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列席,朝着李隆基躬身行礼,再一一坐下。
允鹤虽是宫外之人,却并非完全不懂宫廷礼仪。只是他心性自由,并不认为一同用膳就是值得三跪九叩之事。故而在旁人皆行朝天揖时,他也是略略拱手。
高力士传令:“设宴——”
便见宫女内侍鱼贯而入。先有宫娥捧着玉盆,绢帕一物过来,让各人净手。其后,有内侍用小茶盘捧茶上来。
众人接了茶,又有人捧来漱盂。
迟瑞抿了口茶,才发现众人接了茶,均是不饮,只略略漱一口就吐到漱盂当中。
他暗暗留心,生怕再出什么差错,惹了人笑话,也令允鹤脸上无光。
待得众人盥手漱口完毕,四周音乐奏响,宫人们手捧托盘,穿行入内。
托盘上是各色时令菜色。皇家用膳,讲究惜福养身,是以所传菜式均是荤素搭配,分量却不大,贵在精致。
宫人们传菜,每馔果菜,均是先捧给李隆基看了,喜则留在案桌上尝尝,过后仍撤了散入各席上。
此时秋过冬至,正是鱼虾蟹肥的时候。
各桌上均遣了随侍的宫人进行布菜。
头一道菜是蒸螃蟹。每桌均是热蟹两只,其余的仍放在蒸笼里蒸着,等吃完了再拿出来。
阿肥对剥蟹子颇有一套,一会功夫就掀开蟹壳,将蟹腿钳子等大卸八块,挑出嫩肉。
杨妃看阿肥毛色顺泽,又圆头圆脑,甚是喜欢,有心要讨它欢心,便命人给它单独一个小桌,又赏了许多额外的糕点。
阿肥只顾埋首猛吃,并不抬头。
杨妃忍不住问道:“这鸟可有名字?模样着实讨喜。”
允鹤拍拍它的脑袋:“绯羽。因吃得太胖,又叫阿肥。”
阿肥正叼着块栗子糕,含糊道:“不肥!”
杨妃噗嗤一笑:“这栗子糕太干,我这里有上好的甜汤,小绯羽可要过来喝一口?”
阿肥跳到迟瑞怀里,边啄着他面前一碗吃蟹后净手用的菊花绿豆水,边嘀嘀咕咕:“这女人真烦,我才不要与她说话,晦气!”
迟瑞轻道:“这水……不是喝的……”
允鹤弹了下它的尖嘴,示意它勿要多言。
阿肥有些不忿,却也识趣,低声抗议:“我又没说错,这女人身上就是有股子晦气。”
迟瑞不怎么会吃蟹。允鹤便将自己跟前的蟹全数剥好,再与他换盘子。
安禄山对虾蟹一类水产并无多大兴趣,又不会剥蟹,扔了一地蟹腿脐子,抹了满手蟹黄,却吃不到半点肉腥。
李庭瑄跪在身侧给他剥蟹,安禄山却嫌他慢了,直接拿个满黄螃蟹朝他脸上摔。
李庭瑄忙弯腰要去收拾,底下却早有宫人将蟹捡了去。
这头一道菜,安禄山一点肉腥都没沾到,内心憋了股邪火,隐忍不发。
李庭瑄在席间抬头,看到允鹤垂首与迟瑞仔细剥蟹壳的模样,莫名叹了口气。
第二道菜乃牛乳蒸羊羔。此菜乃药膳,最是大补。
李隆基只吩咐在桌上留了一小碗,其余仍散入各桌。
第三道菜则是杨妃与李隆基最爱的驼蹄羹,以驼蹄为主原料,在制作时又加入冬笋、香菇、松仁等一起熬煮,佐之以雪橙、香橘作为配菜,极致奢华。
允鹤给迟瑞舀了大碗羹汤,自己却只择一点配菜,略尝一尝。
三道荤菜过后,第四道便是素食了。这道八珍汤,分别以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新拔的青菜做成粉汤呈上来。
李隆基看到这菜,叹了口气:“此菜倒也罢了。”
杨妃柔声道:“陛下如今正该清淡饮食,将养身子,此菜最为合适。”
李隆基摇头:“来去都是这些菜色,若非太过寡淡无味,便是太过油腻。”
杨妃便道:“陛下嫌宫中御膳房的菜品不够新鲜,不知国师,仙家可有什么好的菜式,也令臣妾学上一学?”
允鹤放下筷子:“修仙者有辟谷之术,不拘饮食。我在山修行之时,饮食就远不及现在。”
李隆基叹道:“如此,仙家也不易。”
允鹤淡淡一笑。
菜过三巡,便要祝酒。
李隆基举杯道:“今日,我大唐喜迎国师,但望此后,我大唐能在国师的庇佑下,永享太平。”
余人举杯饮尽。
杨妃忽倒了杯酒,盈盈走到允鹤面前:“国师。”又朝迟瑞行了一礼,“这位小郎君,先前迟家一事,是我兄长不曾考虑周全。如今皇上已替迟家平反,玉环也在这里,替哥哥道个歉。”她说完,弯腰下去,深深一拜。
迟瑞忙起身还礼。
允鹤并不讨厌杨玉环,见她行礼,便也回了一礼。
杨妃又道:“我自幼以来,家父教导得严,怪力乱神之事,均不许提。直到今日见到国师,才知这世间包罗万象,却是玉环过去见识浅薄了。只是有一事,颇为忧心。国师既有此异能,那世间有异能者自然也是有的。怕就怕有些存有异能之人,不似国师这般一心为国,反倒心怀不轨……”
允鹤听出她话外之音:“娘娘请放心,当今天子受紫微星庇佑,任是谁都无法对他直接施法。”
杨妃点了点头,又道:“玉环还有一事,请教国师。听闻修道者擅丹药,敢问国师,这世间可有令人永恒不死的丹药?”
允鹤看她亲自祝酒,还倒她是不放心自己,担心他会向李隆基直接施法,不想竟是为求长生问鬼神之事,当即淡淡一笑。
凡人求长生,最平常不过,便连帝王也不能免俗。
听到这话时,安禄山脸上的肥肉抖了几下,显然是感兴趣了,脖子也伸长了些。
允鹤浅淡一笑:“没有。”
杨妃略显失望:“没有么?”
允鹤认真答道:“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数。后天的历练与打拼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时运,然则命数是天定的。寿数是命数的其中之一,天命难违。”他目光灼灼,恍若要洞穿杨玉环话题背后的真实含义,“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稳固而不变的,故江山有代谢,富贵不长久。若真有永恒而不灭者,大概就唯有天地。天地之所以长寿就在于其变化。然而人从生而死,往复轮回,肉身消弭,灵魂不灭,本身也可看作一种不死与永恒。‘若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若以‘变’而观天地,则天地也不过弹指一瞬,若以‘不变’而观万物,则万物皆永恒。”
他说得从容且洒脱。
李庭瑄抬眼。那一刻,他忽然有种错觉,面对天子与皇权侃侃而谈的萧允鹤,身上有一种出尘的仙灵之气,光芒圣洁,目光清澈,令人望之生畏。
杨妃轻抿了下唇,回头看了李隆基一眼,似乎并未死心:“那世间可有令人康健延寿之物?”
允鹤笑了笑:“世间之药,均有令人康健之效,增寿却未必。天地永恒,若要增寿,便遵循天地自然而活。”
杨妃叹了口气:“如此,人活着还不如妖。妖尚寿千年,人寿几何……”
允鹤道:“然而妖修成人,需要千百次历劫。倘若要娘娘以现今荣华,换了千百年历练,灵智不开,混混沌沌,无情无爱,终日只在山野之间为生存奔走,许你长生又有何益?妖也好,人也好,仙也罢,各有机缘,不见得就谁比谁更好些。”
李隆基深有感慨:“别的倒也罢,光是无情无爱这一条,便是朕所不愿。”
杨妃回眸,看了他一眼,温婉且深情。
一时,有人宫人捧菜上来。
乐师换了一波,又有舞姬上台献舞。
大明宫中舞姬皆在梨园学艺,由崖公及教习宫女亲授。
此时恰上了一道名唤“如意天元”的菜。此菜并不复杂,只是以新焙的茶叶埋上煮熟剥壳的鸡蛋,佐之以各色酱料,加热而成。食用之时有个说法,鸡蛋便代表了‘如意’,越是能尽早在茶叶中寻出鸡蛋者,越是得如意而顺遂。因此,官家设宴,一般设有此菜,便是为了吃个兆头,图个好玩。
李隆基看到此菜,笑道:“今日家宴,诸位也不必拘束,便玩上一玩,若谁先取得‘如意’,朕赏他!”
安禄山表面说道:“皇上乃天子,自然最是如意。”目光却只盯着传菜宫女,专等这道菜上台,便马上命李庭瑄伸手去灼热的茶叶堆中取蛋。
茶叶是新焙好的,又带了湿气,比之平时的滚水还要烫许多。
李庭瑄好不容易将蛋取出。
巧逢此时,舞姬跳的乃梅妃娘娘所教的水袖惊鸿舞。一个姬人水袖过长,甩袖的力度没控好,袖子正中李庭瑄的脸面。
李庭瑄本能避让,手中的蛋却一个不稳,掉落地上。还待再取,允鹤已经先一步取出枚蛋,放在面前食盘上。他自己不吃,随手把蛋给了迟瑞。
李隆基大笑:“到底是国师,手法伶俐些!”着人赏了些金银玉器。
安禄山先前看李庭瑄与允鹤私下聊天,便已积了怒气,剥蟹时又有诸多不满,加之如今取一枚蛋也落人后,他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发,忍无可忍,一脚踹在李庭瑄腰腹之间。
此时歌舞声正大,李庭瑄应声而倒,却无人察觉。
他用力咬着牙,想要挣扎爬起,偏腰腹中剧痛,一时间竟无法起身。
允鹤与迟瑞低声谈笑几句,目光恰恰落在他身上,皱了皱眉。
李庭瑄手肘撑着地,轻声给安禄山告罪。话刚出口,顿觉喉间一阵腥甜,天旋地转,强自忍耐才不至于现场呕血,坏了宴席。眼前阵阵发黑,身不由己要往地上倒去。
背后,一只手扶住了他:“没事吧?”
李庭瑄恍然间听到有人在问他话,鼻端闻到一股冰雪与松针混杂的气息,迷迷糊糊想要撑住身子,挺起腰杆。
宴席上终于有人察觉不对。
李隆基与杨玉环均知安禄山脾气暴躁,对内侍十分苛刻,稍有不虞便拳脚相加,刚开始并未理会,看到允鹤过去相扶。李隆基方才问道:“国师,发生何事?”
杨妃心细,察觉李庭瑄面色苍白:“猪儿可要传御医来?”
安禄山忙道:“不值贵妃干娘劳心。不过是猪儿不小心掉了一个‘如意’,我骂他几句,还把国师给惊动了,实在不该。”
李庭瑄努力掩着嘴,不让自己咳出血来,恍然听到“国师”二字,意识到扶着自己的人乃是允鹤。
允鹤面沉如水,五指搭在李庭瑄脉息之上:“大人这一骂,怕是骂得重了。”
安禄山不愿与他正面起了冲突,嘿嘿而笑,凌厉的锋芒在眼底一闪而过。
“国师仁慈,对区区一个下人也如此关心。”
允鹤朝李隆基道:“此处太过喧闹,我扶他出去静坐一刻,也不扫了诸位雅兴。”回头看了眼迟瑞。
迟瑞会意,轻点了点头。
李隆基目送允鹤出去,忽叹道:“国师心地善良,也是一桩好事。”
杨妃含笑点头,又道:“只是这教坊舞姬,以后须得抓得再严厉些了。”
允鹤一路扶着李庭瑄,出了承香殿,走到一处僻静的鱼池。
李庭瑄再难忍耐,哇的一声,张口呕出数碗黑血。他暗自运功,只要稍一提气,胸腹间便是剧痛难忍,说不出的烦闷恶心。只得略弓着身子,坐在鱼池边的青石上。
他扬袖擦了擦嘴角,一眼瞥见允鹤素白的长袖有零星几点血渍:“污了国师的衣裳……实在是抱歉。”
允鹤甩了甩袖,上面的血渍自然褪去:“并未沾到。”又问,“感觉可好些?”
李庭瑄一手压着腹部,身子前倾:“无碍。”
允鹤取了枚药丸:“我适才搭你脉息,你身上除了新伤又有旧疾。此药或许凑效。”又拿出小盒膏药,“膏药外敷,早晚三次,涂在伤口处,便可痊愈。”
李庭瑄不接,静了片刻:“我只是个下人,不敢蒙国师青眼。”
允鹤反问:“何为上人,何为下人?在我眼里,便只有人和不是人。”
李庭瑄奇道:“不是人?”
允鹤笑道:“妖魔鬼怪便不是人。你若真是,我便不施药了。”把药丸送到他唇边,“服药吧,药已沾唇,不吃就浪费了。”
李庭瑄无法,只得把药丸接过。
允鹤的药,入口极化。
很快有一股暖流自小腹蹿上来,胸腹间的烦闷竟减了不少。他静坐片刻,缓出口气,低声道:“其实,你不必对我好,我不是什么好人。”
允鹤失笑:“所幸也不是什么坏人。”他笑了笑,将药膏递与他,“我先前身上是极少带药的,后来遇着小瑞,他身上经常带伤,这才有了习惯。”
李庭瑄垂首,看着掌心处,允鹤强行塞过来的药瓶,轻道:“他命真好。”
允鹤道:“命无所谓好与不好,关键在于人敢不敢去抗争。”
李庭瑄苦笑一记:“你适才不是才与贵妃娘娘说,天命难违。”
允鹤笑道:“我骗她的。”
李庭瑄惊讶抬头,他只知这少年胆大,却不曾想他胆大到敢在他面前直承欺君。震惊之余,又隐隐有一丝感动。
允鹤毫无架子,脊背挨着他的肩坐下,仰首望月:“你说的命与她说的不一样。她说的命乃是指寿数,每个人出生的寿数是天定的。你说的命却是自身可变的。”他摇摇头,“况且,我说的是天命难违,并未天命不可违。道家修仙,讲究运命双修,自然也能延长寿数。不过,那便须得无欲无求,抛却浮华。取舍取舍,有取便要有舍。她一心想着占有更多,只靠他人炼取丹药延寿,自然是不可能。这其中道理,实难解释,我索性告诉她个不可行,免得牵扯更多。”
李庭瑄难得笑了笑:“在贵妃娘娘面前,如此惫懒的,你也算头一个。”他沉默片刻,忽又开口,“我看皇上对你十分欣赏,你这般带我出来,怕是又错过许多赏赐。”
允鹤悠然舒展了下身体:“谁稀罕它。我来当国师,只为替小瑞平反,如今此事已完,便让我立即卸任也无妨。况且在那里头吃饭,规矩实在太多,气闷得紧。若非是你,我也要寻个由头,带着小瑞溜出来散散心的。”
李庭瑄垂首默言。
允鹤掐算时间,药效应当已起:“你现在感觉如何?”
李庭瑄提了口气,发现胸腹间真气已运转如意,惊叹他的药效:“好多了。”沉默片刻,“我得回去了。”
允鹤不解道:“这么快?你不嫌里头吵么?”
李庭瑄抬眼,望了望承香阁的方向,小声道:“他……心眼小得很。今晚知道我跟你出来,时间久了……定会不快,期间说不定会使手段报复于你。你要小心。”
允鹤噗嗤一笑:“你不责我贸然带你出来,累你回去要受罚,却还担心我,倒真是……”他右手藏于身后,飞快写好一串符文,站起身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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