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日,长安的天空笼着一层灰色的云,阴沉沉地压将下来,似乎过不了多久便要下雪了,即便不是雪,也该是刺骨的阴雨天。
这天儿太冷了,屋内烧着地龙倒是如春,而贺卿却并不习惯这样安逸温暖的环境,或许只有这刺骨的冷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着一身黑色劲装在院中舞剑,那衣衫单薄,身姿亦是飘若惊鸿,自幼的武学功底加之后来他将这当作了唯一能够“逃出生天”的本事,在这方面的造诣只高不低。
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果没有后来的事的话,那今日过得应当是不错的。
也不知是听觉太过敏锐,亦或者是旁的什么,府外的吵嚷声竟传到了院中,虽不知他们吵的什么,到底是败坏了贺卿的闲情雅致。
等长剑入鞘贺卿预备出门瞧个热闹的时候,当今陛下的三公主长平公主却已经闯了进来。
那样风风火火横冲直撞的做派,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再热烈率真不过的女子。
只可惜无事不登三宝殿,贺卿与这位公主殿下并无过多的交集,如今对方登门,总不能是来叙旧的……
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提着裙裾行至贺卿的面前抬手就给了一巴掌,众人或许也未料到有这一遭,皆来不及反应阻止。
贺卿愣怔在了原地,微微偏过头去那一侧的脸颊泛了红,到底是束之高阁受礼仪教养长大的公主殿下,这一巴掌痛倒是不痛,只是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贺卿也没能反应过来。
“我们皇室子弟,纵使再落魄不堪,也不是你等阉人可以肆意糟践欺辱的。”在规矩教条下长大的长平公主世人皆称颂其秀外慧中端庄大方,她是长安城中名贵的牡丹花,是大宁兴盛的象征,可皇帝到底没能够将她养成一具傀儡,却也甚少有这样失了礼数的时候。
长平公主的言语令贺卿愣怔了一瞬,心中却已然有了几分计较。
贺卿乂手一拜,礼数周到,余光瞥向朔月使了个眼神,继而恭敬道,“不知公主殿下驾临,臣等有失远迎。
只是微臣不知公主殿下此话何解?室外严寒,不如入内一叙?”
贺卿屏退了围作一团的小厮,只几人入了屋内。
或许一开始他并没有头绪,但只稍稍一想便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位公主殿下同白青岫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幼年时的玩伴,白晴眉年长几岁,是将白青岫当做幼弟疼爱的,而是则是白青岫的皇姐。
天家的亲情想来也是一件很玄妙的事,多少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反目成仇,也有血脉淡薄些的反而守望相助。
自白青岫的母妃去世后,他在皇宫之中的处境日益艰难,而之所以能在深宫中生存下来,除却自身的绸缪以外,还有这位公主殿下的帮助。
彼时贺卿势单力薄,连自己的生存都成问题,又拿什么去守护殿下?贺卿自然是感激白晴眉的,自然也受得这一巴掌。
皇帝膝下的公主不多,其中有几位更是在及笄后便送去和了亲,或许是白晴眉的生母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也或许是皇帝本身就宠爱这位公主多些,便将人留在了京城,下嫁镇国将军府上的那位小公子,也算是笼络朝臣的一种手段。
长平公主出嫁,出了这皇宫,从此庇佑照拂白青岫的日子也便少了。
至于旁人说三公主与小将军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个中真假,贺卿也懒得去琢磨计较。
对于这位公主,贺卿是尊敬的,那尊敬仅仅是因为白晴眉对殿下的照拂,再无其他。
王公贵族又怎么瞧得起伺候人的宦官呢?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而在贺卿心中对这些人是格外厌恶的,相较于拜高踩低的宦臣,那些王公贵族的“清风明月”“目下无尘”的惺惺作态更令人恶心,当然这其中不包括他的殿下。
白晴眉只说了一句话,贺卿便从这里面琢磨出了许多东西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今日堂而皇之地登门问罪……
二人方才落座,茶便端了上来。
贺卿不动声色:“这是今岁新上的明前龙井,公主尝尝。”
白晴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便道:“本宫府上都没有这样好的茶,督主不愧是父皇眼前的红人。”
白晴眉先是打量过这屋内的陈设过后目光移向贺卿,那眼中交杂着几分恨意与无可奈何的复杂,言语中总是阴阳怪气。
贺卿总觉着,若不是自己有今日的地位,怕是早已被这位公主殿下拖出去斩了,他只报以一笑:“承蒙陛下厚爱,有幸得了一罐,若是公主喜欢,便赠与公主。”
贺卿倒也不算气恼,反而挺高兴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冒着得罪“九千岁”的风险为殿下出头的。
“本宫怎么要的起贺督主的茶叶,更何况这是父皇赏赐的东西,岂有转赠他人的道理?
本宫来只是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同诚王殿下,是什么关系?”白晴眉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撂,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茶盏不稳落了稍许碧色的茶水出来。
长平公主心思单纯,做不到同前朝后宫中的那些人虚与委蛇,更是喜形于色的性情,换一种思路,或许也是因为她被娇养得太好了,有父皇和夫君的偏疼,身为女子本身就远离了那些权力的争端,才造就了如今的心性。
可也正因为如此,公主不过是个尊贵的名头,手中并无权势,她对白青岫的那些庇佑显得是那样的杯水车薪。
贺卿想:若是可以,我也想将殿下娇宠成这般模样,只是他或许不愿要。
“陛下命微臣教习诚王殿下,自然是师生关系。”贺卿面上不显,心中却在不断地思量计较到底是谁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泄露出去的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甚少人知晓,大多是亲信,即便不是也被贺卿警告过。
殿下忍辱负重的心性自是令人佩服,但终究年少,许多事情计划得不够周全缜密,殿下就没想过,若他委身自己,而自己并不替他遮掩又当如何?
等到那时,前朝后宫只怕是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而殿下又该如何自处?
“此话当真?”白晴眉保持怀疑的态度,继而以退为进道,“去岁中秋宫宴上你替诚王解围一事,我不胜感激。”
然后又继续警告道:“但如果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纵使你再权势滔天,本宫亦不会善罢甘休。”
贺卿虽有些心虚,却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起身行礼道:“在下不敢。”
“最好不敢。”白晴眉说罢便起身拂袖而去,她来此一遭仿佛就是为了警告贺卿,为了替她的弟弟出气。
屋内的地龙烧着,房门未关,呼啸的北风便这样闯了进来,贺卿立于屋内,目光深邃随着思绪渐渐飘远了。
是夜,他叫了辰月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把人从白青岫身边叫回来。
起初辰月总会向他汇报白青岫的动向,是贺卿告诉对方不必如此,自己派辰月过去只是为了保护殿下安全的,并非监视。殿下才是他的主子,可他似乎总听不进去。
除却关乎殿下安危之事,非必要无须汇报。
“我想知道,殿下眼尾的那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几日瞧见贺卿便有所怀疑,殿下眼尾多了一处新鲜的伤口,问他只说是不小心跌破的,可若是跌破的,怎得就这般恰到好处,偏偏眼尾处破了皮出了血。
辰月如实答来,只是对方每说一分,贺卿眼中便多染上一分怒意,他并不是轻易动怒的人,这件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也就一笑置之了。白青岫于他而言,却是个意外,能害死他的意外、甘之如饴的意外……
子夜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细霰的雪籽,落在地上便化作了水渍,屋内的烛光透过窗子,使的那清冷的水色又带上了两分暖意。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殿下身边有他母妃留给他的暗卫,你注意些。”贺卿叮嘱了句,他忍不住想,其实殿下也曾是被许多人爱着的,同自己一样,到底是天意弄人,便沦落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辰月说殿下眼角的那处伤,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用茶盏砸的,自己都舍不得碰坏的人,他倒是敢。
贺卿的目光渐深,眼中凝上了一层久经不化的冰,在这样无边的夜色里酝酿着些什么。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当真喜欢殿下,这喜欢里,是否因为那一分恩情,还是说沉湎于那明艳的色相?又藏着多少自私、占有欲和暴虐欲,也或许这种想要拉着对方一起毁灭沉沦的**,本身就是爱意的一种。
这世间诸般爱意,君子之交淡如水,生养之恩大于天,唯独这情爱与干净无缘。
贺卿一夜未眠至东方既白。
又过了几日,他命人去请了白青岫到府上来,出于种种原由,贺卿并不常做这样的事,今日却是个例外。
“督主今日不忙么?”白青岫平日里见贺卿总是忙得很,又像是刻意躲开自己似的,除却那几日因着成婚一事惹恼了他,而后又重新归于平静,即便偶有几次做那事的时候,也温柔得过了分……
这温柔里藏着的隐忍克制白青岫并非感觉不到,若只是娈/宠,是不需要做到这份上的。
白青岫脑海中抓住了一缕什么,却尚在迷雾中不甚明朗,他想:或许贺卿待他是不一样一些的,而这其中,是否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欢?
思及此处,白青岫却不敢再深想下去,贺卿这样的人,什么样的男男女女没见过,不过是皇子的身份加上这一身出众的皮相罢了。
白青岫反复想着自己与贺卿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不敢深想下去的缘由是怕自身会有所动摇……
“今日休沐,闲来无事便想起殿下了,不过还有件事要处理,殿下暂且等待。”贺卿口中要处理的事便是处置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抖露出去的叛徒,此番叫殿下来本就是刻意为之。
那生剥人皮的场面太过血腥,贺卿却强迫白青岫看着:“殿下是觉得害怕?还是恶心?”
之前的教学都不作数,若要稳当地坐上那个位置,什么骑射书数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只有帝王术。
而这才是贺卿要传授他的第一课,身为上位者,要足够心狠,不仅要待自己狠,待身边的人更要狠,而对敌人自不必说。
而这狠也是不同的,对待敌人只需要拧断他们的脖颈一击致命;而对待手底下的人,自己待辰月他们那样严苛,但他们却那样忠心耿耿,又何尝不是一种手段呢?
“为什么杀他?”白青岫脸色发白隐隐有几分想要作呕的冲动,他从前又哪里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这不过是第一次。
“因为,他背叛了我。”贺卿仿佛在观赏着什么美好的景致一般,言语平淡唇角微勾道,“这个理由够吗?”
“够了。”白青岫答,所以今日这出是做给自己看的?若有朝一日自己背叛他的下场么?
只是棋局未定,胜负犹未可知:
“听说诚王殿下错审了好几个案子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啊?”
“啧啧,诚王爷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惜这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说陛下是真的宠爱诚王殿下,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撤了您的职,只是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能者居之这四个字,要是我,我早就臊得自请思过去了。”
“您不会真的以为陛下宠爱您吧?这天底下谁人不知诚王爷的生母是小国不远万里朝贡来的贡品……哦不,是美人。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要我说,诚王爷,不该想的就别想了。”
“诚王爷当真是忍常人不能忍呐,竟能以皇子之尊屈身于一个太监,我等当真是敬服。”
“不知诚王殿下伺候人的技术如何?才让贺督主许给你了这么多的好处?嗯?”
“我等真想见识一二呢。”
……
那些世家子弟受的是最好的教养,又是在波诡云谲中长大,又岂会全是草包?不过是欺辱白青岫背后无人,难道他真的要为这样一桩小事告到皇帝那里去?而这些人的言语不中听,却是实话。
背后不知哪位皇子的撺掇,若因此小题大做才是上了他们的当。
但白青岫并非不记仇,他干脆也一逞口舌之利使得对方恼羞成怒然后再硬生生地接了那一下,不过是以牙还牙同样说了对方的出身而已,这便受不了了?
既然背靠大树,不如将这碍眼的家伙交给贺卿来解决,至于一开始为何隐瞒下来,却也是存着试探的意味。
白青岫不清楚这些人里是否有贺卿的刻意为之,将他们的关系广而告之。
而如今他算是浅胜一子,白青岫脸色苍白地靠在贺卿的怀中,眼睑微垂目光有几分晦暗不明。
贺卿近日来计较的却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方是怎么收买了自己身边的人后又将白青岫同自己的关系散播了出去的?所幸那小公子不过是在世家子弟面前宣扬,而朝中的官员即便在家中听见晚辈们的言辞也因为诸般忌惮捂住了他们的嘴,并未传到皇帝耳中。
只怕这些个纨绔子也是被人当作了棋子利用而已,他们的背后又是哪一党派?亦或者说是哪位皇子?
其实这些都无妨,在殿下面前提及此事羞辱于他,竟还敢用茶盏砸伤了殿下才当真是罪该万死。
皇子之间的争斗贺卿不能直接参与,顶多也只是明里护着一些暗里再帮衬一些。毕竟,他是陛下的人。
“督主。”白青岫扯了扯贺卿的衣袖,那声音软得仿若撒娇。
贺卿的思绪回笼,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您摸摸我这里,您说会不会留疤啊。
我先前不敢同您说,其实不是我摔的……”殿下牵着自己的手往他眼尾摸去,那坦白的模样十分可爱,似乎是今天的事吓到他了。
又哪里是为了警告殿下了?贺卿无奈,此番是自己思虑不周,殿下同这些人怎么能够等同,无论隐瞒什么,谋划什么,自己都拿对方毫无办法。
“不会留疤的。”贺卿的语调难得的温柔,顺着他的手轻抚上那处结了痂的眼尾。
白青岫本能地睫毛轻颤,那副胆怯又鼓起勇气靠近的模样仿佛什么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冬日的暖阳挥散去了两分寒意,给这人间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芒,
“来陪微臣下个棋吧,顺便也让微臣看看殿下近日来有没有长进。”贺卿起身牵着白青岫往屋内走着。
在贺卿看来其实陪殿下下棋挺无聊的,殿下总是装作棋艺不精的模样,于是乎两个人互相放水。
不过陪着殿下待着却也不错,这时候的自己或许是最轻松自在的,棋盘上的那些小心思与平日里相较,又耗费得了几分心神?但归根结底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肩头的诸般事宜仿佛都可以暂时抛之脑后了。
贺卿落下一子,见对方愣怔出神便轻声提醒了句:“殿下,该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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