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迟瑞因惦记了院子里的梅树,早早起来浇水。在他记忆中,与允鹤一同玩耍的地方,便是大片梅林,因此对这几株梅树尤其上心。
忽见树下站着个扎了冲天辫的小胖男孩。
这孩子眼睛又大又亮,四周清寒,他却未穿衣,只围了一件红色肚兜,在树下跳来跳去,踩土玩耍。
迟瑞只当他是不知哪家小厮或丫鬟带过来的孩子,忙走过去:“你是哪家的孩子?眼下天甚凉……”他取下自己肩头的披风,想给那孩子裹上。
孩子回头,两只乌溜的大眼睛中恍若有团小小火苗,撇嘴:“笨蛋!吾乃朱雀本体,还怕什么冷!”
迟瑞听他说话,才认出那是阿肥的声音,诧异道:“你……你是绯……绯羽?”
阿肥得意,转了一圈:“怎么,本神鸟的化身太过威武,让你吓着呢?哼!你还道允鹤才能幻作人形,今后,本神鸟也能!”
迟瑞骤见阿肥显了人形,十分惊讶。恰见允鹤朝这边走来:“允鹤哥哥……你快来……看……看……”
允鹤走过去:“怎么?”
迟瑞指着绯羽:“绯羽……他……他……”
允鹤顺着他手指过去,看到地上窝着一只红翎胖鸟,奇道:“它怎么了?”
迟瑞转头,看到阿肥已经又成了鸟的模样:“咦?你怎么……不变成人了?”
绯羽憋屈的偏过头,没好气道:“我法力用尽了!”
它近日来留心观察,已渐渐觉得没个人形在人间历练十分不便,饮食起居一概得赖着别人。暗下了几天狠劲,好不容易练出个人形,却维持不到两刻钟,心里正是憋闷。
允鹤躬身拎起它的翅膀,左右瞧了瞧:“确实进益些了。要渡天劫,却还得努力。”
阿肥打量着允鹤颀长的身形,俊俏模的样,发现自己卯足劲化个人形,却只是个小胖墩,心情愈发郁郁。
他来人间月余,已察觉出来,此处贫的人多,富贵的人少,模样丑的人多,模样俊的少,有心想要修成个俊俏讨喜的模样,却不想如此艰难,赌气窝在个树杈上不吭声。
武举临近,国师府好不容易清净了两日,一众武子打听得秋闱之时国师也到现场点评观摩,又都争相携了礼下帖子前来拜访。
允鹤一众帖子均推了,唯独接了李庭瑄邀他到灞桥底下一聚的帖。
灞桥下柳丝飞舞,残叶片片,顺流而下。
李庭瑄笔直站在桥栏边上看风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庭瑄!”允鹤笑道。
“萧……”李庭瑄马上回头,勉强摆出副笑脸,改口道,“公子。”
允鹤笑了笑,隐隐觉得事情有异,这少年似乎并不想见到他,走上桥去,再与他并肩下桥,“邀我出来何事?”
李庭瑄低眉,犹豫片刻,才道:“大人为武举的事,被皇上召去了,我正好得空,听闻这附近有家茶馆不俗,我想着你会喜欢,所以邀你过来,也算谢你当日施药之恩。”
允鹤淡淡一笑。
秋日明媚,两名少年并肩走过长安集市,允鹤玉树临风,李庭瑄清秀逼人,阳光朗照下,当真是一幕极美的风景。
两人一同步入春草堂。李庭瑄选了个最清净的角落,邀允鹤坐下。
允鹤有些好笑:“你说的茶馆,便是这家?”
李庭瑄忐忑:“你不喜欢?”
允鹤笑起来:“这春草堂,从前是我开的。”
李庭瑄一怔,结合之前探子所报:他怎么会是春草堂的老板……
贵明笑着走过来:“萧老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要喝点什么,我去弄。”
允鹤摆手:“你忙你的去,我自己动手。”
不多时,便煮了两碗茶过来,他将其中一碗茶递给李庭瑄。
李庭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到他递茶过来,方才回过神,接过茶碗,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喷出来。
“这茶……”
允鹤笑道:“这是专门为你调制的药茶。那日搭你脉息,发现你体内罡气不足,正该补补。”
李庭瑄拿茶碗的手微微一抖:“谢了。”
贵明又送来四色茶点。
“萧掌柜,这是小店新研制出来的茶点,你尝尝。”
允鹤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这茶点不过是普通的红豆糯米团子,难得的是模样精致,捏成小兔子,小鸡等各色动物的形状。
“贵明,你可真愈发会做生意了。只是这巧手的活,可不像你能做出来的。”
贵明脸上一红,往后厨看了眼:“是近日来了个……”
允鹤眨眼会意,贵明也到了适婚年龄,如今有了产业,自然想着成家立业了。当下不再追问,只和李庭瑄说道:“武举将近,你可有心去试试?”
“我?”李庭瑄摇头,“我留在大人身边。”他有了心理准备,再去喝这茶的时候,便忍住了,没有吐出来。
允鹤静了片刻:“那日回去,他可有责罚你?”
李庭瑄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没有,大人待我很好……”他默然有会,低低道,“我是契丹人,当日被俘,是大人救了我。否则我若不死,也会被卖作奴隶,根本不可能有今日。我……不会背叛他的。”
允鹤手指轻抚着碗盖:“这便是你之前提过的知遇之恩。”
李庭瑄点头。
允鹤淡淡一笑:“有恩不报,是为不仁。想来我是不该劝你另觅良主,不过,你也随侍多年,倘若报恩就是要赔上一生……”他摇头叹了口气,“这其中的度量,你自己把握。”
李庭瑄不作声。
允鹤等了有会,忽道:“今日,不是你邀我出来的,是安禄山打发你来套我话的罢?你想问什么,只管问,别回去又挨了罚。”
李庭瑄惊讶的抬眼:“你……如何知道的?”
允鹤笑了笑:“你心神不宁,一眼便知。”
李庭瑄抬头,却不敢看允鹤的眼睛:“那日宴席上,我家大人听闻你与杨相国不合,想与你结交……”他目光忽然热切起来,“你若是,若是愿意,我家大人定然……”
朝中朋党站队之事比比皆是。允鹤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笑起来:“你是知道我的,连官都不是真心想要当,朝中政务我更是不管。”
李庭瑄叹了口气。
允鹤认真道:“庭瑄,我当你是朋友,你邀我出来,所以我便出来了。政务之事,却是不必说的,以免坏了兴致。”转移话题,“以后,你若闲了要来找我,不必下帖子,直接过来就是。”
李庭瑄还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轻点了点头。
允鹤忽然问道:“是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杜青玄的姑娘?”
李庭瑄眉心一跳,错开他的目光:“不认识,怎么忽然这么问?”
允鹤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没什么,先前那姑娘在我这里存了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直未打开来看,昨晚她上我府上来取,我看与她有缘,便留下她住几日。”
李庭瑄眉间的忧色加重了几分,勉强笑了笑,应声:“是吗……”又略坐了坐,“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允鹤点头:“待武举结束,我再去找你。”
李庭瑄走出几步,终是回头:“好。”
允鹤过去结账,贵明忙一迭声免了,又打包了四盒茶点,让他带回去给迟瑞与阿肥。
暮鼓声停,允鹤手里提着点心,心中有点失落,独自走在长街上。深秋时天黑得早,已是满城漆黑。
“知遇之恩,不需要赔上一辈子。想来你是有把柄在他手里。”允鹤轻叹一声。
当天夜里,国师府里遭了贼,火把灯笼汇成一条长龙,在府里各处奔走,乱成一窝粥。
身着夜行衣的窃贼一个翻身,从院落翻进书房,正想再从窗口跃下。
这窗口外面是堵围墙,翻过围墙他就自由了。
从踏进这府内开始,他就后悔了,里头奇石乱阵,机关陷阱,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身形已攀到窗台一侧。
突地,窗台外一个无形的白色光盾骤现。那光盾宛若一堵软墙,将他整个人重重弹了回去。
紧接着,书房地面上,星星点点的光芒聚起,这些星光忽明忽暗,不断闪烁,越来越多,最后组成一幅白色的光阵图。
窃贼身形刚落地,便即纵跃而起。看到这个阵图,他脸色急变,待得察觉不对,已然太晚了。
门外脚步声已近。
他咬牙,四处打量,正打算跃上房梁,暂且躲避,
右足忽然一沉。
白色的阵图生出细长流光,如触须般缠住了他的右足,将他牢牢拖住。
黑衣人拼命的扯动右足,流光恍若生了根,纹丝不动。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光影在映在窗纱外,忽明忽灭。
窃贼深吸口气,眼底闪过丝绝望与沉痛。壮士断腕,他打算拔刀把自己的右足砍下来。
砰的一声,门被人暴力推开了。
手提兵刃的护院一拥而入。
黑衣人面容一惨,手上的刀下落之势加快。
突地,一道极细的白光在空中闪逝,正好击中刀背。
黑衣人手中的刀被打飞,掉到窗台之外。与此同时,他脚下的阵图消失了。
黑衣人感觉脚下一松,迅速侧身打了滚,贴近窗台。
适才,他曾想过从这窗户出逃,结果却被无形的光盾弹了回来。
故技重施本就不明智。
然则眼下四面楚歌,他不得不再赌一把。
书房已经被重重围住,楼底下亦有持弓箭,蓄势待发的的守卫。
窃贼回头,在一众护院的簇拥下,他看到一抹白色,正拨开人群,缓步走来。
心头蓦地一紧,手上的动作慢了半分。
犹豫间已有护院疾冲过来。
他伸臂挡开几柄伸过来的刀剑,纵身跃下。他已看准了窗外一株湘妃竹,凌空虚踏两步。
楼下,数箭齐发。
他不能低头去看,也绝不敢直接落地,他只能迅速跃到那株湘妃竹上,再借力直接翻过墙头,才能勉强脱身。
这整个过程必须一气呵成,不得有一点迟疑,否则,不是落在底下的包围圈里,就是直接被羽箭对穿。
脚步离湘妃竹仍差一寸,他身体却蓦地一沉,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那是真气衰竭的表现!
急提一口气,小腹上针扎的痛楚传来。适才一番猛烈的追逐奔跑,他体内真力已经耗尽,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提起半分。
他试图伸手去抓湘妃竹上的叶子,双足凌空乱踩,忽然踩到一物,感觉脚下有力道朝上一顶。
他不敢低头去看到底踩到的是什么。
鼻端闻到室外清新的空气,他身形一轻,翻过墙头,倚在墙根下,拉下面巾,轻喘口气。
幸好还是出来了……但愿这个时候,还没惊动城中的金吾卫。
肩上的痛,这个时候才毫无征兆的传过来。他抬手摸了摸肩头,摸到满手的血腥与潮红。这一刀,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人砍中的。
有护院来报:“国师,可要通知晁将军满城去抓人?”
允鹤轻叹口气:“罢了,随他去吧。”
三日后,三年一度的武举正式开考。
武举由兵部主持,分马射、步射、平射、马枪、负重、摔角等科目,各项总分得进前八者,则由晁风亲自下场比武,分出状元、榜眼及探花之名。
考试以甄选淘汰作为基本形式,前面几项均在校场进行,待到最后一项摔角,则在大明宫设了擂台。
几轮筛选下来,最后进入大明宫的只剩得三十余人。
这些人相互抽签,以循环赛制进行摔角,按照个人表现记分。
擂台正面设了高大的看台。
安禄山与杨国忠分别坐在李隆基的左右两侧,又有兵部尚书、侍郎等一众列席。
李庭瑄却不在现场。
杨国忠年轻时虽从戎,但毕竟现职文官,对武举半懂不懂,并不发表意见。
安禄山虽会武,对这场武举的兴趣却似乎并不大。不知是因为身边少了随侍,还是因为坐席太硬并不舒服,他脸色极为阴郁,恍若拢了一层乌云。
允鹤的坐席设得离他们都远些,还特意搭了个小看台,可以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他在这三十余人中看到了唐星羽的身影,远远与他打了个招呼。
摔角技巧颇多。可以捉、拉、扯、推、压等,亦可互捉对方肩膀、搂腰,钻入对方的腋下进攻,却不许抱腿。
膝盖以上任何部位着地者为负。
唐星羽是第一个上台的,与他对阵的是个来自洛阳的考生,个头虽没有他高挑,身形却足有他两倍。
兵部主事讲了对决注意事项,挥手示意双方可以开始。
他们两人均已换上一色黑底缀着银丝的摔角服,宽大的白绸裤子,相互行礼过后,速度拉开一段距离。
一阵短暂的对峙过后,洛阳武子率先向唐星羽发起凌厉的攻势。
他疾冲过去,朝着唐星羽胸前扬手,一抓一探,用的乃是正宗的摔角手法。
唐星羽信手一隔,身子朝侧边一闪,退到擂台另一侧,顺势借力反手朝他脊背一推。
洛阳武子被推得朝前扑跌几步,立足不稳,险些撞上了擂台边上的柱子。
他迅速一个扭身,重重一步踏在擂台上,只踩得整个擂台均是一震,无数细尘扬起,张开双臂,胸前空门大开,再次朝着唐星羽肩头抓去。
唐星羽凌空一个腾跃,足尖在他肩头借力轻点,轻飘飘落到他身后,依旧不与他正面交锋。
洛阳武子急起来,转而挥拳急攻他右腰。
唐星羽不与他力搏,始终只围着他绕圈子。
几轮角逐下来,洛阳考生渐渐浮躁,额上冒出热汗。
唐星羽身形游走,目光却始终关注着擂台下的那柱香。擂台摔角是有时限的,若久战不下,虽能算作双方打平,然则体能消耗巨大,再对阵他人,难免吃亏。
掐算时间差不多了,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身形退到擂台一角。
洛阳考生看他忽然走入死角,大喝一声,直冲过去。
唐星羽作势要闪,耳畔听闻对方怒吼一声。
两侧退路均已被封死。
当即长吸口气,运内力运于双肩之上,不闪不避,直接迎上他。
洛阳武子在台上气喘如牛,却始终摸不到对方一片衣角,双手骤然攥住对方上衣袖口,顿时一喜,将重心压低,呈两军对峙之势,脚下使劲一绊。
唐星羽双腿被他扫中,脚下一个踉跄,眼看要倒下去了。就在这时,他俯身揽住对方的腰带,一个巧妙地转身,双腿在地上旋了半圈,身姿挺直,两手一拽一扭。
洛阳武子偌大身躯被他笔直反摔在擂台上。
兵部主事敲响了擂台上的铜锣,宣布第一轮比赛结束。
允鹤对这种好勇斗狠的比赛本身无多大兴趣,不过纯粹坐在那里应个景。
比赛陆陆续续进行。
待得循环赛结束,主考官敲锣示意中场休息,开始统分,各武子均散入擂台一侧休息区域。
晁风更换了武衣,配上护具,准备接下来的试炼。
允鹤坐得实在无聊,走下看台与唐星羽闲聊几句,顺便也探一探这些武子的虚实。
唐星羽赢了两场,显得很兴奋,拉住允鹤喋喋不休:“萧老板,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与晁将军对决。”他已经知道允鹤被封国师,一时却还改不了口,只喊他“萧老板”。
允鹤看他先前对牌上记录的各项成绩总分排在第五,又观他适才表现:“我看你十拿九稳了。”
唐星羽仍有些不确信:“场上来的诸位均是高手,我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
允鹤有意与他闲聊,令他放松心情:“若对阵晁风,你赢面有多少?”
唐星羽摇头笑叹:“对手是晁将军,哪有什么赢面。我只盼多接几招就是。”
允鹤打趣:“你心态倒是不错。不过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轻身功夫十分不错。策略用得也好,在场上先耗他的体力,不是没有机会,你毕竟年轻,他年纪比你大,说不定身上还有什么隐疾……”
他话未说完,身后咳嗽两声。
晁风换好衣服,下场与一众武子逐一打个照面,正好听到允鹤这番话。
唐星羽回头,看到晁风过来,马上两眼放光:“晁将军!”
晁风淡淡颔首:“萧允鹤说得不错,你轻功不错,我年长你几岁,说不定尚有隐疾,体力未必及你。”
允鹤:“……”
唐星羽忙道:“晁将军谦虚了!我这点功夫与人切磋尚可,要真如将军那般沙场杀敌,可就差得远了。”
晁风不回应,又与旁边一武子交谈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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