悔在婚仪上抛开一切跟他走了。
不是他不够自信,而是他每试着多看清她一分,多理解她一分,便越能明白她的难处。他的举动,既怕非她所愿,也怕给她惹麻烦。
后悔?
她抬起头,正要回答他,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杨束面色一凝,打了个呼哨,片刻后,林中便奔来两匹马,一色纯黑,没有半分杂色,四蹄也裹好了布,适宜暗夜逃奔。
明新微仔细辨别了一下方向,心下一沉:“马蹄声是从城外来的?”
如若是从城里来,还能说是追兵脚步快,但若是城外,除非是传令官长了翅膀,否则那便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明新微问。
“看看。”
杨束一提气,两人一齐上了树桠,隐在树颠遥遥望去。
明新微就算目力不如练武之人,也清清楚楚看见,远方一列小卒正在官道上设下鹿角路障,一旁两名指挥使骑在马上,呼喝着发号施令,让步卒列队,绕着他们所在的林间包抄而来。
不对,怎会如此迅速?
出了角门子,多的是外城城门可选择,除了顺天门还有万胜门、西水门、安上门,既有陆路,也有水路。就算再如何手眼通天,也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定位到他们藏身的山坳,除非——
明新微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眯眼往天空望去,果然见高处有一只黑鹰盘旋不去。
她心下一顿,迅速道:“凤冠和衣服。”
陈籍果然有备而来,连自己的凤冠和喜服也被算计在内。
杨束领会到她的意思,两人落到地上,迅速拆掉头冠,他从马匹上扔过来一个包袱:“衣服。” 明新微接过,将外罩的嫁衣褙子和外裳换了。
杨束虽不是有意要看,但还是瞥见,她的嫁衣里,竟然穿着他送的锁子甲。
收拾停当,两人一人一骑,便往山上去,打算翻过山脊,再寻出路。
暮色很快降临,山林间的寒气弥漫上来,明新微很快感到手指有些冻僵,麻木地抓着缰绳,难以灵活屈伸。
“休息一下。” 杨束道。
“不、不用。” 明新微没忍住,牙齿打了个寒战。
明新微感觉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听到马蹬唏嗦一响,有人翻身落到了她身后。
他夺过她手里的缰绳,塞给她一牛皮水囊。她后背靠着温热的躯体,又补充了一些水分,感觉好受不少。
她扭过头,往山下看去,只见星星点点,绵延不断的火把汇聚成数条火龙,在暗夜里有序地游动,不断搜索,逐渐往山顶缩小着包围。
这绝不是抓一个落跑明氏女的架势,动用了东京禁军,只能是给他们扣上了叛党余孽的帽子,她微微蹙起眉头。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紧绷,杨束忽然出声道:“你饿吗?”
“不用。”
不用,不是不饿。
“我给你带了樊楼的梅干玉板鲊和立春限定的春盘糍糕。”
明新微到底还是接过了这份吃食,吃到了此生最美味的春盘糍糕。
快到山顶的时候,明新微感觉到不太对劲,先是林间的野雉、小鹿等动物,不断冲两人奔来,好似在躲避什么可怕之物,随后气温也逐渐升高。等到终于翻过山脊,红红的火光便映照在了两人瞳孔中——北坡山腰往下,已是一片火海!
竟然放火烧山,这真不是一般的大手笔了!
杨束倒是没什么波动,只是心里很平静地想:本来不想见血的,这下都是他们自找的了。
他一拉辔头,准备原路返回。
“等等。” 明新微忍不住出声道。
她视线一垂,将无垠的火光收入眼中,道:“我有话要和你说,我怕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杨束心道,这什么傻话,怎么会来不及?但鬼使神差地,并没有阻止她。
原本在路上为了方便从杨束怀中拿吃的,她是侧坐在马上的,如今转动了一下身子,便同他面对面了。
她抬起头,望进他眼里,说:“你方才不是问我,会不会后悔吗?”
杨束脊背一挺,蓦然捏紧缰绳,一瞬不瞬看着她。
远处的火海是辉煌的明灯,如同一只巨大的蜡烛,一边垂下炽热的烛泪,一边燃起无穷的光亮,照亮了北方的夜空,也照亮了山顶渺小的两个人。
“我现在给你答案。”
火光给他的眉眼睫毛染上一层暖暖的金色,瞳孔里也清晰地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她想,真好,这样的话,是必须面对面,看清楚彼此眼睛说的。
“生死,不悔。”
她音量不高,但在料峭的春夜里再清晰不过了。
杨束听了这话,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在思考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同乘一马,已经隔得很近了,他微微一低头,便呼吸交融。
明新微抬起手,轻轻抱住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杨束便很轻很轻地落下一吻,无关**,好似只是一只小动物出于本能蹭了一下,想要确认,这人是真实存在的。
一触即分。
随后他带人旋身而起,落到另外一匹马儿上。那匹黑马驮着两人上山,消耗颇大,如今要冲杀出重围,自然换个坐骑更有胜算。
搜山的士兵虽然多,但个个点着火把,目标明显,属于敌在明我在暗。两人再次登高,于树巅观测敌情。
“西面的人手似乎稍少些。” 明新微道。
就算再有规划,多队人马各自搜山,走到后半程,难免队伍有些溃散不匀,根据火把判断,很容易能看到相对薄弱之处。
两人便纵马往那处赶去,遭遇的第一队人马,领头的竟然是个熟人——小将罗小楼。
如若她记得没错,此人在贝州时便对陈籍鞍前马后,殷勤有加,看来这马屁拍的不错,一年的功夫,便被提拔到东京禁军里了。
今夜的罗小楼也格外卖力,打眼看见杨束二人,便立马将朴刀举起,吼道:“在那里!” 同时一夹马肚,提刀来追,大喊:“跟上——切莫放走贼人!”
杨束根本没打算逃跑,反而纵马提剑,直冲罗小楼而去。两马相交,只一个回合,罗小楼便被拦腰斩落马下,断成两截。
他身后跟着的步卒原本正向这边奔来,此时一见领头的小将被拦腰截断,顿时目眦欲裂,魂飞魄散,几人撞在一起,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后,口中叫着“罗刹爷爷别吃我”,掉头跑了。
前面的人怯了,那后面的人便更怯了,罗小楼带领的这一列步卒,瞬间便四散逃了干净。
这是搜山捉贼,又不是后退便要斩立决的战场,实力悬殊下,谁愿送死?
此后又遇到几队人马,杨束均如法炮制,并不逃跑,反而打马正向迎击,且绝不手软,甫一照面,便将头领暴力斩落马下,身后的步卒便被吓破了胆子,不敢再拦,反而毫发无伤。
两人下得山来,一身俱是血水。两人在溪边略微洗净修整,明新微道:“我知晓一个落脚处。”
杨束也不细问,任由她引了马儿,到了城外一处蓬门小户。这地是柳易儿的住处,如今黑灯瞎火,似是无人在家,不知是被陈家捉去了,还是被童六郎救走了。但愿是后者。
杨束翻墙进去,开了门栓,明新微牵了两匹马儿进院,两人解了包袱,各自换了衣服,略微修整洗漱。房中只有一张土炕,杨束道:“我去外面。”
“不用。” 明新微道,“还是一起吧。”
外面只有一条香案,一副桌凳,难道要坐一宿吗?
理由倒是有很多,譬如半夜恐有敌人来袭;譬如关键时期,尤其需要养精蓄锐,好好休息;再譬如心内月朗风清,同卧又有何妨。但她一个也没说,也不需要说,当是心照不宣。
两人便板板正正各自平躺在炕床上,中间隔得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被子只有一床,便给明新微盖了。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恢复体力,但奈何这一日过得过于丰富刺激,如今身体虽疲了倦了,但脑子仍旧突突乱跳。也是,毕竟今日之事,若是说书,也可说好几章回了,大概是:
唢呐响恩义难断,悔出嫁骆驼戏陈;
抱灵牌柳易拦门,柳折枝魂断何人;
当门饭有谁堪吃,碎匾额杨郎抢亲;
围春山疾风夜奔,痴儿女玉鲊梅干;
路穷途火海剖白,罗刹君血战重围。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远处有夜枭啼叫了一声,无奈地睁开双眼,竖起耳朵听了听近旁。杨束呼吸平稳,微不可闻。她用气音小声道:“睡着了吗?”
“没有。” 他回答得很快。
安静了一会儿,明新微又道:“我暂时还不能走。”
“我知道。”
“你知道?” 明新微从床上撑起来看他。
杨束也连忙起身,与她相对而坐,道:“竖子可恶,岂可不报此仇?”
“千万别冲动!” 明新微也忙盘腿坐直了,想到今日一场血战,尚且有些心神不宁,“要杀他容易,但何必平白给他个忠义烈士的头衔?此人品性低劣,我已发现些端倪,想必还有更多错漏,之前是多有不便,腾不出手来,如今倒是正好可以从长计议。”
她见杨束不说话,怕他仍想武力解决,身子一倾拉住他手臂道:“可好?”
杨束低头看了看她拉住自己的手:“噢。”
明新微手指蜷缩了一下,装作无事发生地样子,收回手袖在怀中:“睡吧。”
杨束:不是,她说生死不悔,她什么意思呢,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不悔就是不后悔,悔者,恨也。不悔者,不恨也。不恨者,爱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5章 生死不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