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太和殿外,几株垂丝海棠曳动,晚风拂过,春夜微凉带落几片绯红花瓣,轻粘在青石板阶上。
殿内,宫女屏住呼吸,生怕打扰殿中议事的几人,踮着脚,小心翼翼将鎏金蟠龙烛台上的明烛点燃。
登基不过数月的小皇帝乔昭端坐龙椅之上,玄色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俊秀的小脸带着倦意。
三师正在殿下错落站着,太师卢归帆涨红着脸,和牧太保争论该给刚发生震情的渝州拨多少粮食。
一个一百石,一个两百石。
这么斤斤计较干嘛?他快困死了。
还得是宇太傅好,规规矩矩的,从不提出反对意见,无论他最后决定什么,太傅都能支持自己。
乔昭撇了撇嘴,扭过头看另一边站着却不发言的男人,让他给个回答:“太傅如何觉得?”
卢归帆和牧高轩同时止话,看向宇文鹤。
那人拱了拱手,站直身子平视过来,浓眉斜飞入鬓。面中鼻梁高挺,鼻尖下勾,添了丝阴鸷之气。
“昔尧舜之忧旱涝,不在仓廪之盈虚,而在宸衷之惕厉。今渝州震情严重,陛下心系苍生拨粮赈灾,臣以为哪怕是斗米之施,皆可让百姓感恩戴德。”
宇文鹤答道,一袭孔雀蓝锦袍衬得他肤色苍白晃眼,腰间玉带上悬着的佩环也随动作叩出脆响。
听到这话,卢归帆脸色顿时由红转黑。
这宇文鹤素来是个嘴皮子利索还乐忠讨好皇帝的,如今陛下年幼,更是容易被此人带偏。
“太傅,这怎可……”
“好!那便如此。”
卢归帆的话被乔昭打断。
小皇帝一挥手,提起朱笔,在急奏上“地裂三丈,城垣尽毁”的奏折上批注:“准拨太仓米一百五十石”。
“一百五十石,恰好折中!”
乔昭扬了扬脸,满意看着工整的朱批。“二位大人可是不用吵了,让户部去办了就好。”
见皇帝三言两语的决定好赈灾粮,卢归帆转头和牧高轩对视一眼,心中对宇文鹤越发不满起来。
皇帝若是只随心意办事,今日问太傅,明日还问太傅,岂不如持利剑而假手于他人。
他组织了下措辞,想着再劝诫一番小皇帝。
正要说时,殿外突然传出嘈杂的声音。
“放肆!本宫还见不得皇弟了?”
女子声音清亮跋扈,其间还夹杂御前太监张公公的阻拦:
“长公主,不可进呐,陛下还在议事,您再稍等下可好……诶呀呀,长、长公主!”
是皇姐!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皇帝眸子一亮,将手中刚批完的奏折往案上一丢,谈了谈脑袋,提声喊道:
“张立德!可是皇姐来了?”
等不及殿外人回话,乔昭跳下龙椅,快步往声源处跑去,明黄色的身影蹦蹦跳跳,十二旒冕冠上的玉藻排串噼里啪啦作响。
卢归帆阻拦不及,他伸出手,眼睁睁看着小皇帝听着了音就不顾他们的跑了出去。
乔知意在殿门外,看着御前太监张立德,穿着身大红色蟒袍,擦着额角冷汗,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
倏地,张立德觉得腰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顿时一个踉跄,“诶呦喂”的唤了声。
“皇姐!皇姐!”
乔知意怀里钻进一小只皇帝。
冕冠歪斜着蹭过乔知意的下颌,乔昭把脸埋在她绣着祥云纹样的宫装衣襟前,蹭得她腰间别着的黄玉禁步哗啦啦响成一片。
“皇姐怎的这个点来看昭儿?”
乔昭撇嘴,想起皇祖母前些天的话,声音闷闷的,“可是只想着外头那些小倌,没想起昭儿来?”
乔知意没来得及行礼,但乔昭素来不和她摆架子,也不讲究那些腐儒信奉的东西。
“想到些事,急着来求皇弟。”她干脆将手拢上他肩,语气淡淡责备:“但怎能拿自己同那些小馆比?”
乔昭赶紧捂住嘴,黝黑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陛下……”张立德扶着腰,眼巴巴看着大殿门口粘着长公主的小皇帝。
似曾相识的画面,仿佛公主年岁尚小时,先帝就是这么推开过他,一把把小公主抱进了太和殿。
如今新帝居然……居然也如此依赖长公主!就连议事大臣都可抛下,这可让人如何是好啊。
张立德看着乔昭忽略他,直接把乔知意拉进殿内,不由得忧心。
他抬手,招了一旁的小太监顶了看殿门的活,自己则跟在两人后面进去,远远的就听到乔知意和皇帝说话的声音。
女子声音慵懒,讲故事似的道:
“本宫今日于案边小憩,忽得一梦,梦中见九鼎倾覆,有苍老之声自云间降下,言道——”
“凤不鸣,则龙危矣。”
张立德脚步顿住:?
乔昭:??
他抬眸,眼睛懵懵的看向乔知意:“当时就皇姐一个人吗?竟如此渗人,想来定是被吓到了。”
张立德听懂了乔知意的话,双腿止不住打颤,无比后悔自己一时担心皇帝就跟了进来。
这是被吓到了的事儿吗?!
他听着乔昭没心眼的话,胸口扑通扑通,像要把里头那块儿肉跳出来了似的。
乔知意执起绣帕,轻按眼角,忽地一声哽咽。
“可不就渗人……”她委屈的朝乔昭伸出手,不知事的小少年赶忙揽住,拍着她的手背安抚。
“皇姐莫怕、莫怕。”
大梁朝少有噩梦这一说,若是梦见了坏事,那便是老天在警醒你一些事,相同的,喜事也是一个道理。
乔昭想了想,猜测问道:“皇姐说的这梦,可是和大梁有关?又有何含义?昭儿许是能做些什么。”
两人就站在门边拐角处。张立德朝里头三位光站着也不说话的大臣望去,心里急得不得了。
卢太师、宇太傅、牧太保——
来一个人!来一个人都好啊。
乔知意的话可谓是大不敬,三言两语的把大梁朝咒亡了,如此和皇帝讲,按理说砍头都算轻的。
可这皇帝是乔昭,天底下最信赖乔知意的人。
他没觉得皇姐在咒什么,只心疼她被那梦给吓到了。
“若可以,皇弟让本宫听政可好?”
乔知意眨了眨眼,口出惊人道。“许是上天在提醒本宫,皇祖母年过半百,半生拘于宫墙,如今日日上朝,身体定是受不了。”
先帝专情,在乔昭出生后,为发妻遣散后宫,却在本该硬朗的年纪早逝,不久后,皇后也郁郁而终。
大梁朝素来看重正统。虽女子不得继位,但乔昭实在年幼,不得已才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但太皇太后拘于小节,无大谋,上一世也没为大梁做出些什么。乔知意在花街柳巷听到更多的,反倒是她欺压后妃的传闻。
“皇姐如此有心,那定是可以的。”
乔昭一口答应下来:“今晚朕就去慈宁宫和皇祖母说,让她明日不用来太和殿了。”
“陛……”张立德忍不住伸手。
“何事?”乔昭没好气的看向他。
这张立德,没个眼力见的,皇姐来了都敢拦殿外,他看他下次就要把自己这个皇帝拦下了。
张立德缩回手,感觉脑袋摇摇欲坠了下。
“陛下,”他夹着声音小声道,“御膳房今日研制出了新口味的酪浆,恰好长公主过来,要不赏脸尝尝?”
今日新厨子研究出来,做的不多,原是准备留着他自个儿值班时当宵夜吃的,现下也能吊个脑袋保命。
听到是这个,乔昭脸色好了些。
“那你跑都跑了,就再取些鹿尾糕和软酪,皇姐受了惊,该备些滋补的。”
张立德腆着脸,连声应下。
“皇姐可是不知道,这御膳房新来的小厨子可会做吃食,尤其是那鹿尾糕,不腥不燥,香甜适口,软糯到抿一口就在嘴里化开了。”
乔昭咽着口水和乔知意讲,方才说要让她听政的话,乍一听,草率随便的像个玩笑。
“如若好吃,皇弟就多吃点。”乔知意在一旁跟着他走,很快就到了议事的地方。
太和殿正中,三位大臣错落站着,卢归帆和牧高轩站的较近,但彼此间也不说话,各自板着脸,气氛略有些沉闷。
见乔昭牵着乔知意过来,三人愣了愣,还是宇文鹤反应最快,快步上前给乔知意揖了个礼。
和上一世如出一辙的阿谀谄媚。
乔知意心中厌恶,也不免他的礼,干脆收回视线,就让他这么躬在一边。
还是乔昭率先摆了摆手,嘴里止不住的和乔知意撒娇,将人驱到一旁后,拉着她径直走向龙椅。
“那不成啊,皇姐。”
乔昭嘴角下弯着,瞧起来难过的很:“若是对哪样好吃的贪嘴,估摸着就要隔半个月才能再看见。”
“皇姐,坐。”
“那过会儿,张公公取来的糕点,本宫就拿一块儿尝。”顶着三师的视线,乔知意被乔昭扶着坐下,视线打量着在下面几人身上掠过。“剩下的都留给皇弟,可好?”
当皇帝哪能真缺口吃的?
昭儿就是喜欢自己纵着他。
前世要是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他必然会第一时间给长公主府送来。乔知意知道,便说的没有顾忌。
“给了皇姐就都是皇姐的,哪有朕拿皇姐东西的道理。”果不其然,乔昭笑嘻嘻地把桌上一些折子塞给她:“皇姐若要听政,可就要跟着朕一起学了。”
殿下,几人被乔昭的动作吓了一跳。
“陛下不可!”
本就对乔昭把人拉上龙椅很有意见的卢归帆赶忙上前,年轻白净的脸上急得泛红,连揖都没来得及作。
他抬头看了看倚在龙椅上的长公主。
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袭绛红,和含丹似的唇映衬着,眼尾处微微上挑,一股子钟灵毓秀之气。
被塞到她手里是奏折已然摊开。
桑皮纸她淡绯的蔻丹下显出细腻的竹丝纹,指尖纤细,掠过折子上殷红的题本贴黄。
“长公主!”卢太师捉急,跺了下脚。
“您、您不可……诶呀,陛下!”
身后,牧高轩拽住他,卢归帆回头和他对上眼睛,见他摇了摇头后,稍微冷静了点。
先前入宫时,卢归帆就在先帝身边见过长公主,当时公主的脾性比今日更娇纵,但最多就是揪揪帝须,还没碰过奏折之类敏感的东西。
如今新帝毫无防备的信任长公主,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抬头,看向双眸带笑的乔知意。
长公主自小娇养长大,远离朝堂,也没碰过政事,近段时间还沉迷花街柳巷,想来也是不懂的。
朝臣都知道,长公主在新帝这儿的分量,即使丞相被长公主看上,也要礼让退避三分,若无大事,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太师,有何不可啊?”
乔昭扬了扬下巴,十岁的小皇帝当的还颇有气势。“朕已经答应皇姐了,即日起,朕就要让皇姐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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