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当然知晓她可以顶替她大哥来国子监,甚至族中还有几个子弟的学籍也是挂在监中的,年龄同她相近,更为适宜。这几位明家子弟平日都在学风浓郁的应天府书院刻苦读,轻易不得归家。当初她同明二哥回兴仁府老家待嫁的路上,也是打着要去应天府探望兄长的旗号,这才调头南下的。
但她之后要做的事情过于剑走偏锋,谁也不知是个什么后果,若无必要,还是不要牵连家中为好。
刚想到这里,便见一个青年男子,气喘吁吁奔入养正堂,头戴青绸头巾,身穿同色青绸衫,身长面白,两腮圆润,显出几分憨相。
明新微眼睛一瞪,连忙弯下腰去,死死躲在书堆后面。
“哎呀,不巧,他竟然赶回来了!”童六郎道,“瞧瞧这跑得满头虚汗。”
他高兴地冲他挥舞了一下手,做了个“明兄”的口型。
明常朴也看见了童六郎,冲学究行完礼后便跨步往此处过来。
明新微只恨不得能把脸嵌进书里去,心中大叹:孙乾为,你可真是我的克星!她以书遮面,几步迈开,凑到前方低声讨论的一伙人案前。
那几人原本在讨论“莫非命也,君子顺受其正”这一句,见她鬼鬼祟祟挪动过来,便住了口,其中一人道:“这位兄台有何高见?”
“啊……诸位见识都在我之上,小弟就是来旁听一二,你们继续,继续……” 说罢,便竖起耳朵听后面童六郎同明家大哥的对话。
童六郎挤眉弄眼,打趣道:“印白兄,消息够灵通的呀,竟然赶回来了!快说说,一会儿官家要问什么题?”
“六郎说笑了,官家要问什么,我哪里知道?” 明常朴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和气一笑。
“嘁——不够朋友,不过我也不关心啦,左右我又不想当官。”童六郎道。
明常朴摇摇头:“非是要瞒着你,我是当真不知,你也知我家中……诶,不如从前了。这次只是幸得老父亲派人来应天府报了信,说官家和太后会巡幸国子监,考察监生课业,我便漏夜乘船上汴京来,紧赶慢赶,这才堪堪赶上。”
“好啦,我同你顽笑呢!对了,你族中可还有子弟学籍挂在监中,但今日没来的?我有一个朋友……”
“咳咳!肃静——” 此时,坐在堂上的学究发话了,堂中各处的交谈声顿时便压了下去,都齐齐望向堂上。
唐祭酒清清喉咙,道:“时辰差不多了,各位随我去前门接驾吧。”
明常朴冲童六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指了指前面,意思自己是要去前排,不能陪他窝在角落了。童六郎挥挥手,表示不在意,请他自便就好。
一行近百人于是浩浩荡荡去国子监正门接驾,前面是有官阶的祭酒、主簿、博士等人,后面才是监生。
明新微跟着童六郎跪在末尾,眼风四处扫动,并没有看到杨束的踪影。不多时,便听见奏乐声,是官家的仪仗队到了。
一众官员忙上前请安问好,又远远听见一个清脆如鸟啼般的童声道:“暑天酷热,诸位辛苦了,入内叙话吧。”
于是一行人又跟在官家后面,浩浩荡荡涌入养正堂,各自找位置站定,上进的在前,摸鱼的在后。
官家年幼,身量也矮,明新微立在末尾连人影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他脆声道:“大娘娘请座。” 又说:“赐座吧。”
“赐——座——” 一个内监长声吆吆道。
监生们便齐声行礼,口中道“谢陛下”,而后各自入座。
此时明新微微微抬起头,穿过前面众多监生的缝隙,仔细大量堂上的两位掌权者,一位名义上的掌权者,一位实际上的掌权者。
太后比她猜想的还要强势一些,并没有避去隔壁的持身堂,甚至连帘也未挂,只在礼冠上垂着一面薄如蝉翼的面纱,落座在官家身旁,只座位稍稍挪动,微微朝向侧面,以示区分。
而官家赵祯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不知是不是男子身量长得晚,看上去便额外稚气一些。鼻梁下颌也生得线条和缓,两颊带着一些肥润,显得尤为可亲。
赵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有一根眼睫掉入了他内眦眼角,有些发痒,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失仪,只能硬着头皮一板一眼道:“太祖有言,开卷有益,文能治国。兴邦致用,安国治世,当依仗有识之士。朕年少登机,自知阅识浅薄,还须与在座诸位博士、学生多加切磋砥砺,今日来此,不如请诸位试论孟子言,四十不动心。”
明新微当然知晓小皇帝的这番话都是专人写好的,不知怎的,觉得一句“四十不动心”配上官家的童颜童音有些好笑,便去看了童六郎一眼,没想到不看还好,一看发现这坑货竟然也在憋笑,两人一个对视,他便忍不出“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针落可闻的养正堂里分外清晰。
明新微惊得双目圆睁,连忙给了一个让他稳住的手势,但不给他反应还好,给了童六郎便更忍不住了,“噗噗噗嗤”笑得像个漏气的风箱。
“何人喧哗?” 内监立马喝问道。
赵祯趁着众人朝后望去,连忙抬手揉了揉眼睛,舒服了,才脆声道:“若有心得,可起来回话。”
童六郎倒也知道厉害,用手掌捏了捏自己的脸,止住了笑。他又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表情,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答话:“回陛下,心得万万谈不上,学生未及弱冠,尚且不足四十的一半,远远达不到不动心的境界。说来也惭愧,见美景美食,要动心,动的是自在之心;见良禽丽鸟,要动心,动的是怜生之心;见了治世隐含乱象,自然也要动心,动的是嗟叹之心。”
赵祯道:“哦?什么乱象?”
“自太祖以来,大兴科举,选贤举能,本是好事,但过犹不及,如今恩荫补官泛滥,文官冗余,人浮于事,但朝廷仍旧一力推崇文治,打压武将,一众武官沉于下僚。且又一向奉行将不得专其兵,各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一朝遇着战事,再来临时点将,以文驭武,长此以往,积弱难返,今日是不敌国内小小水寇,来日北辽野心若起,铁蹄南下,凭此懦将惰兵,如何能敌?”
“住口!” 唐祭酒喝止住童六郎,忙请罪道,“竖子无状,臣失教化之责,请陛下和太后恕罪。”
以文制武,调兵权和统兵权分离,是太祖赵匡胤定下来的治国根本,童六郎这话往深里探究,拦罪上身也不无可能。
童六郎还要继续开口,却被人拉了一下衣袖,坐在他一旁的明新微起身,叉手行礼道:“何必称罪,刚刚童六郎所言所行,正是践行孟子四十不动心。所谓四十才不动心,那反过来说,四十岁之前,可大胆动心,大胆发言。”
“歪理!” 一名前排的监生终于坐不住了,起来反驳道:“孟子言四十不动心,是说宠辱不惊之境界。语出公孙丑问孟子:「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我等学生读此言,当勉励自身,但求不负才学,为民做实事,在基层扎根,不好高骛远,怎么成为口出狂言的借口了?”
明新微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多谢这位兄台,能就事论事真是再安全不过了:“一个人若心都没动多,又怎知什么是不动心?孟子若没对齐国卿相之位动过心,又怎知此刻不动心?”
“照你所言,岂非孟夫子在鼓励众人年轻时多为名利动心,汲汲营营,争强斗胜?” 那监生反问道。
明新微道:“那倒不是,动心和行动是两回事。次次动心,都躬身反思,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如烈火灼烧,炼得久了,方可不动心。”
明常朴看着童六郎一旁立着口若悬河的身影,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到后来连嘴也微微张大了,腿脚发软。
“诡辩之徒!” 前排的监生也不再同明新微争执,朝上面一叉手道:“还请官家和太后评定。”
赵祯瞥了一眼太后,见她面色如常,便道:“先贤有云,当广开言路,才能正试听,不可壅塞言路。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你字指代不明,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学生杨得水,家父在礼部任司封郎中。”
“学生童易为。”
“学生明……”
明常朴心里一紧,口唇微启,想要帮腔,又听她说道:“明常枢。” 便松了一口气,这是明家三房小表弟的名字。
官家又问:“还有别人对四十不动心有见解的吗?”
童六郎张了张口,如同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就这么轻轻接过了?
之后又有七八个监生起来各抒己见,明家大哥也在其中。答得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格的,也没有什么出彩的。
官家点评了几句,又问了大家对“莫非命也,君子顺受其正”这一句的见解。明新微心中一动,这句话正是之前那群人扎堆儿讨论过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们额外有门路,提前知道了试题。
不过是不是有人漏题都同她无关了,她同童六郎两个人,如同被晒蔫儿的两颗白菜,缩在后排,各自有各自的忧愁。她感觉到明家大哥的眼神,如同钢刀一般不断刮来,表皮儿已经被刮掉三层了,还剩下一点儿菜心,在风中颤巍巍地立着。
公孙丑问孟子:老师!假使齐宣王请您当卿相,走上人生巅峰,你动心不动心?孟子说:不!我四十岁的时候,就对这些不动心起念啦。(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正统解释是文里监生说的,宠辱不惊之境界。
只是童六郎借了“动心”发表了“见了治世隐含乱象,自然也要动心,动的是嗟叹之心”的危险政论,女主则打机锋帮他解围说“何必称罪,刚刚童六郎所言所行,正是践行孟子四十不动心。所谓四十才不动心,那反过来说,四十岁之前,可大胆动心,大胆发言。”
虽然有纯粹舌辩的嫌疑,但说的也是女主现在需要的,她需要再大胆一点,敢想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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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说明一下,北宋真仁宗时期的国子监基本就是挂学籍的考场。类似“每逢解试期,国子监召集四方学子前来应试,优者选送。此时监内颇有人满为患。迨考试终结,即云消烟散,热闹一时,寂寞永久。有教育之名,无教育之实。”(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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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何人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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