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宣和元年,长公主府。
内室,光线柔和,一豆蔻年华的少女俯于案上休憩。
少女手肘处摆着一方端砚,墨色未干,旁边散落着几页零碎词句,乍眼看字迹飘逸,内容却艳俗不堪。
“啪。”
手中的笔滚落,乔知意被动静惊醒,长睫一颤,眸中犹带几分未褪的惊惶。
她伸手摸了摸脖前,冰凉的指尖被温度一烫,又倏地收回手。
——光滑的,脉搏稳定。
没有狰狞的刀口,更没有溅了满身的血迹,喉管完整的被藏在皮肤下,却总隐隐感觉到刀尖的冰凉。
她居然,重生了。
乔知意垂眸,视线落于案面。
洒金薛涛笺上赫然写着艳诗半阙:“……罗襦半解丁香结,玉簪斜坠凤凰钗。”
内容是她许久前写过的,字迹风流婉转,正是她前世为掩人耳目刻意练就的放浪笔体。
前世,皇弟十岁登基后,她身为大梁唯一的长公主,为避嫌而花天酒地。
却不料皇弟年幼,受太傅宇文鹤蛊惑,整日沉迷于奇技淫巧,不理朝政。
而宇文鹤仗着太傅一职,愈发逞性妄为,以权谋私,在朝中如蛇蝎伏草莽,虽隐匿而害人。
那日,反贼带兵攻城,宇文鹤为求自保,借职位之便假传圣旨,主动打开城门,破开大梁最后一丝防线。
皇弟试图把她藏于深宫,被她厉声拒绝,平日在众人眼中骄纵任性的长公主,此刻却率先冲出宫闱,与朝廷百官站在一起,持剑殊死搏斗。
往日苛责她的大臣紧紧护着她,却被贼人一刀斩首,头颅滚落,不甘的眼睛瞪大望着她。
一个接一个的大梁忠臣阵亡于面前。
平日见着她,连头都不敢抬的翰林学士此时身受数箭,沾着血在宫墙疾写,有的常年对她没个好脸色,却在最后关头将性命都交给了大梁。
礼部尚书挡在叛军的刀锋前,白发散乱,以身殉国,怀中却仍死死抱着那卷经卷。
乔知意心中大颤,含着泪将那些脸记在心底,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当即直奔向反贼首领。
皇帝大惊,试图伸手勾住,无果。
身后,百官声音凄厉,混杂刀剑入体的闷响,皇弟在又一声“皇姐”过后,永远断了鼻息。
大梁已然陷入绝境。
那反贼首领高坐于马上,眼带戏谑的看向自己,又下令活捉,将她锁起,鸟雀似的囚禁在太和殿内。
手脚被镣铐锁住,骂声呼声皆无人应。
皇宫被贼人占领,再没人敬她为长公主,皇室的尊严被贼人踩进泥里践踏,将大梁的骄傲尽数辱没。
最终,在一晚上,趁那贼人首领意欲侵犯自己时,乔知意趁机夺了他腰间的佩刀,欲杀之复仇。
可金枝玉叶之躯,如何搏过虎狼之敌?
那人把着她握刀的手,立于她身后,喉管被自己亲手滑过,刀锋冰凉,毫不费力的破开皮肤。
*
乔知意后怕的颤了颤,屈指将一页诗笺揉皱。
下面露出的,又是一页荒诞诗词。
“公主!”
碧青在屋外听到动静,赶忙朝里头走来,十六、七岁的姑娘螺髻盘起,身上一袭青色圆领袍,腰上黄还带着梅花状的刺绣。
乔知意呼吸一滞。
她许久未见到碧青了。
碧字辈四个丫鬟,属碧青和她最亲,上一世的时候,到了寻常宫女出嫁的年纪,她就做主给碧青找了户好人家,高门大户的,还是正妻,没成想被她给拒了。
当时听到消息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平日最注重形象的碧青,哭得像自己要把她卖了似的。
乔知意拿她没办法,当即涨了俸禄。
她这么一带头,四个丫鬟就一个没走。
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四人,哪怕临死前,都满心想着让她逃,跑出皇宫,逃到贼人抓不到的地方。
乔知意听到碧青声音叽叽喳喳,活络的很。
“奴婢看到院里梨花开的可好,一簇簇跟雪团子似的,比去年更甚。今日时辰有些晚了,公主若是想看,奴婢晚上就给沉香亭布置布置。”
“您先前点名的梨花酥,已经备好放在小厨房了。刚来时碧玉说您着了,奴婢就没敢打扰。”
“……咦?”她交握着手,快步走到长案前,瞅到桌上被乔知意揉成一团的诗笺,摸不着头脑。
“公主怎的,可是不满意这诗了?”
民间传言,当朝长公主兴趣荒诞,明明腹中笔墨不多,却偏好写艳诗,尤其爱给姿容姣丽的小倌写。
今日这诗,就是准备送给南风馆新任公子的。
碧青不识字,不知道乔知意写了些什么,但那字迹清秀漂亮,跟画似的,想来定是首好诗。
“许是能想到更好的。”时间过去太久,乔知意有些忘了这诗当时她给送了谁,随口答道。
“本宫的诗好,何日送都体面。”
艳诗于她而言千篇一律,如今就着三、四月的时间回想,好似是有在堤边柳树下遇到过一个说话好听的小郎君。
那名……叫什么来着?
碧青捂嘴笑了笑,眸子晶亮。她长得秀气,人也爱打扮,鬓间总爱偷偷簪朵小花,还以为乔知意发现不了。
她藏了藏鬓角的小梨花,捋起袖子将案面归整了下,又顺手给乔知意磨起了边上的墨:“公主诗写的好,自然怎么都行,倒是那云山公子,今晚怕是得等急了。”
“云山?”乔知意下意识念了遍。
记忆里好像是有这个名,但她上一世喜欢过的小倌太多,一时对这个名字失了印象。
碧青见她反应,赶忙捂嘴,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莫不是…莫不是给其他公子写的?
“你觉得,那云山公子如何?”
乔知意干脆问碧青,省的自己一个劲猜。“不知怎的,本宫一觉过来,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了。”
碧青顿悟,磨墨的手停了下来,眼珠子滴溜滴溜转,思考着道:“奴婢看来,云山公子儒雅,长眉若柳,唇薄而红。光说相貌,公主该是喜欢的。”
乔知意心中一动:“若相较于孟大人呢?”
“那自然是不及丞……诶?”碧青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说的可是御史大夫,孟大人?”
乔知意被她反应逗乐:“自然。”
碧青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那要说儒雅的话,云山公子自然是比不上的。”
孟大人贵为吴郡孟家长公子,素来淡然高华,而孟家身为大梁九大氏族之一,哪能是个小倌能比的?
只是奇怪,今日公主怎的没问傅丞相。
长公主心系傅之衍两年,自承平十六年的那次元宵佳节,先皇宴请百官起,公主便日日找着借口见丞相。
如今改口问了孟大人,倒是让碧青不习惯起来。
“既如此,那便不送了。”
乔知意听完,将上头写着艳诗的诗笺再次团吧团吧,远远的扔到一旁。
大梁纸比金贵,虽为科举,但平民百姓还是读不起书,如此精致的洒金笺,也就乔知意敢这样随手扔。
诗笺被揉成一个金团子,落在屏风边上,倒像个装饰一样漂亮。
碧青心中可惜,想着收拾。她将墨条搁在砚台边上,嘴里问道:“那公主,今夜还出门吗?”
原先是约了云山公子,如今既然不送诗了,那酉时便可早早睡下。
乔知意双臂撑在案上,看着碧青挪步子把那金色纸团捡起来,又揣进袖口内袋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桌案。
她是被大梁百姓诟病荒淫的长公主,皇弟继位时尚且年幼,原以为如此,朝中权力才能集中在他手上。
却不成想,被奸人钻了空子。
若是可以,她真想把那蛊惑皇弟荒废学业的奸人抓起,直接打入天牢,处以死刑!
但此番举动,定然会让朝里那帮子狐狸对自己怀疑猜忌,只能解一时之恨,而非击中根本。
“公主?”碧青嗓音疑惑。
乔知意回过神,看着在案台对面半蹲着的碧青,突然问道:“如今宣和几年了?”
艳诗,是她在皇弟登基后才开始写的。
那大梁此时已经改元宣和了。
看碧青的岁数,估摸着也就前几年。
碧青眼神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怕是长公主受了什么刺激。
“宣和元年,陛下年前才登基。”她声音放的很轻,怕惊扰到乔知意:“公主若是累了,今日可先休息。”
宣和元年!乔知意眼睛一亮。
她没管碧青的担心,猛地从紫檀案台前站起身来,衣袖拂过案面上的纹样。
这一年,皇弟十岁,继位不过数月的时间,还没被宇文鹤的谄言所蛊惑。朝中大臣也换了一批,诸多青年才俊上任不久,结党情况并不严重。
相较于十年后,朝堂上的诡谲纷争,如今正是适合她插手的时候。
碧青赶忙上前扶住,“公主可是有急事?”
“碧青,给本宫备马车,即刻入宫!”
乔知意语速加快,杏眸睁大,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激动的简直冒光。
一切都刚开始,她还来得及!
什么避嫌,什么掩人耳目?在大梁兴亡,和她姐弟俩的命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这一世,她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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