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星羽再次看到迟瑞的时候,内心是着实震惊加愧疚的。他绝没想到,大理寺有如此铁腕,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让人生一遭,死一遭。
迟瑞趴在柔软的褥子上,他左肩骨被打断了,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萧老板……”唐星羽小声的喊了句,声音低若蚊蚋,“此事怪我……没有弄清楚……”
允鹤摆摆手:“事出突然,若是换了我,当场也会起疑。”他看了眼旁边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敢开腔的阿肥。
阿肥适才一路上已经被他狠狠教训过了。它心里有些抱怨,那凡人也太没劲,一个不留神就能出事,却也不得不承认是它大意。
且不说他身上有一缕仙魂,便是普通人,也不该在发现店里白日有妖光顾后,仍不多嘱咐他几句。
“是我错,我也没看好人。”阿肥蔫蔫说道。
允鹤不说话,这会子不该是追责的时候。
晁风从大理寺了解完情况,推门进来。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在长安城的临时下榻点。
允鹤略略抬头:“如何?”
晁风道:“问清楚了,那牢头的妹妹之前被一个流窜的逃犯杀害,为此他痛恨监狱所有的犯人,一寻着机会就会对他们下手。刚才的事他已经全部承认了,大理寺会将他依法处置。”
允鹤皱眉:“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他。”他下颌微扬了扬,“我什么时候能把我自己店里的人带走?”
晁风沉吟片刻:“恐怕得等案子查清楚了。”
允鹤不接话。
晁风反倒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明白:“龙武卫与大理寺本不相隶属,刑讯、审查一事,亦非皇城禁卫职责。我强行提审犯人,已经是僭越……”
允鹤闷声道:“知道了。”
晁风适才已经留意过塌上之人的伤势。这样的伤,若是寻常人,怕是熬不到天亮了。他猜想,允鹤势必想要动用仙术给他治疗,先把唐星羽叫了出去:“唐少侠,今晚之事,我尚有疑点,我们到隔壁去谈。”
允鹤等他们走远,示意阿肥把门窗全部关紧,从怀里取出个小锦盒,里头是株带着顶花不算起眼的绿草。
“幽寒花!那是仙尊……”看到那株草的瞬间,阿肥张口想叫。
允鹤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肥识趣的闭了嘴。
允鹤将那株仙草置于迟瑞的脊背上,右手按住左手掌背,真气催逼。
仙草上顿时散发出浅绿色的荧光。
荧光融入伤口。
迟瑞脊背的上棍棒、鞭伤开始慢慢愈合。
鹤族与龙族的均擅治愈术。然而这其中二者又有不同。鹤族没有龙族那样强大可以直接抚平创口的修复技能。他们更多是借用仙药的灵气,调理五脏修复创口。
允鹤催动真气的速度加快,幽寒花光线逐渐黯淡,最后碎成无数流光,散入迟瑞体内。
最后一点荧光,允鹤伸指将它抹在迟瑞额角的刺青上。
狰狞凸起的肌肤渐渐变得光滑平整。
阿肥张了张嘴,终是忍住了没有说话。
允鹤撤回掌力,脸上却并无笑意:幽寒花只得一株,保命是没问题。他脊背上这些都是皮外伤,左肩骨上最严重的那处骨折却因为幽寒花的药力耗尽没能修复。适才将他从牢里背出来,免不得要挪动他的身体,断骨对挫,又是一番折腾。
“出门太急,药没有多带。”允鹤淡淡说着。
阿肥马上殷勤道:“我回去取……”它小心翼翼觑看着允鹤的脸色。这会,他应当是真生气了。
允鹤四周看了眼,取了晁风房内用来撑住窗户的半截竹竿,拗断了,直接替迟瑞接了骨,又续上药膏:“不必去了。仙草只得一棵,你若要回昆仑去采,一来一回又不知耽搁多少。”
阿肥跳到他身侧,用喙子扯了扯他衣袖,弱弱道:“允鹤……”
“清瑞君……”
“仙君……”
允鹤无奈:“我听得到。”
阿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有些委屈:“你生我气吗?”
允鹤叹了口气,揉揉它的头顶:“我若不在,你做事能周全些吗?”
阿肥马上应道:“能!我以后定会替你看好他,看好这一魂的。”
允鹤摇头:“我不是指这个……”苦笑一记,“罢了,此事说来也有我的疏忽大意。”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的少年。
若非碰到的是自己,他恐怕撑不过今晚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能把人折腾成这般模样。长安城内若有其他冤狱,他可都一一救得过来?
允鹤心里很清楚,迟瑞是不可能持刀杀人的。他们这些人,若能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案情自然能够很快明晰。
由此,大理寺断案之草率,可见一斑。
都在担心长安妖乱,可人乱又当如何?允鹤想起那天雨夜里,有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破旧立新,不破不立……
久盛之下必有衰,更迭未必不是好事。
倘若真是如此,这个大封,他还守不守?
如果黑暗一直潜藏在光明里,那么,这个盛世大唐,还是不是真正的大唐,他固守的安宁,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粉饰太平?
门外,唐星羽一路跟着晁风走走看看。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堂堂龙武卫禁军统领,落脚之处竟能如此简陋,尚不及他家中一间偏室。
“晁将军。”
晁风停住脚步:“依你所言,你觉得长安武馆有问题?”
唐星羽道:“我与远山兄在里头住了几日,发现里头许多武子均染上小疾,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出门,一夜过后便性情大变,饮食习惯也变得古怪。”
晁风不动声色:“性情或因病而暂且有变,饮食习惯,你们接触时日尚少亦不足为奇。”
唐星羽摇头:“不是这样的。他们小病过后,脾气均变得古怪暴躁。且不吃热食,不吃熟食。而且,我发现他们身上,总有一两道奇怪的伤口,一直不愈合却也不怎么流血。”
晁风问道:“什么样的伤口?”
唐星羽张口便道:“锯齿状。”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些染病的人,慢慢变得不合群,他们只和生过病的人一起作伴,力气好像也变大了。我看武馆染病的人多,这才去了春草堂,萧掌柜给了我一个药包,又提醒我最好是搬出来住。后来我就发现,有了这个药包,那些染过病的人便好像都怕了我似的。”
晁风安静听着,沉声道:“所以,你不觉得有问题的,应该是萧掌柜吗?”
唐星羽皱眉:“怎么会,萧掌柜是一片好意。晁将军,我怀疑,武馆当中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作祟。”
晁风面无表情:“什么东西?”
唐星羽迟疑片刻,仍是说了:“我怀疑是妖物。”
晁风身材笔挺,站在寒风里,许久才道:“唐少侠,你是要考武举之人,该知道怪力乱神,是不当言论的。”
唐星羽急了:“可是……远山兄……我见他身体不适,打算给他送饭,我亲眼看见他手上,喉咙上直接开裂,出现伤口,期间根本没人伤他……”
晁风沉吟不语:科举乃关乎国运的大事。武举更是直接掌控了兵权。倘若武举之中混入了妖物,大唐江山由一群妖孽来掌控,后果当真不堪设想。看来萧允鹤那番话是真的,长安城马上要有一场暴风雨了。
“此事,容我尸检后再与你商讨。”
遣走了唐星羽,晁风重新回到房间:“他的情况如何?”
允鹤低头看着迟瑞:“不算太好,也不太坏。”
晁风静了片刻,开口:“其实他算幸运了。”
允鹤皱眉,觉得好笑:“幸运?”
晁风道:“他本为贱籍,金吾卫在事发当场就本可直接将他杖毙。”
“贱籍?”允鹤唇边笑意渐冷,“晁风,你是不是当官当太久,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了?户籍一事,本就是无中生有,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修行者理应众生平等。你拿着最荒唐的事却来和我说理?”
晁风笔直站了有会:“你觉得荒唐?我却并未觉得。”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世人,难道不是一直在按着神的宗旨来活么?你说世人无知,分三六九等,难道身为上仙的你就没有等级之分?那为何仙君你是上仙,那些苦苦修行的地仙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行礼?你觉得平等,大概因为你站在了足够高的位置而已。”
允鹤:“……”咽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人类,户籍一事如何更改?”
晁风想了想:“或是他立了功,得圣上恩赐,或是有人替他翻案。”
允鹤皱眉:“听说当年杨国忠是以文字狱给他们定得罪。历来这种事情最难推翻,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偏要皇帝自个承认没学识,误会还抄人全家,换着是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晁风:“……”
两人正说着,床上,迟瑞极轻呻吟一声:“唔……”
允鹤打住话题,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仍有余热:“文璟?”
迟瑞眼睫轻颤几下,捕捉到最熟悉的声音,他无意识的发出回应,人却仍在梦魇当中:“允鹤哥哥……玉麟衣……”他用力揪住被子的一角,额上冒出细汗不断,人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不要抢……玉麟衣是允鹤哥哥的……”
允鹤刚接好骨,怕他胡乱挣扎,只得伸手将他推醒:“小瑞!”
强烈而又急遽的情绪压迫过来,迟瑞猛地睁眼,大口喘着气,发出压抑的一声低呼。他捂着胸口,下意识想把自己蜷起来。
允鹤一手安抚的轻拍着他的脊背,另一手却始终固定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别怕,没事。”
感觉肩膀被人触碰到了,迟瑞瑟缩惊叫:“不要……不要碰我……”
允鹤一怔:“小瑞,是我……”他收回手,半蹲下去,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允鹤哥哥?”瞳孔映出那一袭白衣的瞬间,迟瑞目中有了一丝难以置信与游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允鹤低头,故作轻松的展开笑颜:“我回来了。给你带了东西,等你好了拿给你看。”
迟瑞无声抿了抿唇,双眸渐渐蓄起了泪水。他手指无意识的抠住被子,下意识想要转开脸。
允鹤伸手捂住他发红的眼眶:“男孩子哭,是不轻易让人看见的。”
迟瑞把脸埋在枕头底下,用力擦了擦:“……没有哭……”他深吸口气,抑制住内心的颤抖,轻轻说道,“我……没有…杀人……”
允鹤点头:“我知道。”
迟瑞抬眼,他似乎十分激动,想要去抓允鹤的手,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
允鹤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怎么?”
迟瑞手指微屈,勾住了他的手掌,良久才低声道:“我……不害怕了……”
允鹤握住他手掌的力度加大:“别怕,我在呢。”
迟瑞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一旁,晁风插话进来:“迟公子,今晚命案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请你一一向我言明。”
迟瑞慢慢抬眼,将目光聚焦到晁风身上,在他晕过去的刹那,他依稀是听到牢头喊了一声“晁将军”的。
允鹤对迟瑞说道:“没关系,你慢慢说,我陪着你。若是觉得身上不好,就先休息好了也无妨。”
迟瑞轻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将当晚的事情讲述出来,期间有不少颠三倒四的言语,允鹤帮他一一捋顺了,前后竟花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晁风认真听完:“若一切真如迟公子所言,那你确实是冤枉的。”
允鹤叹了口气:“本来就是冤枉。”他轻抚了抚迟瑞的额头,“你太委屈了。”
迟瑞抿着唇,忽想起一事,又急切起来:“允鹤哥哥……玉麟衣!!”
允鹤适才听他梦中呓语,便已大概猜出什么事,淡然一笑:“无妨,玉麟衣丢了便是丢了。不过一件衣服。”
身后,阿肥忽然尖叫起来:“什么?玉麟衣丢了?!你知道那是多了不得的法宝……”
允鹤回头,一记眼刀。
阿肥马上闭嘴。
迟瑞黯然不语。玉麟衣是何等珍贵之物,他心里一清二楚。当日允鹤以玉麟衣撑开护盾,救他一命,是他亲眼所见的。
他不说,不过是在体恤他的情绪。
他给他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可是他却总是弄丢。
一旁,晁风突兀的开口:“你口中的衣服可是被狱卒取走了?”
他在朝中多年,深谙狱卒的行事与敛财之道。
迟瑞仰头,努力比划着手势,问道:“晁将军……你……能找……回来吗?”他目中带着急切的希冀与哀求。
晁风点头:“我会留意。”补充道,“倘若真是那些狱卒拿走,我会帮你追回的。”
迟瑞不敢在晁风面前有太多言语,轻声呢喃道:“允鹤哥哥的衣服……一定……要找回来才好……”
允鹤和声宽慰:“好了,别担心。衣服不重要,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最重要。”他蹲身下去,看着他的眼睛,“我会帮你平反的。”
“平……反?”迟瑞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允鹤淡淡一笑:“没什么。你睡一会。”把阿肥抓过来,放入他怀里,“放心,我在呢,你可以安心睡。”
与晁风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出门。
阿肥自觉有错,认命的窝在迟瑞怀里当抱枕。
“对不起。”它小声嘀咕了句。
迟瑞没听清楚:“……什么?”
阿肥叫嚣起来:“喂,凡人你别太过分了。我堂堂一只神鸟给你道歉,说了一遍就绝对不说第二遍。”
迟瑞怔了怔,终于听明白了它要表达的意思,轻点了点头:“嗯……”
阿肥不满:“你嗯什么嗯,什么意思?”它唧唧哼哼了好一阵,“你做人别太小气,我又不是故意的。今晚我只是刚好修炼,才没听到外面的动静。我若是听到,少不得也要护着你。顶多,以后我不叫你小结巴,让你摸我的头。”
它话刚说完,迟瑞果然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
他双手抱着绯羽,指尖还有不经意的颤抖:“别……丢下我……”他轻轻的说着,忍不住又把绯羽抱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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