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迟瑞的记忆中,坐软轿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轿子很大,又熏了香。
迟瑞抱着阿肥,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轿子里头,反倒莫名有点心慌。
所幸抬轿的轿夫手很稳,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颠簸。
大理寺此刻正焦头烂额,忙着为昨夜屋顶被掀的事情打各种报告。
工部的人往来进出,报出各项预算。
晁风带人说明来意,很快就有通判带着昨夜卷宗过来。
晁风提出案件疑点,又将迟瑞的供词作了文字处理呈上,加之唐星羽在旁推翻了自己昨夜连番说辞。
通判明知按晁风的说法,人是被割喉而死,此案必难了结。
有人蓄意谋杀武举考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然则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
钦天监一口咬定昨夜并无飓风,这房顶坍塌的折子正不知该如何落笔,听闻昨夜此事把龙武卫都惊动了,通判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更多人,况且他也认真研读了卷宗,一刀割喉确实已是致命伤,当即朱笔一批,同意翻案。
又向晁风请教:“听闻昨夜大理寺房顶坍塌之时,晁将军也在场。不知将军可有看清这房顶好好的,是如何塌下去的?”
晁风面无表情:“昨晚,本官也是听到动静,这才赶来。按说若非起了飓风,便是房顶在搭建期间本身有问题,大人可命人查下当年修建大理寺房顶的事项隶属工部何人管辖,了解清楚相关情况。”
通判灵机一动:“将军所言在理!”
晁风又问:“昨晚大理寺大牢内值夜的狱卒何在?”
通判暗道:这几个狱卒倒霉了,得罪的竟是晁风的人。脸上依旧平静:“此刻想必都已交班。大人寻他们何事,可要下官传他们过来?”
晁风看了眼迟瑞:“我这位小友,无端被冤入狱,有些东西被他们拿走了。”
迟瑞听他提到东西,马上道:“……玉麟衣!……”
通判暗自皱眉:玉麟衣又是个什么东西?听名字便不是俗物,这些狱卒也真没眼力,还敢乱拿东西。
肃然道:“竟有此事?下官立刻让人将他们传回来!”
得到玉麟衣的消息,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了。
狱卒大早将玉麟衣送去当铺作了死当,恰好这件披风又被平康里的翠翠姑娘看上,赎了回去,赠与她的相好。至于她的相好是谁,翠翠姑娘只说得出他姓张,他的住址身份却一概不知。
迟瑞听说玉麟衣就此丢了,大为失望又满心歉疚。
阿肥直接破口大骂。
唐星羽也觉得过意不去,连连作揖与允鹤道歉。
允鹤倒是洒脱,挥了挥手:“无妨,落在普通人手里倒还好,总会寻回来的。”
下午回到春草堂,贵明已经收拾了满地狼藉,重新营业。
允鹤带着迟瑞回来,便见门口一直站着个年轻女子。她并不入内买茶,却一直掂着脚尖往里张望。
允鹤看得奇怪,笑问道:“姑娘,你找人?”
那年轻姑娘漫不经心“嗯”了句,忽瞧见允鹤身侧搀扶着的人:“你们……”
允鹤笑道:“我是这春草堂的老板,这位是我朋友。”
“你是……老板?”姑娘仰头看他,传说春草堂老板年轻俊逸,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了一下,那姑娘赶紧错开眼,“我听闻,昨晚有人砸了铺子,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阿肥认出她便是昨日喝茶没钱付茶钱的女子:“是你?”
姑娘一愣,还道是迟瑞开口对她说话:“你不认得我了?我还押了个盒子在你那。”
迟瑞点头:“认得……”
姑娘又道:“你肩上的伤是怎的?……那些砸店的人伤你?”
迟瑞摇头:“不……”
允鹤笑起来:“这么说,你们认识?”
迟瑞忙道:“允鹤哥哥,她……这位姑娘……把很贵重的东西……抵押茶钱……”
允鹤听得半懂。阿肥直接哼一声:“什么贵重的东西,不就是一支破山参。”
姑娘指着阿肥:“你怎么又开口说话……话那么多?!”
阿肥:“……”
允鹤笑着解释道:“这是只会学舌的鸟,我之前常带它表演腹语,它听得次数说了,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两句。”
那姑娘将信将疑:“难道它不是妖怪?”
允鹤长声笑道:“这世间哪能有妖。不过说书人以怪力乱神,博人眼球罢了。”
那姑娘低眉,一脸谨慎不答言。
隔了有会才道:“那我的盒子,还在吗?我……我想赎回。”
允鹤看了阿肥一眼,却是对迟瑞说道:“小瑞,不过一碗药茶,茶钱便算了,还押了人东西作甚,还给姑娘罢。”朝店里喊,“贵明——”
迟瑞想解释:“我没想要……姑娘她……”
姑娘抢着道:“是我非要他留下的。”
贵明听到叫唤,从店里跑出来,麻利的擦了擦手:“老板。”看到那姑娘,“咦,你不是昨天那位……”
那姑娘道:“我今天来赎我的盒子了,你还给我吧。”她从衣裙里摸出个布包,数了十几文钱。托在掌心:“够不够?”
贵明道:“我看看,姑娘昨天是一碗牡丹枸杞养生茶……”
允鹤笑起来:“茶钱就免了,贵明,把东西还给姑娘就是。”
那姑娘忙摇手:“哎,不能免不能免,我不是吃白食的人。”她把十数枚铜钱往允鹤手里一塞,“都给你了,盒子还我吧。”
贵明应了声,转身往店里去,忽又站住了:“小迟公子,那盒子昨天好像是你收起来的,放哪了我可不知道。”
迟瑞一怔,昨晚店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我好像……放在柜台后面……”
贵明奇道:“柜台后面没有啊,我今早才收拾的。”
姑娘面容一惨:“不会是丢了吧?……”她推开贵明,冲进店铺,“我去找——”
贵明赶紧去拦:“哎哎,姑娘,你不能这样!这还做生意呢!”
那姑娘在柜台翻找了一轮。
贵明站在一旁:“真没有,我骗你作甚,大概是昨天夜里遭贼的时候,被贼给顺走了。”
允鹤安慰道:“姑娘别急,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们赔给你就是了。”
姑娘颓然坐倒,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你不懂,我这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是成千上万人,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丢了,就再找不回来了。”
迟瑞吓了一跳:“……那支人参……那么贵重?……”
阿肥小声嘀咕:“听她胡扯,不过一支老山参,昆仑虚一挖一个准。”
允鹤弯腰下去,和声问道:“姑娘盒子里装的是人参?怎么样的人参?我春草堂别的东西不敢说,药材是不缺的。”
姑娘闭紧双目,用力摇了摇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你不会懂……都怪我……”她喃喃低语,“都怪我……兵行险着……都怪我……”忽扬手擦了眼泪,飞一般冲出店门,“我要把它找回来!”
雨气夹着傍晚的寒风,卷啸过来。
深秋的萧瑟肃杀慢慢席卷全城,灞桥边上的垂杨柳褪去绿芽,余下秃枝,一蓬乱发般在风中乱舞。
河边人迹寥寥,路上散落着几条人影,似乎都在无所事事地凭栏远眺。
突然,哗的一声水响,绿波中心投下一道人影。
原本散布在两岸各处的几个人呼喊着,竞相聚到桥边。
岸边三四米外的江面上,一朵水花在翻腾。
“有人落水了——”
“是个姑娘……跳河了——”
晁风打探了一下午玉麟衣的下落,均是无果,买了几个橘子,打算顺道去趟春草堂。
听到呼声,他快步跑到河边。
女子落水处已经围拢了不少路人,伏在栏杆上望着河中载沉载浮的身影,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援救。
见晁风跑过来,行人的目光齐刷刷对准了他,一个花白胡子的长者焦急地冲他喊了声:“晁将军,你水性如何?能否下河救人?”
暮秋时分,河岸已是刺骨的寒意。
灞河深阔,水流湍急,这个时分下水,水性再好的人也是危险的。
水面上,那女子满头青丝如浮标般一荡一荡,很快沉没下去。
晁风将怀里的橘子往旁人手上一塞,扯下身上的披风,单手在桥边围栏上一撑,纵身跃入水中。
他水性极佳,很快在水中抓住了落水女子,将她往岸边扯。
奈何这女子似是铁了心要寻死,怀里居然还抱了块大石头。
晁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无法将她拉动,只得先以一记掌刀,将她击晕。
秋寒彻骨,水中温度更低。
晁风拼命将人推向河岸。
岸上马上有人接应了他。
尔后,晁风双手伏在岸边的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平复气息,再发足一蹬,跃出河床。
旁边的人看到他上来,马上将披风拿过去,交与他取暖。
有人喊道:“晁将军,你过来看下,那位姑娘怕是活不成了!”
晁风取了披风,拨开人群走过去,但见那女子唇色灰白,胸前气息薄弱,果真命悬一线。
当即也顾不上礼数,他单手将那姑娘身形扶起,掌力慢慢渡了过去。
那女子咳嗽几声,呛出口水,终于醒来,在河岸边上瑟瑟发抖。
旁边马上有人七嘴八舌:“姑娘,你好端端的,为何寻死?”
“就是,这就算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晁风将披风披在她身上:“蝼蚁尚且偷生,姑娘却是因何轻生?”
女子裹在披风里,先是茫然,随后“哇”的一声痛哭出声:“我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什么东西这般重要?”
女子抬头,看了眼晁风,却只是掩面痛哭,不再言语。
晁风无法,只得劝道:“天无绝人之路,东西丢了,说不定有另外补救的法子,人若死了,便再无法可想了。”
那女子又哭了一阵,抬头:“你说得对,只要我活着,一切说不定都还有转机!适才是我太急了,一时想不开。”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我杜青玄日后定当报答。”
晁风摇头:“报答是不必了。杜姑娘日后若遇什么困难,只管来春草堂,让人传话与我。”
杜青玄一怔:“春草堂?”再抬头,晁风已拨开人群走远,“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有人道:“姑娘,你还不认识他?他便是龙武卫禁军统领晁风晁将军啊。”
傍晚时分,允鹤以家中有要事为由,让贵明提早打烊。
又在茴香楼订了一桌宴席,吩咐厨子直接送到家中。
阿肥想到,允鹤回来之后,它又可以恢复每日睁眼便是各大酒楼膳食的日子,喜不自禁的翘起尾巴。
允鹤在它嘴巴第四次伸到那盘包心蛋卷时,终于忍无可忍,用筷子把它尖嘴打了回去。
“再吃就胖成球了。”
他观察得很清楚,迟瑞偏爱清淡口味,桌上这道菜理应是他最喜欢的。
把盘子挪到迟瑞跟前:“你要多吃。”
阿肥虎视眈眈盯着那盘蛋卷:“允鹤,你偏心!”
迟瑞把盘子往阿肥身侧推了推:“绯羽……它喜欢……”
允鹤又把盘子拉了回来:“不给它吃!”拿筷子敲了敲它的头,“还真当你跟我来吃喝玩乐来了?别忘了你还有自己的事情!”
阿肥鼓了鼓肚子,趴在桌面上,暗暗觉得,照这个情形,它是失宠了。
入了夜,允鹤给迟瑞肩头的伤换上新药:“伤在肩上,便只能侧睡了,夜间动作切记轻些。”
迟瑞仍惦念着玉麟衣一事,一直惴惴不安:“玉麟衣……若真的寻不回……”
允鹤看他从得知玉麟衣丢失的消息之后,便自始至终锁着眉,有心逗他一逗,转移话题,指了指他房间内的书桌:“这里头有我在范阳郡带回来的画笔和颜料。里头有几样颜色最是难得,拿给你看看?”
他起身去拿盒子,忽见迟瑞的案头上压着几幅画,随手翻来,上面画的均是鹤栖梅林的画面。画上的白鹤,或是悠闲踱步,或是安静假寐,或是衔花而舞,均十分传神。
允鹤仔细看来,总觉画中场景太过熟悉,忍不住问道:“小瑞,我们先前,可曾见过?”回头,发现迟瑞侧卧在床上,像只鸟般蜷着身子,呼吸悠长,已然睡着了。
无奈笑了笑,允鹤走过去,动作极轻帮他把被子拉好。
一轮月悄无声息悬上半空,映在空寂的宫墙上。
斑驳的竹影投影在纱窗,宛若无数只扒着窗口的鬼手。
纱窗内有灯。
一灯如豆,摇摇曳曳,映得里头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
案桌上,放着一件雪色的兜帽披风。
这件披风上,以九龙飞针绣,用暗银丝绣着大片密密麻麻的太乙神名,在灯光下,散发着浅浅圣光。
一只苍白的手,在披风上轻抚而过:“此物不是凡品。看来昆仑那边,派出的人不容小觑。”
旁边身着金吾卫官服,垂手而侍的人默然不语。
那只手的主人冷声问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穿着官服者回道:“不过平康坊的姑娘所赠。”
“看来,她待你很好。”那人阴阳怪气,“尊上此刻在范阳郡有大事要处理,不便前来,托我来看好科举之事。苏将军,听闻这次你也是要参加校场会试,这件宝衣便暂时交给你了,希望借它之力,能让你大获全胜,不负尊上所托。”
苏将军拱手:“多谢!”
那人又道:“尊上还吩咐一事,此次,你多留意一个从范阳郡偷跑来的丫头,她身上带有一封密函,倘若遇上了,便直接杀了她。”
苏将军问道:“她身上有何特征?”
那人道:“她叫杜青玄,轻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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