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的破空声,陈籍的惨叫声,虫娘的叫喊声,顿时混在一起。
“等等!” 虫娘抢到杨束面前,“少侠古道热肠,快意恩仇,虫娘很是感激——”
“只是、只是,我和易哥儿——” 虫娘垂下脑袋,“毕竟不生活在江湖里,所以,所以还是——”
陈籍翻着白眼,后脑勺紧紧贴在地上,满头冷汗,死死盯住杨束手里的刀刃,嘴里喘了几口粗气,听了虫娘服软的话,也不敢再得意嘴欠了。
此时,外面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砰”一声似是院门被撞开,有人高声喊道:“里面的贼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陈籍耳朵一动,心里暗喜,是石慎来了!
明新微同杨束对视一眼,杨束面色平静,抬手抓了陈籍的衣领,破门出去。
他将人往院内一颗歪脖树上一抛,当沙包一样挂起来,自己也落上树梢,俯视环视一周,笑道:“就这点人马,也敢说包围?”
石慎站在院门外一丈远的地方,面上镇定,心里也知道私募的这些散勇不是杨束的对手,但可恨曹太尉拖拖拉拉,不愿派兵,他没有办法,也只能撂下一句狠话,自己先硬着头皮上了。
石慎一抿唇角:“休要得意!大部队还在后面呢,你若识相,将恩相放下,快些逃命去,还有你的活路!”
“哦?”杨束一拳擂在陈籍身上,打得这沙包晃荡一下,“我若不逃,你奈我何?”
陈籍碍着面子没有惨叫,只把牙关咬紧,冲石慎猛打眼色,意思是让他从后边包抄,破窗抢进屋里,捉拿女眷。
石慎也不是蠢人,提前早有安排,当然也能领悟到了这眼色的意思,隐蔽地打了个手势,便有随从沿着篱笆悄悄而动。
杨束手起刀落,陈籍手臂上便多了一条刀口:“再动一步,便不是割在手臂上了。”
“你!” 石慎咬牙,只得作罢。
双方僵持不下。
石慎脑中疯狂运转,但实在有些黔驴技穷,所谓一力降十会,他又投鼠忌器,明显落了下风。
“打沙包也怪没意思的,我们得先走了。”
杨束说着收剑入鞘,呼哨一声,院儿里的两匹黑马,便颠颠地、欢快地跑过来。
石慎噌的把朴刀拔出,心想,没办法了,他要走,也只能从他石慎的身体上踏过去了。
石慎正满怀悲壮,忽听得远方哒哒一阵马蹄声,心中一喜,高喊:“援军到了,贼人哪里走!”
援军很快现出了身影,打头的一位小将,身穿明盔亮甲,挎一张尉迟家祖传的飞羽弓,纵马飞驰。
近了,更近了。
只见他引弓搭弦,抬臂挽弓,弓如满月,嗖的射出一箭。
铁箭镞,白羽尾,破空而来!
这来势汹汹的一箭,穿过石慎的头顶,穿过破烂的蓬门,直奔陈籍,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扎进了屋顶的茅草里。
看得石慎腿脚一软,差一点啊,差一点就直接爆头了!
“不好意思,稍有失误,本来是想把绳索射断的。”
尉迟礼翻身下马,笑眯眯对石慎解释了一句。
他分外自然地走上前,杨束也从树上落下,两人抬起拳头碰了一下,又拍拍肩膀,行了个异邦的见面礼。
尉迟礼招呼身后的小卒:“陈官人找到了,快,给他松绑。”
石慎又惊又怒,瞪着尉迟礼道:“你、你!曹太尉让你来捉贼,你就是这般捉的吗?”
“捉贼?” 尉迟礼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又四面看了一圈,“哪里有贼?贼在哪里?”
石慎跳起来指着杨束:“你瞎吗!就在此处!”
“我瞎?” 尉迟礼冷笑道,“哼,我看你是有眼不识泰山,该把眼珠子抠出来洗洗!这是济州平判时的神策将军,得大内亲笔,可策由己出,机动行事,能迅速平叛,全耐他天降神兵。若非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论功行赏时,还不定谁在前面呢!”
“不对啊,这事陈官人应当清楚啊?” 尉迟礼装作糊涂的样子,冲陈籍问道,“您可是看过太后亲笔的人呀,我说的是吧?”
陈籍被一众小卒解救下来,灰头土脸,幞头已不知所踪,披发覆面,好不狼狈。听了这话,装作精神未定的样子,并不搭话。
尉迟礼也不在意,继续胡乱编造道:“况且,我也没有接到捉贼的公文啊?曹太尉只说,陈官人郊游踏春时,不慎走失,让我协助寻回。”
“如今他既然全须全尾的在这儿了,那就交给这位兄弟了。” 尉迟礼拍了拍石慎的肩膀道,“不过你昭子可得放亮点儿,别让主子又走丢了。”
石慎扭头看看尉迟礼的手,一把挥开,又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走过去扶住陈籍。
“事情已了,神策营还有别的公务要理会,先少陪了。”
说完,尉迟礼冲杨束点点头,又对他身后的明新微一致意,翻身上马,引着旗下兵卒离去。
尉迟礼一番话,别人怎么想,明新微不知道,但她心里一琢磨,一个对策已然成了。
“陈官人!” 她冲着被石慎护在身前,歪歪斜斜骑在马上的陈籍展颜一笑,“我们不如你下作,不会恃强凌弱,因此你回去后,只管安心养伤,不用怕睡梦中脑袋搬了家。毕竟呢,我们会堂堂正正,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石慎不知道她在打什么言语机锋,但见他恩相不像是有精力回嘴的样子,便帮他冷哼一声,随后一拉辔头,护着人打马走了。
见一行人走远,柳易儿忙问道:“辛先生,你方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前面一句,自然是吓唬陈籍的,让他不得安心养病,怕他们趁他病,要他命。而后面一句,确实真话,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对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能将虫娘和柳易儿摘出来。
明新微道:“虫娘说的对,你们两个还要在东京生活,明面上开罪陈家,总是有后患。”
虫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一边:“也不是我不愿相帮好友,实在是折枝这事,说来说去,也是为了打老鼠而碎了玉瓶,闹起来,不知有多少胡言秽语,要对死者不敬。而陈籍呢?不过多一桩风流韵事,不痛不痒,何苦来哉?”
“那就让他痛,让他痒,最好能怄死!” 明新微道,“当然呢,靠柳娘子这事,确实万难做到,毕竟就陈籍这种厚脸皮,就算万人唾弃,他也唾面自干,不会在乎的。所谓打蛇打七寸,杀人要诛心,我们得从他在意的事情下手。”
柳易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最在意什么?”
“好问题。权、利、名、色排一排的话,你觉得他最在意什么?”
柳易儿脑子不算灵光,但直觉却准,毫不犹豫道:“权!当官!”
“不错。” 明新微赞扬地摸摸柳易儿的头,“那我们就让他当不成官!”
虫娘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可能吗?”
她可是亲眼见了陈籍凯旋入城,御街打马,八面威风的样子。
明新微一笑:“有何不可能?所谓水满则溢,亢龙有悔。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越该谨小慎微,防微杜渐,而他——太过了。”
杨束在宋军里混迹了一段时间,虽令出法外,不受约束,但到底也知晓了一些,如今心念一动,也找到了陈籍的七寸——公器私用。
对大宋官僚体系一知半解的杨束想了想,问她:“你要找人弹劾陈籍?” 他想,或许可以抓几个御史来。
明新微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先弹劾童枢密使和曹太尉。”
于是明新微洋洋洒洒,草拟了一份弹劾童枢密使和曹太尉的谏书,里面没有提陈籍一个字,只说童、曹收受贿赂,假公济私,公器私用,为新贵大开方便之门,以至于焚坏皇家园林琼林苑,生灵失养,山民流涕,影响极其恶劣!如若助长此风,必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矣!
当然“焚坏皇家园林琼林苑”也属于艺术加工,当初烧山的火苗,只是燎坏了为修缮琼林苑囤积在山脚的一些木料,但这堆木料既然记在了琼林苑名下,那就是琼林苑的一份子,谁人能说这不算“焚坏琼林苑”呢?
这份草拟谏书,随着顺天门外山火的扑灭,也出现在了“铁面御史”赵阅的书房的书桌上。但最后弹劾童枢密使和曹太尉的折子,赵阅没上,是他的同年上了。
老狐狸童枢密使早有准备,一推四五六,言其在婚礼上收到惊吓,当场昏厥,此后卧病在床,一应调度都是曹太尉在管。而含泪背黑锅的曹太尉,只能将陈籍供出来,说是陈官人举报有余孽作祟,而陈官人又被掳去,这才按计划当夜围山。
御史这下抓住把柄,说这战事已然结束,陈籍人在中书门下,一无统兵之权,二无调兵之令,何以能以言辞说动东京禁军待命,莫非童枢密使和曹太尉收受了贿赂不成?
童枢密使和曹太尉为自证清白,自然推到陈籍身上,说他提供了多少证据云云,显示有余孽想要为乱东京,他们不过是采纳雅言,未雨绸缪,为了社稷安定,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而陈籍呢?他既然敢用这个招数,自然也不会打无准备之仗,言说余孽恨他入骨,曾多次于府邸用梅花镖射来血书,说会在他婚礼当天,横夺其妻,令他斯文扫地。他有家丁仆人为证,同时顺天门内城墙上也发现了一枚梅花镖,与他府中所得一般无二。他事先和童枢密使和曹太尉为通气,也是为了互通有无,高度戒备,避免东京陷入动荡。
御史台并不能鉴定这两枚再普通不过的梅花镖,是否同出一人之手,但并不妨碍他们继续上书,要求更多证据,毕竟所谓余孽,除了劫走了一名与陈籍关系匪浅的女子,并未在东京城内造成别的破坏。
这话说得很客气,实际是说陈籍空穴来风,捏造事实。而陈籍当然不敢光明正大给杨束扣上叛军的帽子,毕竟这是个很容易被捅破的谎言。
于是陈籍也开始打太极,摆功劳,说自己夔州战场旧伤未愈,就为钟为盏收拾济州的烂摊子,好在幸不辱命,如今忝列中书门下,更不敢有丝毫放松,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还有忍受余孽不时恐吓骚扰,最后决定在婚礼上以身犯险,以身为饵,就为了钓出贼人一网打尽,实在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且他先还重伤未愈,竟受如此质疑,实在只能辞官自证清白。
辞官当然不可能辞官的。
双方拉扯到这个阶段,其实彼此的心知肚明,差不多也就完结了。御史台显示自己直言进谏,没有尸位素餐,不务正业,而陈、童、曹三人抱头痛哭,说天地可鉴,为了社稷安危,臣等几愿为国捐躯云云。
最后太后也顺水推舟,下令三人“各戒躁自省”。
然而此时,一则童谣却悄然在东京城里流行开来。
一句一韵,配上顿挫的节拍鼓点,可以在各类斗鸡、拍手、翻茶花的童戏中唱起来:
夔州匪,一刀下去逃往北。
济州贼,荡平山南有墓碑。
从此平步青云路,君王殿上带剑入。
左右枢密朱袍紫,太尉将军等闲死。
留得青山当柴烧,琼林苑里火焰高。
寒门子弟求无门,阀阅世家古来陈。
私动禁军还是比较敏感的,这就是北宋,权臣也没有军权,前文通过尉迟礼被贬的遭遇铺垫的比较多了。
童谣的押韵方式,灵感来自红楼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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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文斗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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