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太极殿，雨已经停了。
雨后的温度似是更凉了些，虽说褪去了夏日的闷热，但对于风寒未愈的李若玙而言，还是有些冷了，秋风吹过发间，引起了李若玙阵阵低咳。
候在殿下的佩兰听见，着急上前，拿着一件披风给李若玙披上，还不忘念叨道：“殿下今日刚醒，还是需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
李若玙含糊地应了声，她望着泛了一层雾紫的天际，想起心里藏着的事，步履不禁加快许多，走过宫道，边听身后有人唤她：“长宁殿下留步。”
李若玙脚步一停，对心底将对方骂了一遍，有些倦怠地回过头，看清了来人后，意外道：“长风？”
来人是齐王李辞的侍卫，名唤长风。
“殿下。”长风行了个礼，道：“齐王于九洲池，邀殿下前去品茶。”
齐王。
听到这个名字，李若玙一时愣神。
倒是好久没见了。
齐王李辞是太祖的义子，是太祖平定天下时在流民中捡到的孩子，赐了李姓，虽与自己的父皇文帝同辈，但仔细算来也只比自己大了十岁。
虽说面如冠玉，但总摆出一副老成模样，导致李若玙每每被他端着长辈身份教育，就格外不服。
只是不曾想文帝驾崩，留下遗诏，尊帝长女长宁公主李恩玙为镇国长公主，军国大事权取长公主处置，长公主监国，齐王李辞辅政。
名为监国与辅政，实为让二人相互掣肘。
也是，她的皇祖父平定天下，大业方定两年便骤然崩逝，她的父亲，大周的文帝，继位时不过十五岁，太祖留下遗诏令明昭公主辅政，结果辅政到最后，竟是明昭公主专权，等到文帝弱冠，都不肯下放权柄。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饶是文帝再疼爱李若玙，也断不敢把军国大事全权交由她负责。
不过也好，过去李若玙总安慰自己，有李辞在自己身前挡着，李玹再怎么样，也不会先对着自己开刀。
只是李若玙也没想到，昌和八年，李辞北上监军，就这么死在了涿州。
李若玙和李辞在朝中各自带着彼此的势力抗衡了八年，也从没想过置对方于死地。
也是因为他的死，朝中无人制衡李若玙，他活，他与李若玙相互制衡，李若玙反而能保全自身，他一死，在李玹眼中，便无能压制李若玙之人。
哪怕那时的南锦雅比太初宫先一步得到消息，告知了李若玙，让她早做准备。李若玙第一时间将手中的事情搁置下来，低调行事，待到消息传到李玹耳中时，回宫主持大局，而后抱病于府，自觉下放权柄。
但她还是成为了李玹的眼中钉。
李若玙看着昔日这位宿敌皇叔一脸肃然的脸，恨得牙痒痒，平时一副大权在握不服就杀的模样，谁能想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涿州。
死了也没通知她，还得坑她一笔拉着她一同陪葬。
真是晦气。
想到这里，李若玙的心情更为不悦，她拉下脸跟着长风来到昆明池旁的小亭中，连看都懒得看李辞，自顾自地端坐在位子上，给自己斟了杯茶。
茶的温度刚好，正是她所钟爱的雨前龙井。
“齐王好兴致。”
傍晚刚下过大雨，这会子雨一停就有闲心来九州池喝茶。
“多日不见，殿下病可好了？”李辞的语调微扬，好像没听出李若玙的讥讽。
“牢齐王挂念，本宫无恙。”
“那便好。”李辞点了下头，不紧不慢地为正在烹茶的壶中添了勺水，并未抬眼，李若玙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问道：“殿下入宫，是为何事？”
李若玙敛起笑意，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皇叔，这是我的私事。”
“为着今日东厥使团欲与大周和亲一事？”李辞放下茶匙，睨了李若玙一眼，见她沉默一瞬，心下了然，只笑着感慨道：“殿下的消息倒是比本王想象得要灵通许多。”
“但是长宁。”李辞顿了下，提醒道：“此事你不该管。”
“我不该管，但我还是管了。”李若玙忽觉得手中的茶没了味道，搁下茶盏，脸上没什么好颜色，强调道：“音时是我的妹妹。”
李辞无奈道：“大周地大物博，国力盛于东厥且，东厥夹在大周与西朔之中，怕来日大周违约反攻其国，欲以姻亲维系结盟，此事无可厚非。”
李若玙不应，指腹轻蹭过手上的蔻丹，听李辞继续道：“你我都知是援兵之计，不过是谋养精蓄锐之时，他日大周与西朔交战，铁骑万里赴戎机，公主还有回朝的可能。”
“皇叔说得轻巧，线下以公主和亲拉拢东厥，就不怕东厥倒戈，归顺西朔？”李若玙冷笑道：“据本宫所探，东厥王帐内，反对与大周结亲的臣子可不少，不过是东厥可汗力排众议，与大周结盟。”
“东厥可汗尚在壮年。”李辞皱眉道：“只要他在，臣服大周便是东厥人心所向。”
“你就不怕他突然暴毙？”李若玙眉目蹙起，前世所有人都万口一词，东厥与大周结姻亲之好，是为结盟，公主和亲，不过是盟书上加盖的一方印鉴。
前世的李若玙阻止不成，也曾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在李音时和亲后，她所能做的就是在朝中多抓几个贪官，用抄他们家多得的财富，去充实本不富足的国库，为边关的肖策争取更多的军饷，然后数着日子等待，李音时回朝的那日。
但重来一世，李若玙再听这话，还是觉着反感，她抚着自己食指上的扳指，慢悠悠地提醒道：“我听闻东厥长子阿那启，他的外祖可是西朔人。”
李辞添茶的手停在半空，听到李若玙此话应声抬眼，眉目之中，似是有些意外，而后转瞬即逝，又变回眉目带笑的模样。
看起来并非是意外于李若玙提供的这个消息，倒像是意外于，李若玙竟会得知此事。
“怎么？好奇我是如何得知的？”李若玙细细地端详着李辞的神色，不免愤慨，她的目光更沉了些，不加掩饰地盯着李辞。
所以他早就知道阿那启不是好人。
“殿下好本事。”李辞侧过脸，笑出了声，幽幽道：“现在手下的暗桩竟都安插到东厥王帐中了？”
“是啊。”李若玙的唇角扬起一抹一触即离的笑意，她大大方方地认了下来：“所以皇叔，你可得听我的。”
李若玙自然没有安插在东厥的暗桩，无非是凭着前世的记忆，挑拣着向李辞透出。
“所以你是看上东厥二王子了？”李辞挑眉道：“且不说东厥自来立长为王，你越过大王子阿那启，你当如何劝服。”
“此事于本宫而言的确难办。”李若玙神色坦然，虽说心里有了一个考量，但还是处于防备之心，不愿全盘托出，于是话头转了个弯，道：“所以，不如派个宗室子弟前去东厥，迎娶个东厥公主？”
李若玙的眼睛不加掩饰地上下扫过李辞，展颜一笑道：“皇叔倒是至今未曾成婚，不如入赘东厥，给本宫找个皇婶？”
李辞轻笑了声，不再自称本王，反问道：“长宁，我若入赘东厥，依这朝中局势，你能撑几年？”
他的语气认真，落在李若玙耳中，倒像是在嘲讽，她才监国三年，在朝中根基未稳。
李若玙不服地别开眼，端起手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李辞勾着一抹笑，瞥了眼李若玙手边的空盏，拿起茶匙为她续上七分满，道：“殿下在朝中一日，我便能多活一日，反之，我于殿下亦是如此。”
“……”李若玙没接话，暗自在心中鄙夷。
说得好像你能活很久似得。
大权在握，英年早逝。
数着日子也就只能再活五年。
“殿下明知道，眼下与东厥结盟，乃是上策。”李辞分析道：“光是这场胜战，虽联合了东厥，但也花费先帝休养生息大半辈子所攒的赋税。”
“自陛下登基以来，都拨了多少赈灾款？西北还有前朝流民尚未解决。”
李若玙一手撑在桌沿，观察起手中的那盏白瓷茶杯，漫不经心地听着。
李辞说的这些，她都知道。
“眼下大周与西朔不是不能打，而是打不起，建国不过百年，眼下深根固本方是正道。”
“陛下还需你我监国辅政，眼下放弃结盟，若是西朔再犯，贸然与之开战将会损耗本就不充盈的国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的。”
“永乐和亲东厥，以东厥为屏障，西朔五年之内必不敢来犯，我们也能得机会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屯兵备战。”
“更何况。”李辞看出了李若玙的走神，不满地在桌上敲了敲以示提醒：“你那竹马郎君肖小公爷，经此一战，与东厥练手大败西朔，声势太大，于你不利。”
“他还需得再多历练几年。”李辞道：“所以和亲一事，殿下改变不了。”
“殿下也明知自己阻止不了，只是没有法子，也舍不得永乐和亲。”李辞的目光锐利，仿佛洞察到她内心的想法，道：“殿下所能做的，就是凭自己的能力，把永乐公主的和亲对象换一换。”
李辞搁下手中的茶盏，垂手覆在桌上，知道李若玙对他无可奈何，一副胸有成竹，准备喝茶看戏的模样。
李若玙素日里最厌恶他这副死样子。
每每意见相左，李辞只会永远站在高处分析利弊，再装模作样地替李若玙指条路，他乐于看到李若玙蚍蜉撼树却依旧改变不了结果失望的样子。
“当然，若殿下押宝于东厥二王子，也得去打听打听二王子的底。”许是李若玙看她的目光过于锐利，仿佛下一秒就拿刀把他脖子一抹般，李辞不自在地移开眼，手指在桌上轻扣，道：“看他有没有能力继承东厥大汗的位子。”
李若玙没接话，把玩着手上的青瓷盏，望着亭外的九州池景发呆，强迫自己消消气。
她虽不能杀了李辞，但多数情况下，真的很想派人把他拖到哪个巷尾乱棍打上半个时辰，好叫他在府里躺上十天半个月。
不要总在她面前碍眼。
但李辞显然没摸透她的想法，他瞥了眼李若玙迷离的双眸，顺着她的目光所及望去，那是池畔的一棵叶已发红的枫树。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落在了李若玙的脸上，脸上是大病初愈的粉白，未施粉黛的脸庞仿若出水芙蓉般清透，衬得那身兔毛披风更为雪白。
只可惜一场风寒夺去了脸上本该有的朝气与活力，反而像一汪寒潭，冰冷而死寂。
想到这里李辞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想拉回了李若玙早已飘远的思绪，她揉了揉发酸的眼，语气不耐地问他：“说完了？”
李辞哑然。
合着这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行了，本宫也乏了。”李若玙不欲与他多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道：“先行回府，皇叔自便。”
她还以为有什么要事，怎料聊了半天，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到，只是恰巧碰见她进宫，顺带通知她一声。
永乐必须去和亲。
李若玙神情不耐，早知道是要来听李辞讲道理的，李若玙打死也不会来。
白白耽搁她出宫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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