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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景元一年的冬日,洛阳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听说了吗?长公主涉嫌谋反,驸马坐罪下狱,听说是在狱中畏罪自杀。”街边的一个青年推着板车走在积雪的小路上。

“是吗?长宁公主不是在家称病半年了吗,门都不能出,还能谋反啊?”跟在他身边的另一妇人压低声音道。

青年摇摇头:“谁知道呢,陛下长大了,齐王又死了,长公主还把持着权柄不放,想来陛下也是很为难吧。”

“可我怎么觉得,公主称病,就是在向陛下低头啊。”妇人不赞同道。

“谁知道呢?罢了,这不是你我能揣测的。”青年一脚踢开了挡在路中的雪人:“不过眼下驸马都畏罪自戕了,这位长宁长公主,我看宫中的鸩酒也快送到了吧……”

近日来,因长公主长宁谋反一案,在东都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李若玙抱病赋闲在家宅了快大半年,心如死灰,更不会去在意这些流言。

下雪时,她正午睡醒倚在坐榻上,静静地注视窗外漫天雪落。

侍女松萝在门外叩门而入,将手中端着的药碗轻置于桌案上,走至窗边跪坐下,压低声音喊了声:“殿下。”

榻上的女人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落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人肤如凝脂,青丝随意地用玉簪挽起,远远望去,浅青色襦裙外披一袭雪白狐裘,与外头的雪景融为一体,平添了几分清冷而孤寂之感。

但若是仔细观察女人的五官,倒不像是清冷孤傲的腊梅。她的骨相分明,眼眸深邃,鼻梁高挺,一颦一笑华彩夺目,仿若名动东都的牡丹。

只是眼下,她更像一支被折断的牡丹,没有生气,在雪中等待着凋零。

松萝看得心里发紧,刚想再唤声殿下,却听到眼前传来一声呢喃,李若玙的目光越过窗边的枯树,看向那方在花园池畔的石桌上,轻轻地唤了声——“阿昭”。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很快散进了风雪中,不知随风飘到了何处。

“殿下。”松萝的声音有些哽咽:“独孤将军已经走了两年了。”

那个随她家公主一起长大的姑娘,作为本朝的第一个女将披甲上了战场,苦战五日,未能等到援军,死于沙场,尸体混在黄土坡中,公主丢下朝务亲赴前线去寻了三天,只找回了一颗头颅。

触及回忆李若玙这才恍惚地回过神,她缓缓地从屋外的雪景中移开眼,如梦初醒般地笑道:“我方才午睡梦见阿昭了,她还和以前一样,来我府上与我对弈,我就想着再看看,园中那张曾经对弈的石桌。”

或许还能看见她。

李若玙拉上窗户挡住从外头贯入的寒风,转头看她,问:“出什么事了吗?”

松萝垂下眼,忍住快要落下的泪,双手交叉行了个礼,上身直了些,靠近塌边,附在李若玙耳畔道:“有一只乌鸦飞到了院中。”

李若玙平静似水的双瞳掀起一阵波澜,一丝喜色在眸中闪过,很快恢复了方才的镇定:“知道了。”

松萝点点头,端起一旁桌案上的药碗,小心吹了吹,道:“殿下该喝药了。”

李若玙瞥了那药碗一眼,配合地坐了起来,端过药碗一饮而尽,自嘲般地笑道:“喝了也无济于事。”

也活不久了。

松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无声地拭去眼角的泪,只得站在原地弱弱地唤了声殿下。

李若玙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幅度,却没什么笑意,换了个话头问:“事情办好了吗?”

松萝跪在地上,端正地行了个礼,正色道:“府中诸人,都愿追随殿下。”

李若玙没说话,她不紧不慢地掀开案牍上的青瓷小罐,捻起罐中的一颗梅子,苦笑道:“我被定了罪,你是会被发卖的。”

“殿下。”松萝固执地摇头:“让奴婢留下来照顾您。”

“松萝,这几年,走了太多人了。”李若玙声音微哑:“所以,你们能在我身边的,我都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的。”

现下的她,一旦等来宫中的鸩酒,她根本来不及护下身边这两个忠心的婢女。

“罢了。”李若玙见松萝端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见底的药碗,抬手抽出发间的一支簪子,簪首对着自己,示意松萝接过。

待松萝双手捧过那支簪子,才看清那是一支雕着栀子花的玉簪。

冷风沿着窗缝贯入屋内,李若玙裹紧身上的貂裘,轻咳了几声:“这个留给你,我若不在,你和佩兰从暗道逃出去,拿着这个去找望仙楼的当家南锦雅。”

南锦雅是城中最大酒肆望仙楼的掌柜,也是她埋伏在都城中十年,替她探查消息的暗桩。

松萝很快认出了眼前簪子的由来,抬起头,李若玙不施粉黛的面容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尤为苍白,看得松萝心底难受,她忍着泪道:“公主,这是独孤将军仅存的遗物了。”

“是。”李若玙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虚托住松萝的双手,缓缓替她拢住掌心的玉簪:“南锦雅一向谨慎,只有此物,才能证明你无贰心,是我托付给她的。”

李若玙的眼神坚定,松萝拗不过她,到底还是收下了那支玉簪。

屋外的天渐渐黑了,暮色苍茫,飞雪随风四窜,不知定处。

李若玙看了半个时辰,直到半个身子发凉,才如梦初醒地合上窗户,额角的鬓发随着她的动作散在眼前,她想起那支被自己拔掉的玉簪,撑在软榻上站了起来,去妆匣中随意挑了支檀木簪将头发挽起。

“殿下。”侍女佩兰拿着一个暖炉走了进来,见李若玙在房内四处走动,连忙扶李若玙去榻上坐好,隔着一层毛毯,将手中的手炉贴在李若玙的小腹上,笑道:“明日就是冬至了,松萝方才去给您做了些粉圆,明早给您煮。”

李若玙微怔,喃喃自语地絮叨:“明日是冬至了吗。”

“是啊。”佩兰往火盆中添了些炭,在李若玙看不见的地方擦去眼泪,接话道:“快过年了。”

李若玙颔首,没再说话,她随手拿了本书翻开起来,挥手让佩兰下去。

她们都心知肚明,李若玙过不了这个年。

那夜的大雪纷飞后云开见日,满地零珠片玉,琪花玉树,天光映于积雪之上,玲珑弥望,宛如仙境花木。

百姓大喜,皆道来年定是个大丰收的好年头。

也正因如此,登基十载却刚刚把手中权柄握牢的幼帝李玹,想借着年关将至,一举铲除朝中那些不为他所控的势力,来安安稳稳地过一个好年。

被在府中软禁七日的李若玙成了首要铲除对象,在晚间,李若玙吃下松萝包好的粉圆,意料之中地等来了太极殿的诏书。

以及一樽鸩酒。

镇国长公主李若玙谋反,欲毒害先帝,念其为帝王血亲,赐鸩酒,留全尸。

到底还是来了。

冬至的东都向来比往日热闹,李玹解了一日宵禁,百姓阖家团圆,依着旧例全家一道吃完粉圆,各家的孩子们热热闹闹地挤在坊口放着烟花堆起雪人,憧憬地期待着,自己又能长大一岁。

只是这热闹,到底波及不到长宁公主府。

偌大的府邸,仆从遣散,长公主李若玙孤身一人跪在庭前,披头散发地跪在庭中接旨,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自己的襦裙,在传旨小黄门的注视下,饮下那樽鸩酒。

世人皆道,凡人一生诸事皆有定数,谓之命簿。

喝下鸩酒的那一刻,李若玙想,自己这个命簿,委实太烂了些。

这几日她总会忆起过往,仔细想来,觉得这人生当真没什么意思。

她自十五岁时尊父皇文帝的遗诏,扶持同母幼弟李玹登基,在朝堂之上与皇叔齐王的势力抗衡了十年,到头来换来李玹大权在握,一脚把碍事的她给踢开。

执政十年,她也曾心存理想,开放女子科举,允许女子参军,为女性仕途铺路。她曾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女子走出内宅,在朝堂上闯出一番天地。

但此策执行万难,她并没有落得个好名声,反而在李玹与朝中老顽固的眼中,成了她结党营私,牝鸡司晨,意图祸乱朝政的一项铁证。

她坚守本心,苦心经营了石楠朝局,换来她的亲妹妹和亲死于他乡,她的青梅战死沙场死无全尸,她的伴读死于暗杀,就连与她相伴四载的驸马,也因替她顶罪,死在狱中,而她听闻驸马死讯惊厥产下的孩子,方才出生不过半个时辰,就被她派人送去了千里之外。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她而去,她十年心血,只在李玹一念之间轰然瓦解,最后只剩下她困于这公主府中,等着太初宫内给自己写好那既定的死局。

忙碌了十年,竟连一个在乎的人都没护住,最后等来一樽鸩酒,被送上了西天。

猩红的液体流入喉管,如火般滚烫,灼烧着李若玙单薄的身躯,李若玙疼得难以呼吸,她倒在地上,不受控地抽搐着。

或许自己本就不适合呆在这东都之中。

那看似拥有无上尊荣的长公主身份,是她走上这条路时就覆在她身上的枷锁。

如同催命符一般,将她推向早有前车之鉴的结局。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罢了,往事如烟,去不复念。

李若玙想着,若有选择,她下辈子一定不再投生到帝王家了。

恍惚间,她听见耳畔传来松萝的撕心裂肺哭喊,她闭着眼睛,黑暗之中,她的听力变得异常敏锐,她睁不开眼,却清楚地听见刀口抹过脖子,鲜血飞溅的声音。

“这婢女好骨气,竟就这么自戕随着长公主去了。”

松萝……到底还是没去寻南锦雅吗。

怎么这么傻,随她赴死做什么。

李若玙心如刀绞,她的呼吸渐渐变慢,随之变得薄弱。

“诶,长公主死透没?”

“到时辰总该死的,你急什么?”

“哎。”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叹了口气:“杂家还等着去给那位复命呢。”

复命……

是李玹吗?

他竟这么着急让自己死?

饶是李若玙再平静地接受死亡,此刻心里也满是恨意。

也不禁开始怀疑,过去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人惋惜道:“到底是陛下血亲,一母同胞,陛下真够狠心啊。”

“你不要命了?”另一人道:“怎么置喙陛下的事。”

“不过,竟连太后都懒得求亲,我看这长公主也是可怜啊。”

“纰鸡司晨,祸乱朝纲,有何可怜?”

体内彻心彻骨的剧痛让李若玙实在听不清那二人后面说了些什么,她瘫在地上,呕出的一团黑血,失去意识前,她只想着。

等一会儿到了奈何桥头,定要好好问问那些神仙。

到底是谁给自己写的命簿。

这也太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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