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躺下,倒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似是变成了一只云雀,双翅金链环绕,左翅拽着一只巨大的金元宝,右翅拖着一只剔透的玉如意,双足奋力,往前迈步,走得又干又渴,眼冒金星。
她道:干脆舍掉这身羽毛不要了,把这些负累都抛了,岂不松快?
此时来了一只灰雀,扑到她身前,张开双翅,极速挥动,双目圆睁,高声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没了羽毛,会死的!
她道:再长出来不就好了?
灰雀急道:哪有那么容易?
她不听,转头正欲啄下羽毛,忽然飞来一只小小的鹏鸟,昂头一啄,便将一条金链啄断了,而后又“咄咄咄咄”,一气儿将她身上的锁链都啄碎。她身上一轻,翅膀扇动,飞了起来,打了个旋儿,向他道一声“多谢”。
那只鹏鸟平展双翼,示意她上来,她便小心翼翼降落在他背上。
乘风而起,一去万里。
流岚如彩练,群星何璨烁。
她问:你是金翅大鹏吗?
他答:好像是。
她道:不是说鹏鸟其翼若垂天之云吗?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答:我师父说,大即是小,小即是大。
他又道:你若想,你也可以。
原来如此。
她感觉到自由、安心和快乐,从他背上一跃而下,与他一同穿过满天星斗与月影流云。
第二日醒来,天色尚早,杨束已经不在旁边。明新微收拾停当出去,正好见他在院中饮马,两匹马身上的血迹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见了人出来,杨束破天荒地移开了目光:“灶上有朝食。”而后颇为僵硬,转身往外走道:“我去四周探探情况。”
小院的厨灶就砌在院子一旁,只有半截土墙,相当通阔,明新微走进去看了看,有煮好笋干米粥和烘烤过豆面团子。这人一大早便起来了?
她将粥舀到有个小小缺口的碗里,拿起豆面团子咬了一口,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是,杨束是在害羞吗?
好在等杨束回来,这等令人害羞的局面便被打破了。因为跟着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柳易儿灰头土脸,衣服皱皱巴巴,湿了吧唧,裤脚尚在淌水,一走一个水印,坐在桌前便是一顿狂吃,粥喝完了还下意识用食指刮了一下,将挂壁的一点米油皮也刮下来吃了。
“你从哪里回来的?”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明新微问道,“一位姓童的公子没有管你?”
“管了。” 柳易儿打个饱嗝,“不过我看他也自身难保,昨晚上被家丁压着,连夜上了去应天府的客船。”
出了这事儿,童关让童六郎连夜出京,去应天府书院避避风头,也不奇怪。
“所以你就跑回来了?”
柳易儿抓抓脸颊,点点头:“童公子出了船资,让我跟另外一条货船,可我不愿去应天府,于是一出城,趁他们不注意,就跳船逃了。”
难怪这一幅**的水鬼模样。
柳易儿说完,见桌上还有一粒豆面团子的渣,拇指食指一捉,捏起来,放进嘴里。
“那你阿姊的牌位呢?”
柳易儿嘴里仍在嚼那粒豆渣,听了这话低了头,扣了扣手指,才从怀里掏出倒插在腰带里的木牌位。因为用的漆不好,被河水一泡,有些变色了。
明新微叹口气:“先去放好吧。”
柳易儿便双手拖着牌位,放到堂中的香案上。
他不比香案高多少,踮脚放上去后,抬手又用袖子擦了下灵牌,顿了片刻,而后忽然转身,双膝一沉,冲明新微跪下,磕了一个头:“先生,昨日我一时胆怯,想必给您带来不少麻烦。”
“如若、如若,还能重来一次,我、我一定、一定——”
“一定”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明新微忙起身,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为何叫我先生?”
“童公子说的。” 柳易儿有些好奇地往明新微喉脖处打量了一眼,“说您其实姓辛,是这位丰隆雷神天君分身下凡的杨将军的军师,曾在济州战场叱咤风云,将陈籍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战乱平了,您功成身退了,又代替明家女郎出嫁来了,只因看穿这陈官人的狠毒,不忍再有女子为其所害。”
明新微听得有些头晕,这个童六郎,为了从孩子嘴里套话,编了多少说书故事!不过有的时候,勇气意味着一切,如果还未冲锋,心里已经怯了,那注定要打败仗。
于是明新微也将计就计,将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没想到童六郎把我们的底儿都交给你啦,那你可要为我们保密。”
柳易儿郑重点了点头:“一定!” 他伸出一只细细的小拇指:“可以拉勾!”
明新微便同他拉了勾。柳易儿又怯怯看了杨束一眼,摸了摸手指,但没说话。
明新微已经发现了,柳易儿面对女子,便自然许多,但对着高大的男子,便如同被老鹰盯上的鸡子一般,缩成一团不敢动了。
杨束主动伸出一只小指:“保密。”
柳易儿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伸手勾了勾,随后把手背到了身后。
“好啦,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为何你对福云姐姐说,是陈籍杀了柳娘子,但昨日当面对质时,你又说你不知道呢?”
明新微离京前,福云只说要去找柳折枝的弟弟问问清楚,后续如何她并不清楚。等到她被抓回明家,独自一人被锁在望月小筑时,福云才想方设法把消息递给了她。
当时明新微自身难保,只能让福云试着劝说柳易儿去婚礼上拦门,届时诸多官员观礼,必定有开封府的人,她再想办法把这事儿捅出去。
没想到柳易儿在陈家门是拦了,但话说到一半,却又倒了戈。
柳易儿听了问话,一时脸涨得通红,似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张嘴发出几声无意义的音节。
“你别急,我们一点点来说清楚。” 明新微拍拍他的肩膀,“我来问,你来答,如何?”
柳易儿连忙点了点头。
“你先告诉我,你阿姊是个什么样的人,和陈籍又是怎么认识的?”
柳易儿这才抓住了主心骨:“我和阿姊自小跟着师傅学艺,原在夔州讨生活,师傅去后不久,阿姊便带我北上,说要往东京来。”
夔州?明新微心下一动,陈籍曾任夔州路安抚使,剿匪有功,后调任回京,倒是对得上。
她问:“你师傅是何时去的?你们又是何时来东京的?”
柳易儿想了想,确定道:“我们是天禧五年来的东京,师傅是在那之前一年去的。”
天禧五年?正是陈籍调任回京的时间。
“那陈籍呢?你们何时遇上他的?可是在夔州?”
柳易儿有些艰难地回忆:“在夔州时,茶坊的主家说,我阿姊伺候安抚使相公去了,我觉得安抚使相公有些像陈官人,但也不太确定。”
明新微想,算来在夔州时柳易儿不过五、六岁,也不会让他见客,回忆起来分认不清,也不奇怪。但夔州安抚使是谁,她再清楚不过了。
“你说茶坊的主家,那又是谁?”
柳易儿说话不算有条理,明新微只能小心分辨,不错过他话里任何的细节。
“就是我和阿姊的主家,当初黄河发水,我跟着阿姊逃难,是主家把我们买去的。后来我们跟师傅学琴学艺,阿姊出师后,就在主家的茶坊唱曲。”
明新微心里有了些底:“主家?那你们可有身契在他手里?按理你们才出师不久,他怎么会放你们来东京?”
“应当是有的吧。” 柳易儿有些糊涂道,“可能是我阿姊来东京前,给我们赎身了。”
他回忆着,眼里忽然露出光芒:“对,应该就是这样,她可是‘夔州第一柳’,唱一年就挣了大钱呢!”
“夔州第一柳?”
柳易儿与有荣焉道:“是,因她最爱唱柳三变的词,唱的也最好,便得了这个名号。”
柳三变?明新微知道他,东京小有名气的词人,因屡试不第,混迹歌女之间,为其填词。不过夔州离东京尚且路遥,这柳三变的词传唱得这么远么?[1]
还不等她问,柳易儿已经把渊源道来了:“阿姊说,我们来东京,正好也可见见这柳三变先生,还能唱他刚写的词,不然总要等虫娘姐姐托人捎带,才能唱新词儿。”
明新微听懂了这段前情,又问:“那你们来东京,便是和虫娘住一起吗?”
柳易儿点点头:“虫娘姐姐在行云馆,我们也去那里挂了名,赚了银子同馆里分账。”
“那陈籍呢?你之前说,每每他走后,你阿姊都浑身带伤,又是怎么回事?”
柳易儿不开口了,腮帮子咬着鼓了鼓,将衣角捏在手里,揉得皴皱,最后低下头,道:“对不起,我说谎了,不是每次,是、是偶尔——” 说完这话,大颗大颗的眼泪便砸到地面上,他抽泣着重复:“是偶尔——”
柳易儿的哭泣逐渐伴随着身体的抽动,好似受了很大的委屈,明新微连忙上去揽住他,给他顺气。他仰起头,眉毛眼睛全红了,大张着嘴,好似快要倒不过气来:“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好,先不说了。”
明新微见他提到此事,便过于激动,知道一定有隐情,但也只能先安抚他。
杨束忽然上前一步,冲明新微打了个手势:“有人来了。”
明新微打了一个激灵,低声问道:“人多吗?”
[1]柳三变,就是柳永,按照文章设定的时间,目前正在打“屡试不中,东京填词”副本。据说有一位红颜知己叫虫娘,几年后与虫娘告别的时候,写下了语文课本里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至此九年义务教育再添一篇必背宋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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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梦里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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