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仍是个男孩子,而且又是这红尘俗世中人。允鹤这么想,又暗暗为自家那只胖鸟头疼:十丈软红,最容易消磨修仙者的意志。这家伙贪恋浮华,如何能过天劫?
他边走边看,平康坊,他不是没来过的。只是不喜这里过分虚浮的热闹,是以并不愿意多来。忽看到乌月啼楼顶,阿肥正与一只白鹦鹉并排蹲在屋檐上赏月。
允鹤头脑一懵,险些被它气晕过去。他让阿肥陪着迟瑞出来,最大的目的就是要让它看好这个少年。虽说城里出不了什么大事,然则迟瑞始终是曾经被妖物盯上过的人。
阿肥正忙着向白鹦鹉吹嘘往日在昆仑虚修行的风光事迹,就连允鹤来了也浑然不知。
允鹤眉头紧锁,正要冲它喊话,心头突地一震。
九灵圣珠在护主时释放出的神力,让灵光诀牵引住的一缕灵气产生动荡。
他弃了阿肥,大步踏入乌月啼。
阁楼中早有姑娘出来迎客:“这位公子好面生啊,第一次来吗?”
允鹤一手拨开她,径直往里走:“我找人。”
那姑娘又迎上去:“瞧这话说的,来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找人的。”
允鹤无心与她纠缠,抬眼四顾,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分明便似那日在东市里所见的郎中。
郎中一只手藏在身后,他身上仍带有其他的花,目光对上允鹤的一双瞳,握住花枝的手却忽然迟疑起来。
允鹤一身雪衣,姿容清冷,如芝兰玉树般立在原地。他眸中的颜色太过清明,仿佛能够直接照见人的内心。
极不自然的咳嗽两声,郎中伸手:“这位小公子膝盖上的伤口,可要处理一下?”
允鹤抬手拦了:“不必。我身上就有药。”他不动声色,“阁下是个大夫?”
郎中点头,算是默认。
允鹤淡淡道:“我看先生倒是眼熟。听闻近日有郎中以花作医资在东市与人看病……”
郎中眼神亮了亮:“正是本人。”
允鹤点头:果然没看错。
“先生贵姓?”
郎中拱了拱手:“钱程。”
“虔诚?”允鹤淡道,“我倒没看到先生身上有何处虔诚。”
自称叫钱程的郎中脸色沉下去:“公子此话何意?”他在东市摆摊看病,颇受人吹捧与尊重,听到允鹤道出他的事迹,正有些沾沾自喜,却没料着允鹤直接出言讽刺,这倒是数日来头一遭。
允鹤无所谓的笑道:“字面意思。”
流莺对这郎中也并无好感,适时点头:“我亦听说过市集有以花治病的事情,还道是什么江湖骗子,不想真有其事。”
钱程:“……”
乌月啼的老鸨察觉到动静,快步走来:“哟,这是怎么了?”她一眼扫见地上一片狼藉,“呀,我的唐三彩双鱼瓶和琉璃马……这可是孤品。”
迟瑞眼波都已迷离了,半靠在允鹤身上,隐隐听到有争吵,轻道:“我……不是有意……”他适才随手抓的东西,并不知道那是一整块琉璃雕制的玉马。
他声音极低,四周又是歌舞乐曲。
允鹤只作不闻,眨眼道:“好好的,这些东西怎么会碎了?”
他眉眼一挑,望向那郎中。
流莺目光流转,笑道:“妈妈别生气了。流莺下楼去接公子的时候看得真真的,便是这位爷趁着公子喝醉了,与他拉扯,不小心撞翻的。”
老鸨看到允鹤面容俊秀,迟瑞长得亦是乖巧,自然而然心生好感,又听流莺这么一说,便索性将这打碎东西的事情全数归咎到钱程身上。
钱程本是置身事外的,忽然发现老鸨与允鹤都在看着他,又听流莺如此措辞:“你……你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鸨面容带笑,话语却是酸的:“瞧您说的。没人动,难道这些东西自己长了脚不成?”
钱程怒道:“纵不长脚,这些东西,也不是我砸的!”
老鸨淡淡道:“那可就说不准了,此处便只有你一人。”
钱程急辩道:“你这话可就不讲理了,他们难道不是……”
老鸨不等他说完,手中帕子甩飞起来,扬声道:“哟,大家来评评理,这人打坏了我这里的东西,还说我不讲理了——”她声音高亮,又惯会挑事。
此话一出,登时有不少客人纷纷回头。
“赵妈妈何事动了真气?”
“什么人如此蛮横不讲理?”
钱程满脸通红,他好不容易维持了一个好名声,目前还不能就此破坏了,压低嗓门:“你待如何?”
老鸨眼睛都不眨一下:“赔钱啊。”
钱程道:“多少?”
老鸨竖起三根手指:“三千两银子。”
钱程颤声道:“多……多少?!三千两!你抢钱啊!”
老鸨眼尾扫了他一眼:“你若觉得我抢钱,大可以到外面去喊一声,让大理寺来抓我呀。”
钱程不想引人注目,咬牙:“你……你等着,我去取银子。”
老鸨睨了他一眼:“那不成。谁知道你这一去,还回不回来了?”
钱程皱眉,他极不愿与这女人打交道,坏了他仙风道骨的名声,却又无计可施。
倒是允鹤开口道:“罢了,让他走吧。这里的东西,我来赔。”他淡淡一笑,对老鸨道,“马上便是宵禁,我留这里一夜,明日差人送银子来,可行?”
老鸨听到允鹤说话,又换了副笑容:“公子肯替人赔,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便宜了某些人了。”
允鹤笑了笑:“还要烦请二位姐姐,替我们安排房间。”
老鸨连声笑语:“当然要让公子宾至如归。”她长袖舒展,做了个楼上相请的动作。
流莺会意,马上在前头引路。
允鹤朝她二人道了声“谢”,不再看钱程,直接抱了迟瑞上楼。转身的瞬间,他长袖一卷,不动声色将地上的残花收了起来。
乌月啼是留客的温柔乡,房间是绝对好的。才推门,就闻到一股浓腻的脂粉香气,里头的床铺被褥均是浅浅的鹅黄色,点上红烛映衬,莫名有一种暖融融的暧昧之意。
流莺信手推开一扇门,笑意盈盈:“公子对我们的客房还满意吗?”
允鹤随口笑道:“自然是与你一样的好。”
流莺俏脸一红:“公子取笑。”又看了眼迟瑞被瓦片割破的手,“这位小公子手上割伤了,可要叫个大夫来?”她踌躇起来,“这么晚了,大夫怕也是叫不来呀。”
允鹤将迟瑞抱到张软塌上,朝她含笑致谢:“小伤,不必了。”
流莺确实喜欢迟瑞的懵懂,又见允鹤气质清华,仍舍不得走,把玩着自己的一缕鬓发:“那……公子可要叫人来陪?”
“我若要叫人,定会告诉你。”允鹤走到门前,手掌扶住木门的边缘。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关门谢客动作。
平康坊里的女子均伶俐,流莺抿嘴一笑,不再多言,伸手替他掩了门:“既是如此,公子早点安歇。”
允鹤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重新开门:“姑娘留步,与我这位朋友同行的,请问可还有另一位小公子?”
流莺点头笑道:“啊,你问那一位,他喝多了,我将他安置在了隔壁房间了,公子可要去瞧瞧?”
允鹤放松下来:“那倒不必了。”
他取了清水与面巾替迟瑞清理手和膝盖上的伤口,又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扯过了张厚毛毯给他盖上。
喝醉酒的人,身子最经不得冷风吹,一吹便是容易头晕催吐的。
迟瑞整个人趴在允鹤身上,头枕着他的胸膛。
这毫无防备的睡姿,让他无奈又好笑。
默然看了他有会,允鹤伸手阖在他双目上:“睡吧。”起身想往窗台边上去。
迟瑞从毛毯里伸出只手,揪住他的衣摆:“允鹤哥哥……”酒喝多了,他的眼睛却异常清亮起来,就像蕴了一汪清泉,“……我……想回家……”
允鹤回身,抓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明早回去。”
“唔……”迟瑞眷恋他掌心的温度,勾住他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来回蹭了蹭。
允鹤拍拍他的肩头,轻叹口气:“好好睡吧。”
他站到窗前,仰首看着天边一轮月,新月如眉,只有浅浅一勾晕轮。
月盈则亏。
平康坊外的千里长安,已陷入一片黑暗,楼下的笙歌笑语却依旧不歇。
允鹤伸指揉着眉心,心中忽然生出种绵远的疲惫感。
在他眼中,浮华是三千东流水,丢去了没半分可惜,然而对世俗之人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处。
男欢女爱本是世间最平常之事,平康坊也没有什么不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或许他所不喜的这种寻花问柳,结露水情缘的地方,对凡人而言,真有非凡的魅力。
允鹤这么想,刚踏入平康坊时心里那种不适与烦躁之意渐去:这孩子,终归是要长大的。
长长打了声唿哨,招呼房顶上的绯羽下来。
阿肥显然没料到允鹤会来,有些意外:“你怎么……?”
允鹤脸色淡淡:“没想到我会来?”
阿肥今夜兴致极好:“我刚认识了位朋友,介绍与你。”它朝着窗外啾啾几声。
一只白鹦鹉翩然飞下。
阿肥翅膀在它身上拍了拍:“它叫小玉,会说几句人话。”
允鹤微微颔首,恍然间生出几分俗世当中公公见儿媳的错觉。
小玉看到允鹤,身子忍不住朝阿肥背后瑟缩了下,低声鸟语几句。
阿肥叽叽喳喳回应了它,朝允鹤道:“它说你是上仙,鸟族的前辈,初次见面心里仍有些害怕。我告诉它,你是最没架子的。”
允鹤无语:“鸟族语言,我也是听得懂的。”
阿肥又道:“我跟小玉说了,最近有个赏鸟大会,邀请它来国师府玩呢。小玉答应了哦。”
允鹤淡然一笑:“你新识的朋友,到时候自己来招待。”
阿肥便跟小玉低声耳语:“看吧,我说了鹤仙君是最平易近鸟的。”
允鹤无奈摇头,戳了戳它的嘴:“今晚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来玩?”
阿肥翘着尾巴:“青儿叫我们来的。”
允鹤诧异:“青儿?她一个女孩子……”
阿肥不疑有他:“对呀,她说这里很好玩,极力推荐……”
旁边,小玉啾啾与它说了几句。
阿肥愣住,问道:“真的?为什么女人不能来?”
允鹤抬手扶额:“它说的是真的。平康坊确实只应当是世间男子才来的地方。”想到迟瑞与绯羽多半是连平康坊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青儿估计也是道听途说,他心情莫名好些了。
“你们玩去吧。今晚回不去了,等明日我再带他们回去。”
他想了想:“对了,你也别太晚,明日一早,你先回国师府帮我送一趟信,让琉璃取三千两银子送来。”
阿肥难得的心情好,倒没有抱怨允鹤把它当信鸽使唤了,奇道:“我们的银子不够?还要再取?”
允鹤含糊“嗯”了声:“玩去吧。”
阿肥刚与小玉正聊得起劲,听得允鹤这一声放行,两只鸟便又亲亲热热飞上房梁,叽啾不停。
允鹤等他们睡的睡,走的走,独自走到烛台前,剪了蜡花,把灯芯拨亮,拿出先前收起来那朵残花,仔细翻看起来。
层层叠叠花瓣中心,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黑点。
那黑点已经裂开了,看样子是一只虫卵。
允鹤掌内逼出魂火将这残花连同虫卵一起焚化了。
他推测得无错。
所谓以花香治病,不过是一个假象,人在嗅花香时候吸入虫卵,成为养蛊的容器,才是这郎中真正目的。
不动声色拂去这一片灰烬,允鹤从怀中摸出那片在黛子山上发现的事物,托在掌心。那是一片乌黑半月形的薄片,带着寒浸浸的金属亮泽。
这片东西,他若没猜错,应当是一片鳞。
结合杜青玄对那铜雕的描述,他猜想,黛子山上的那只妖,多半不是什么□□,而是一只饕餮。
饕餮乃上古凶兽,有首无身,食人未咽。
以今日在山上感应到的妖气来看,饕餮若完全冲破禁制而出,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制住。
在掌心画了串符,一只流光聚成的小鸟凭空跳跃出来,对着他摇头摆尾,叽叽喳喳。
“托你一件事。”允鹤手指轻点了点那只鸟,“明日去东市,替我盯住一个以花为诊金替人治病的郎中,他若一旦开始与人治病,你就替我召集鸟群给他捣乱,总之,不能让他把花交到患者手上。”
那只小鸟歪着头,啾啾几声,翘着尾巴飞走了。
允鹤又跃上屋顶,把与小玉相互依偎着眯眼大睡的绯羽敲醒了。
“明早还托你一件事。”
绯羽对允鹤不干涉它与小玉聊天,还让他挣足面子一事十分承情,打着哈欠问道:“什么事?”
“明日大早,先去找晁将军。告诉他东市那个郎中,花里藏着极大玄机,让他务必先把人扣下了。不可让他再在集市上与人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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