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桂花香正浓。暖春阁里推出各色新菜品,桂花鸭、桂花鲈鱼、桂花糖藕,桂花新酿……
阿肥在经过十数天的心理斗争后,终于接受了允鹤的一缕仙魂附在凡人身上的事实,看迟瑞的眼神也不再充满敌意。
迟瑞留在允鹤身边养了一阵,逐渐适应了重新运转正常的脉轮,每日对着暖春阁里的餐牌练习讲话发音。
阿肥对迟瑞别的事情均看不惯,唯独练习发音一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并积极向允鹤推荐了一种练习发音的方法,美其名曰实物教学。
一段时间过去,迟瑞体重还未见长,它却足胖了一圈,愈发连脖子都辨不出来。
自那晚过后,长安城夜间再无奇怪声音出现。孩童丢失一事,似也暂时得以缓解。
允鹤在盘点了入长安后的每日花销及剩余盘缠之后,果断做了一个决定,在丽水桥边盘下一家店面,结束了阿肥每日躺在暖春阁大吃大喝的好日子。
这店面位置算不得好,平时少有人走动。允鹤亲自动手,收拾了里头家什,挂上素幔,一切装饰以清净为主。
迟瑞画了一幅药王肖像。
允鹤认为画工不错,便把它挂在门面最显眼的处,置了香炉早晚供奉。
过得几日,他写了几款适合秋冬饮用的药茶方子,挂上春草堂的招牌开始营业。
他的药茶以各色干花入药,香气四溢。
每日收取桂花新蕊上的露水煮茶,配合口感,又佐之以蜂蜜、甘草之类,不似常规药汤那样难以入口,又可治愈时令小疾,兼之有驻颜健体之效,每日限量供应,只售出五十碗便歇,一时成为长安城内热门饮品,吸引无数眼球。
不少深闺贵妇,每日特意遣了马车,托人赶早来买茶。
又有执勤士兵,过路之时也必抽空叫上一碗,坐下来歇下脚,打个盹。
允鹤新店开张之时,晁风曾抽空来过一次,对里头的药茶不置一词。
其后,但凡军中有时疾小病者,便一律推荐到允鹤药茶店中。
春草堂环境不俗,老板年轻俊俏,加之有晁大将军力荐,生意客似云来。
自女皇武则天后,大唐尚武精神被推崇,每隔三年设立武举,明令武举子入京应试,地方官须设宴送别,由官府公车载送至京师。录取者享受与进士同样的荣耀,张榜公告,使天下皆知。
九月中旬,武举将至,各路武子涌入长安。
春草堂的营业额比之往日又多了几成。
允鹤雇了个叫贵明的小伙子打理店面,又遣了阿肥到店充当吉祥物,招揽客人。
自己则偶尔到店里喝点茶,闲聊几句。
茶馆客流量大,每日往来各色人物,俨然成为消息交流最好的场所。
阿肥对允鹤强行结束它混迹红尘大好日子的行为表示十分不满,然而想到今后吃香喝辣全赖这家药茶馆的生意,又不敢有太多怨言。
迟瑞每日帮着允鹤打理药材,晒干花,记下了许多药方子。
允鹤本意并不想让迟瑞去操心店里的生意,他开店纯粹是为了打探长安城内的消息,就连他自己都是个甩手掌柜,凡事只交给贵明打理。
像迟瑞那样的年纪,理应多读读书,学个画就行了。
然则迟瑞却认定了这是允鹤的生意,无论如何都不肯怠慢,拒绝了允鹤要送他上私塾的建议,留在店中帮忙打理。
秋雨沥沥,断断续续地落了一日,街上行人渐少。天气转凉,药茶的生意却愈发好了。
贵明打理生意很有一手,从台面到收账,手脚利索,数目清晰,基本不用其他人经手。
迟瑞换了厚衣服,裹着允鹤特地遣人给他捎来的貉子围脖,调了杯允鹤嘱咐他每日必喝的补茶,边翻着本李白诗集,边照看店里的生意。
天色近黄昏,凉意更甚,四处皆湿漉漉的,叫人由心底发冷。
到戌时末,外头的雨终于是歇了,迟瑞心中一松,近日客人颇多,店里存货不足,前几日允鹤早早出门去进货,此刻也该回来了。
看了眼店中走得只剩寥寥无几的客人,迟瑞心想送走这几位便打烊吧,天气不好,马上就该宵禁了,生意少做几单也不打紧。
客人三三两两陆续离去,贵明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整理。
角落里,一个姑娘始终失魂落魄的呆坐着。她要了一杯牡丹枸杞药茶,如今已经放凉了。
贵明走过去:“姑娘,我们打烊了。”
那姑娘轻“啊”一声,茫然抬头,四周扫了眼,忽然明白过来,红着脸匆匆道了声“打扰”,正要站起身来。
贵明笑道:“姑娘,你还未结账。”
姑娘又是一怔,脸色难堪起来。适才为摆脱身后的人,她只管挑了人多的地方去,并不曾留意进的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往身上去摸银子,却摸了个空。
“我……没带银子。”
贵明打量着这姑娘,她显然是淋了雨,脸上的胭脂都化了,却反倒有种让人心动的楚楚可怜。只是身上的衣饰十分普通,绣鞋上沾了不少泥,看起来确实不似富贵人家。
“哟……姑娘,您这可让我为难了,今个儿我们大掌柜又不在,您要免单我还真拿不了主意……”他回头看了眼迟瑞。
迟瑞恰恰抬头:“……?”
姑娘涨红了脸,迟疑许久,从贴身地方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一个方形的匣子:“我……我不是有意要来白吃白喝的……我把这个东西抵在这里,过几天有银子就来赎,可以吗?”
匣子里头,是支足有二尺长的人形老参。贵明打开匣子看了眼,乐了:“姑娘,我们小店利薄,这当铺的生意我可不敢拍板,要不,问问咱家小公子得了。”
他把匣子捧到迟瑞面前:“迟公子,那位姑娘没银子付茶钱,想用这参来抵,您看成不成?”
迟瑞已听到那边动静,放下书,看到匣中人参不由一惊。他自小服药,对药材颇有概念,似这种已成人形的老参,多半是价格不菲的。
“这……太珍贵……我们不能收……”
阿肥在柜台上百般聊赖蹲了一天,正觉得做人无味,为求生计简直无聊得很,看到迟瑞满脸紧张,还以为遇到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凑过去一看,不过一支人参,当即翻了个白眼:“我还道什么稀奇的,不过一支草根。这东西在昆仑虚上送我都不吃。”
连日来,允鹤对外大肆宣扬,春草堂有一只会学舌的鸟。大家往来次数多了,对阿肥偶尔高声说话已经见怪不怪,只当店主人又教了它什么新鲜话,都喜闻乐见的来逗它。
那姑娘却是头次来,看到阿肥张嘴说话,顿时吓了一跳:“你……一只鸟怎么会说话!”
阿肥一方面暗恨那些逗它说话的人,破坏了它高贵冷艳的神鸟形象,一方面,看到那女子满脸惊恐的模样,又不屑这些凡人毫无见识,索性把头一偏,懒得理会。
倒是迟瑞见那姑娘吓着了,忙摆手解释:“别……怕……它,不咬人……”
阿肥怒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小结巴!”
迟瑞把人参递回去:“……姑娘的东西……太贵重……我们不能收……”
那姑娘看到迟瑞执意不收,以为他认定自己就是赖账的,急了起来:“你们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我定会来付你茶钱,把它赎回的!”
迟瑞摇手:“我不是……”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想法说明白,“茶钱……我不要了……”
那姑娘脸色却更红:“凭什么你不要!我偏不欠你的……”她咬了咬唇,把装着人参的木匣子往他怀里一塞,转头冲进夜色当中。
迟瑞不知所措抱着匣子,愣了有会才反应过来,冲出去叫,人已经跑远了。
身后,阿肥阴恻恻道:“仙尊说贪婪乃凡人修身第一要戒,此人不占便宜,古里古怪。”
迟瑞回头:“??”
贵明上了门板,回家吃饭去了。
过了亥时,允鹤还未回来。
迟瑞站在院子里,不时往大门的方向望去。
阿肥肚子已饿得咕咕响,它很想一脚把迟瑞踢开,让他滚去厨房做饭,又怕他会私下报复,在饭菜里放只蟑螂什么的。
“喂,凡人,该吃饭啦。”
迟瑞心不在焉:“允鹤哥哥还没回来……”
阿肥没有坐船的概念,算了下飞行的时辰,也觉得允鹤是该回来了。
“你先去做饭,吃完饭我出去找。”他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这少年身上毕竟存了允鹤的一魂,若是把他单独留在家里,说不定他就跑了。
此时,允鹤正在范阳郡内。
漆黑暗夜,伸手不见五指,河面上大雨瓢泼,雷声阵阵,闪电不时划破长空,映在水上,宛若澹荡的黑幕上投出的一条银蛟。
河水推着岸边停靠的小舟,来回扑打着岸边巨石。
整个范阳郡笼在无边天水之间。
允鹤站在河堤上,他浑身被雨浇透,头发贴着额头,不住喘息。
此刻,他的脑海中满是范阳郡宴席上被人用药麻翻了,砍掉头颅,就近挖坑掩埋的那些契丹人与奚人的尸体。
货船被妖物凿穿了船底,白日与契丹、奚人商队定下的三百斤药材全部泡在水里。
他半边身上带着血,血顺着雨水的冲刷流淌而下,浸入泥地里。
他们这些往来做买卖的人,从一开始就被盯上了,设了鸿门宴。赴宴的上千人血流成河,商船的货物被拦截一空。
允鹤抹了把眼睛上雨水,手里握着袖箭,警惕的留意着水中变化。他不擅水战,妖物潜伏于水,兴风作浪,难免吃亏。
雨越下越大。雨声、水流声掩盖住了妖物潜行的声音。
突地,江面迎头一柱龙卷直上,一只三丈来宽,六足二螯的怪物灵活翻转着两只眼珠子,张牙舞爪的自水底冲了出来。两只硕大的铁钳朝着允鹤拦腰夹去。
“螃蟹!”允鹤袖箭脱手飞出,朝着它白色腹部猛钉过去。紧接着,他双手掌力一推,袖箭深入蟹腹,又被他已内力牵引出来,溅出大蓬黄色液体。
螃蟹发出个痛苦嘶吼,跌回水面,沉入水中。下一个瞬间,河水如同被刀劈破般向两侧绽开,一道水浪朝着远方激射。
允鹤背上展出双翼,掠着河面低飞疾追。
迟瑞做了一顿蛋炒饭。蛋是连壳一起炒的,放了两勺盐,却忘了放油,饭焦了粘锅,糊了锅底。
阿肥看着那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满脸嫌弃的闻了闻味道,连食欲都没了。
迟瑞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勺饭,放进嘴里,皱眉,又舀第二勺。
他不会做饭,也从来没有人要求过他会。
阿肥彻底崩溃:“我饿了,你给我出去弄吃的去——”
迟瑞放下勺子,为难道:“宵禁……出不去了……”
阿肥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早干什么去了!凡人,一点用都没有!”
迟瑞满心歉疚,却不敢作声。对阿肥,他是有惧意的。
虽然阿肥只是只鸟,但迟瑞心里明白,它定跟允鹤一般,不是普通鸟。
隔了有会,他小声道:“允鹤哥哥说……让你少吃点……少碰些荤……”
阿肥不屑:“你懂个屁,众生皆苦,不吃荤是心怀慈悲,吃荤是助他们早日解脱,都一样。”
迟瑞起身:“……我,再去做一次……试试……”他端起蛋炒饭往厨房里走,突地觉得胸口一烫,眼前黑乎乎的画面一闪而过。
“唔……”他抚着胸口,半跪下去。蛋炒饭乒乓一声,在地上摔碎了。
阿肥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你干嘛了?”
“鹤……”迟瑞单手抵住眉心,适才一瞬,他脑海中分明闪过幅白鹤穿行江面的画卷。他努力凝神,想要看清楚画卷上的内容,眼前却蓦地一黑,失去知觉。
北运河上,黝黑的水床从中裂开一道深沟,两面水柱飞溅而起。允鹤飞行速度远快于那妖物水遁,截至它前头,瞄准目标,袖箭当空刺下。
他这一击用了积攒全身的真力,刹时间周遭卷起了一道亮白色的飓风,将整个漆黑江面照得犹如白昼。
强光转瞬即逝,袖箭携着卷起的气浪将螃蟹左目瞎下,再狠狠炸出水面。巨大的螃蟹肚皮朝天,在地上不住挣扎。
允鹤收了袖箭,暗自庆幸,螃蟹只顾往前逃命,却不会下潜。
“谁指使你来的?”
螃蟹发出嘶嘶叫声,兀自挣扎。
天空一道惊雷毫无征兆的撕裂夜空,直劈而下。
惊雷准确的劈中螃蟹的硬壳,螃蟹浑身一僵,突地炸出满地黑雾,在江面余下个空空的蟹壳。
允鹤愕然有会,苦笑一声:这天谴,来得及时,也太不合时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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