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照例是小童清悟,笑起来两眼弯弯,道:“女郎今年中秋节未过来,我便估摸着,这两日该来了。”
明新微勉强扯出个笑脸:“是——我其实是有事找外祖母,她可在观里?”
“仙师尚在闭关,不见客的,女郎自去书楼,倒也便宜。” 清悟仍旧按照老一套说辞待客。
明新微却没去书楼,而是径直往后院走去:“这次是有急事,务要见外祖母一面。”
“这、这个,现在有外客在,不太方面,女郎还是暂且回避一下,我稍后再去通传——” 清悟不好伸手拦人,只跟在她身后急急道。
秋燥难耐,后堂门户大开,檐下竹帘半卷,她遥遥见了所谓的“外客”,竟然是个熟人。她脚步一顿,转身闪进一旁的厢房内。清悟只当她见了外男,知道避嫌,松了口气。
这位“外客”有武艺傍身,明新微在远处瞧见了他,他自然也瞧见了她,心中念头一转,露出个阴沉的笑容,提高音量道:“仙师是成大事的人,连您亲外孙女都能算计进去,一鼓作气扳倒端王,咱们一向合作愉快,若只差临门一脚,起了内讧,何苦来哉?”
一个粗哑的老妪声音响起:“所谓兔死狗烹,老婆子不过但求自保罢了。”
那男子咬牙道:“仙师手中捏着如此兵力,悉数借给杨束那小子,这自保的阵仗也颇大了些!若要玩螳螂捕蝉这一招,教主已是各中老手,仙师要当黄雀,也要掂量掂量吃不吃得下!”
老妪冷哼道:“此话当真好笑,若非我留着后手,肖无妄此时已重枷在身,被陈籍剿回东京了,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派你这么个渣滓前来罗唣,当真不知所谓!”
那男子似被噎了下,冷声冷气道:“我不过是替教主传话,想要提醒仙师一句,临到头了,还得师出有名,靠着金匮之约,才能成事。仙师自是聪明人,言尽于此,告辞!”
金匮之约?明新微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一阵脚步声后,明新微又稍等了等,才从房内出来,往正堂上去,堂中茶几上只摆着一碗点茶。
玄妙仙师一头白发,声音虽粗粝,但面色如桃,容颜未老,只是面色自带两份厉色,让人难生亲近之意。她膝上放着一张清漆古琴,见了明新微来也不抬头,拂过琴弦,指尖一扫,铮然作声,曲调幽深,有几分离群索居的萧索,更有忘世放形的狂放。
音随琴起,三两调音过后,竟兀自低头弹了半阕《酒狂》。一曲未尽,挑弦力涩,指尖断甲崩裂,一点血迹染到琴枕上,“铮”地一声,弦应声而断,激射而出,在她眼下留了一道血痕。玄妙仙师眼也未眨,指法不停,毫不在意,随意用临近旁弦代为变调,曲风便走向诡谲,沉郁嘲哳,令人闻之惊心。
这阙琴曲收在一个裂帛音上,玄妙仙师长出一口郁气,随后抱琴起身,竟是直接略过这外孙女不见的意思。
明新微见状,连忙出声道:“外祖母好琴艺——”
玄妙仙师一双厉眼这才扫过来,仿佛才见着她。明新微面上微讪,毕竟她同这玄妙仙师虽是嫡亲的祖孙,但交集极少,从小到大,见面不过两三次,就算偶然见到,也不过单方面问好请安罢了,实在生疏。
但此时她有问于人,答与不答全凭对方喜恶,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委婉道:“这阙阮籍所作的《酒狂》,原本不过托兴于酒之作,世人多谓曲中含有仕途不得志的积郁,但外祖母偏生弹出几分铮铮然杀伐声,细品又有几分归隐忘忧的恣意,可谓别有韵味。”
明新微不是什么古琴大家,这话明为欣赏品鉴,实是暗自试探。
玄妙仙师盯了她一眼,冷笑道:“归隐忘忧的恣意?不得权,如何恣意?”
明新微心下一沉,面上勉强笑道:“外祖母修道,自然明白,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下玄妙仙师连答话也欠奉了,抱着琴转身往后堂而去。明新微见迂回得不行,只得开门见山道:“本意非是要扰外祖母清修,实是有事未明,特来请教。” 对方仍不留步,她只好提高音量道:“此次前来,是特来多谢祖母搭救之恩。”
玄妙仙师这才停下脚步,转头打量了一下明新微,问道:“我何时救你?”
明新微道:“父亲去年曾来叨扰过外祖母,外祖母应该知晓我曾陷身立安山,我思来想去,应当是外祖母曾让朱用在立安山搭救于我,虽未成事,但到底应当来当面致谢。”
去年她曾说动陈籍稍信,假意让人赎她出山,庞先生当时本也同意了,是朱用横插一杠子,说什么母亲病重,明新微与他亡妹相像,欲捎她出山,反而让庞秀怀疑,这才身份暴露,有了后来的事。
仙师这才正眼打量了自己这外孙女,慢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竟不知,明家也不全是蠢人。” 她淡淡道:“罢了,你十年来,年节问候多次,虽并非我所要,也算承你明家一份情,由此两清,不用挂怀。”
这话说得,仿佛二人不是祖孙,而是什么居士和善人的关系,这显得明新微上赶着叫“外祖母”也有些攀亲之嫌,但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只因这话里话外,没有粉饰,竟是轻飘飘地承认了。
明新微压下心中惊异,打蛇随棍上,又试探道:“蝉光只知外祖母修道,不曾想您同弥勒教也有交情?话到此处,外祖母也不是外人,蝉光也就有话直说了,方才我好似瞧见了弥勒教的左护法,不知他登门所为何事?”
方才那人,虽只瞥了一眼,但若她没认错,应当是弥勒教的左护法无疑。
玄妙仙师皮笑肉不笑道:“你既然业已抽身,听我一句,无关之事,还是少打听为妙。”
“好。” 明新微点点头,“旁的事我不问,只是几月前我和一位杨姓郎君来外祖母处叨扰,后来我先随父亲归家,他尚留在此处,不知外祖母可有同他见面说话?他——他得了外祖母藏书中加味七日散的解药,或许会想当面致谢。”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玄妙仙师反问道。
“我——我同他算是,算是好友吧。”
“好友?青春燕好,闺房之友?”
明新微不意外祖母如此语出惊人,丝毫没有长辈的样子,一时舌头打结道:“不、不是……只是碰巧他也来过此处,便想问问看外祖母是否同他说过话,指点过一二。”
玄妙仙师眼中精光一闪,勃然作色:“你怀疑我威逼他?”
明新微忙道:“外祖母误会了,实是他原本说好要回大理去的,不知为何又忽然改了主意,外祖母既然、既然和弥勒教有些交情。” 她看了看玄妙仙师神色,斟酌道:“想来或许知晓些内情,这才来问一问,决计没有怀疑外祖母逼迫于他的意思。”
玄妙仙师忽得仰天大笑:“我确实没有威逼于他,而是利诱于他。”
“利诱?我竟不知,这事有何利可图?” 明新微急问。
玄妙仙师仿佛听到了什么愚蠢问题,嗤笑一声:“皇权霸业,自是这世间第一等功业,你说有何利可图?”
她如同看一只聪慧但稚嫩的小雀一般,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外孙女:“就说你吧,如今他一介白身,想要入你明家的眼,比登天还难。你就算对他再如何喜爱,心里也明白与他没有结果,因此对方再如何示好,你也是不假辞色。但倘若一朝龙在天,你们整个明家都得跪拜迎接,而你不管心里如何想,都得笑脸相迎,他也不必思量如何讨你欢心,哪怕左拥右抱,你也不敢拿乔,而这——” 玄妙仙师竖起一根食指,带着几分沉醉道:“只是权力带来的诸多好处中,微不足道的一点。”
“仙师就是这样劝说他的?” 明新微面上嗤之以鼻,但到底神色冷淡下来,“我不信。”
玄妙仙师挑起唇角,看着故作淡定的女郎,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有着花朵儿一般柔软的心肠,天真一些,也是寻常。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怜悯,慢声道:“你不了解男人。”
明新微摇摇头:“我或许不了解男人,但却了解杨束。”
“仙师所言之利,不过权色二字,于别人或许是毕生追求,但对杨束来说,可能不及去雨林中同云豹狂奔一场,来得有趣。”
玄妙仙师笑了:“这是他同你说的?” 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倨傲:“他成长环境单纯,当初或许当真是如此想的,但他来中土走这一遭,见识了人情冷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改变主意,再是正常不过了。”
明新微喉咙紧了紧:“什么身世?”
玄妙仙师似是突然来了兴致,跨步回到桌前反手将古琴放下,盘腿坐了,捞起桌上冷的点茶,呷了一口,才缓缓道:“你如此聪慧,既然都猜到了我身上,不妨再猜一猜?”
小杨属于自由和风,属于江湖和雨林,不会称帝哈,称帝就OOO了。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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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玄妙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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