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玙揉开自己蹙紧的眉心,盯着那密信上的字迹看了半晌,正想着从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中寻找一点可能。耳边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将她的神志拉回了现实。
隔着车帘,她听见刮过马车的秋风,像是大雨来临的前兆,她将密信收好,推开车窗,一眼望见头顶阴沉的乌云。
快落雨了。
已经接近傍晚,李若玙出门着急,只让马车走最快的小路至太初宫,怎料因为即将落雨,赶上北市的百姓提前收摊,来往商客多住在这小路边的敦厚坊,此刻正忙着收拾货品,排队推着装载未卖出的东西的板车争先恐后地从北市口出去,挤满了北市偏门的小路。
李若玙的车被堵在了人群的一侧。
“殿下,奴婢看这天色越来越暗了。”佩兰轻扣车门回禀道:“我一会儿让马车快些,赶在下雨之前进宫。”
“无碍。”李若玙隔着车窗看着前路的后拥前遮,耐心道:“在此候着,让百姓们先过吧。”
也耽搁不了过久。
佩兰应了声好,李若玙看着从人群中收回目光,余光却瞥到离自己不远处的另一道人影,伫立北市门口的廊下,孑然一人孤寂地站在那里,与眼前的比肩接踵格格不入。
出于对周遭环境的敏感度,李若玙不由得多看了那人一眼。
只是在看清男人相貌的那一刻,她愣了一下,一瞬的屏息后,她的眼眶红肿,她别开眼,无声地抹去下巴上淌着的,在她尚未回神就已落下的那滴泪。
那人面容俊逸,鼻梁高挺,身量高挑而清癯,说是松形鹤骨倒也不为过。
正是她前世的驸马,河东裴氏的幺子,裴家七郎裴翊。
李若玙的视线迷离而模糊,慢慢地,将眼前的身影和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一个虚影,映在她的脑中。
前世李若玙与裴翊的最后一面,是她退出朝堂,抱病在府第四个月。
那时已经入冬,她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压下,整个公主府宛若盖上一层铜墙铁壁的外罩,不时传出的消息,也是李若玙精挑细选,刻意透给太初宫里的李玹听的。
为了引起怀疑,她会偶尔出府露面,多是借着冬日,裹着一件巨大的披风,将自己早已显怀的腹部遮得严实,去街边的铺子采买些东西。
她知道,李玹想杀她,但她还是想着拖延些时日,把腹中的这个孩子生下来。
那个孩子,算是在她望不尽未来的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念想了。
然而就在她怀胎第七个月时,裴翊死了。
那日,李若玙贪睡,醒来时已经未时,她抱着手炉坐在书房,一边用膳,一边看着裴翊给孩子想名字,裴翊在一旁的古籍中来回翻看着,最后执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昀”字。
他的字写得端正,配上他仪态万方的身姿,看得李若玙素日里积累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曦光为昀。”李若玙浅笑道。
她喜欢这个名字,她在心底期望着,这孩子无论男女,都能光明磊落,随心过完一生。
只是可惜,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裴翊看出了她眼底的落寞,放下笔,正想说什么,门被人轻轻叩响,是裴翊的亲信来寻他。
李若玙没多想,自她有孕后,她不便出门,多数事情是裴翊的亲信传来密信,裴翊出门替她料理。
裴翊出门听亲信说完,走至屋内时,李若玙刚把饭吃完,裴翊绕到她的身侧,在她身边蹲下,抬手捏着帕子替她擦去唇角的汤渍,道:“阿玙,我出门一趟。”
李若玙没问什么事,只是点点头,裴翊轻笑着,没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隆起的小腹,喃喃自语似地道,都长这么大了。
“你要好好陪着你阿娘。”裴翊对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叮嘱道,而后站起身,语气如常地叮嘱李若玙,入冬了,出门记得添衣。
李若玙并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当时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她今日可没有出门的计划。
待裴翊出门后,窝在书房睡了一下午,坐在桌案前看着那个“昀”字,又在边上随意取了几个小字,等着裴翊回来一起挑选,可是等到天黑,都未等到裴翊,她生了疑心,让佩兰出府打探消息。
直到佩兰哭着回来禀告,说御史台搜罗了大半证据,在朝中参她,称她结党营私,意欲谋反。
是裴翊替她顶了罪,然下了狱,未等大理寺定罪,他就死在了狱中。
他的尸体被草席一卷,随意地埋在了北邙山。
李若玙原以为,这一世她只要藏起先帝在临终前给她的那纸赐婚遗诏,自己不以河东裴氏为退,与之结亲保全自身,裴翊该作为河东裴氏二房的幺子,会被好好地养在汴州,不出意外便不会回到东都。
也就不会因她而死。
只是不曾想到,她方踏出府门,就再次见到了他。
彼时的裴翊二十岁,和她记忆中,那个前世为她打点府门处理琐事的驸马相较,委实清瘦了太多,单薄的身躯站在那渐沉的天幕里,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仔细看看,他的眉眼不曾变过,眼底的清冷与倔强,仿佛还是李若玙年少时在宫中初见时的模样,那个被族中兄长一脚踩进泥潭,满身泥泞见到自己仍旧不卑不亢的少年。
正是她喜欢的模样。
只是可惜,这辈子注定没什么缘分。 彼时的裴翊二十岁,和她记忆中,那个前世为她打点府门处理琐事的驸马相较,委实清瘦了太多,单薄的身躯站在那渐沉的天幕里,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仔细看看,他的眉眼不曾变过,眼底的清冷与倔强,仿佛还是李若玙年少时在宫中初见时的模样,那个被族中兄长一脚踩进泥潭,满身泥泞见到自己仍旧不卑不亢的少年。
正是她喜欢的模样。
只是可惜,这辈子注定没什么缘分。
彼时的裴翊二十岁,和她记忆中,那个前世为她打点府门处理琐事的驸马相较,委实清瘦了太多,单薄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仔细看看,他的眉眼不曾变过,眼底的清冷与倔强,仿佛还是李若玙年少时在宫中初见时的模样,那个被族中兄长一脚踩进泥潭,满身泥泞见到自己仍旧不卑不亢的少年。
兴许是注意到不远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裴翊下意识地寻着那方向看去,却只捕捉到一丈外的马车上微动的车帘。
他眼睫微动,看着那不算华丽的马车,心底有了猜测,却在一瞬间想证实些什么,他越过市外来往的人流,望向那马车的风悄然吹起开马车一侧虚掩的小窗,一只戴着青玉扳指的纤手从车内探出,将小窗关拢。
裴翊的瞳孔很快动了一下,透过那只青玉扳指,他很快猜出了车内的人。
当今在朝中把持权柄的镇国长宁公主。
过去的记忆如海水回潮般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不禁回想起了少年时,在大雨磅礴中,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将自己从肮脏的泥沼里扶起。
那日是她的九岁生辰宴,也是裴翊第一次入宫赴宴,九岁的李若玙在御花园里,救下了差点被打死的裴翊。
数年未见,不知她过得如何。
头顶天色愈加昏暗,北市打烊的商户愈发多了起来,身侧的行人来来去去,但裴翊站在檐下未动,目光始终不着痕迹地看向那家驾被堵在路边的马车。
李若玙将被风吹开的窗关了个严实。
方才窗户被风吹开,也不知裴翊是否看到了自己。
出于私心,她这一世不想和裴翊有什么交集。
少时的裴翊高才硕学,若非尚主,依照朝中旧例驸马不任要职,他该如东都中的其他世家子弟一般,在通过科举后谋一官位,施展才学抱负,又或是得家族庇佑,随心而为,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而非为她所连累,卷入这风云莫测的时局,最后死在了大理寺刑狱。
死后无人祭拜,连块墓碑都没有。
李若玙叹了口气,隔着缝隙,对着窗外的匆匆一瞥。
她看清了压在头顶,仿若要将洛阳吞噬的黑云。
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李若玙凭着前世的记忆,拉开一侧的小柜,摸出了马车中常备的油纸伞。
她的手指在伞面上轻轻摩挲过,思量了一息,还是决定管管。
就管这一次吧。
横竖这一世的裴翊,不认识佩兰。
兴许在她九岁时的宫宴上见过一面,但李若玙不信裴翊还记得。
都快十年了。
更何况她出行向来低调,除了一直以来埋伏在暗处的暗卫,此次只带了佩兰一个侍女,与驾车的侍卫,规模就像个普通人家。
她不信裴翊能猜到,车内坐着的是长宁公主。
李若玙在心底努力说服自己,但未等到内心的声音答应,就已拉开车门,将伞递了出去。
“佩兰。”她的语气很平静:“快下雨了,给裴家七郎送把伞吧。”
“殿下。”佩兰错愕了一瞬,不明白李若玙何时与裴家七郎有了交集,但还是领命,准备往裴翊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一步,又被李若玙拉住。
“他若是问起,你就和他说。”裴翊聪慧,李若玙想着还是得谨慎些,随意编了个理由:“你家主人为自己夫人和儿子祈福,见天要下雨,小兄弟孤身一人没带伞,主人要赶着回府就把伞给他了。”
依李若玙对裴翊的了解,估计下一句就要问佩兰她的主子是谁,于是抢先补道:“还有,和他说,既是萍水相逢,伞就不必还了。”
佩兰点头,领命去了,回来复命时刚走到车边,雨便在一霎间倾盆而下,李若玙伸手开了车门,偏了偏身,做贼似得借着车门遮挡住自己的身躯,只伸出一手把佩兰拉进车内,待她坐稳,方才问道:“如何?”
“裴公子说,谢过你家大人,愿令正与令郎福寿康宁,诸事顺遂。”
那估计是没认出来。
李若玙放下了心,眼见着百姓走得差不多,便吩咐侍卫继续驾车往宣仁门走。
虽说路上耽搁了三刻,但李若玙最终还是赶在宫门下钥前走到了太极殿,殿外守着的小黄门姜终见是她来了,有些意外地走上前来见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听闻殿下昨日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可吓死老奴了。”姜终拍着心口,看了眼李若玙的脸色,比往日苍白了许多,遂关切道:“听早上太医来向皇上禀报,说殿下今早方才退烧转醒,怎的刚醒便来了宫中。”
姜终叹道:“殿下还是要以自己身子为重啊。”
“劳姜公公挂心。”李若玙轻点了下头,开门见山道:“陛下在何处,我要见陛下。”
“陛下方才午憩完,此刻正在殿内温书。”姜终恭敬道:“烦请殿下在此稍后片刻,奴才这就去禀。”
李若玙微微颔首道:“劳烦公公。”
姜终进了殿,没一会儿,李玹便宣了李若玙进去。
李若玙理了理衣襟,走入殿内,此时的李玹方才八岁,正端坐在桌案前,翻阅一册兵书。
那是肖策父亲信国公十年前所著的兵书,李玹不紧不慢地翻着,见李若玙在殿内站定,方才从容地从书上抬眼,一双凤眼直白地落在李若玙的脸上,见李若玙神色如旧,眼睫颤动几下,眉宇舒展开,一扫刚才的阴霾,惊喜道:“阿姐?”
“今早听太医禀告说阿姐已经退烧了,我还想着晚些出宫探望阿姐。”李玹丢下书从座上起来,小跑至殿下,道:“阿姐怎的来了宫中,不在府中好好休息。”
已过秋分,天气转寒,李若玙出门走得急,没套多厚的衣服,加之太极殿未烧炭火,不由得轻咳一声,道:“今日陛下召见东厥使团,可还顺利?”
“嗯……”李玹沉默着,他的神色变化一瞬,很快被李若玙捕捉到,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李若玙和善地笑了笑,开玩笑似地问:“怎么了?可是东厥使团对陛下出言不逊?”
“没有!”李玹连忙打断道,低下头,小声道:“东厥人说,想迎娶个大周公主来结盟。”
“他们要和大周结亲?”虽是意料之中,但李若玙的语气还是带着明显的惊愕。
但李玹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朕当然不会让阿姐去!”李玹的眼神躲闪,犹豫道:“此事朕尚在考量。”
李若玙顿了下,明白过来,那就是有了想让李音时去和亲的想法。
似是发现了李若玙的沉默,李玹走至李若玙跟前,伸手拉过李若玙的双手摸了摸温度,正色道:“阿姐身子还未好全,怎么不多穿点。”
李玹温热的手触及李若玙冰凉的手背,李若玙霎时回神,她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轻松开李玹的手,亦在拉开距离。
方才退一步,李若玙就后悔了,她再见到李玹,总会下意识地像提防前世的李玹一般提防他,与他拉开距离,然而眼前这个,左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
好在李玹并未没看出有什么不妥,只是打量着李若玙几近惨白的脸色,担忧道:“阿姐脸色好差。”
“昏迷了几日,气色是不比往日好了。”李若玙面不改色道。
李玹哦了声,径直在殿中的地板上坐下,琢磨道:“那朕一会儿让人去母后库房里拿些药材,派人给阿姐送去,阿姐要记得吃。”
李若玙心底一软,行了一礼:“谢陛下关怀。”
若非七年后李若玙死在了李玹的手上,李若玙此刻当真会被眼前的姐弟情深所动,但眼下,她对于李玹,并无以往为其谋划大业的殚精竭虑,只剩下一身疲惫,和满心芥蒂。
前世的死局,她不想再重来一次。
她想尽力地改变那个死局,至少,让所有人能活下来。
“陛下。”李若玙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轻吐一口气,言简意赅地用李玹能听懂的话来分析和亲之策:“西朔狼子野心,虽眼下求和,但来日西朔与大周必有一战。”
李玹嘟囔着嘴,像是心虚般,避开李若玙注视的目光,闷声道:“朕知道。”
李若玙见到李玹的模样,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道:“东厥虽眼下与大周结盟,但终究非我族类。”
“更何况我听闻,东厥王帐之中,对与大周结盟一事反对颇多。”李若玙回忆道:“眼下是有东厥可汗坐镇力主结盟,为联盟稳固以求和亲,可若是公主嫁去,他日东厥王权更迭,公主于东厥王帐如何自处?”
前世肖策抬棺回京的景象在李若玙的眼前一闪而过,她竟一时生出了畏惧,李若玙定了定神,更为坚定道:“陛下的江山安定,不应靠姊妹血亲的性命来换取。”
“但是太傅说,眼下送二姐去和亲,是最好的法子。”李玹小声道。
“太傅?”李若玙眉峰蹙起,李玹的太傅,是崔太后倾点的中书侍郎,吴容。
此人出生不显,但满腹学识,是武帝在位时,定元二十年的状元。
只可惜文帝在位时不得重用,被丢到千里之外的南海郡做了个郡守,直至李玹登基,因其为官清正廉洁而颇具盛名,作为清流一派,被诏回京,提拔为中书侍郎。
而后得崔太后青睐,任太傅授李玹课业。
吴容位高,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他既劝李玹将李音时和亲,那便证明眼下朝中,还是主和派居多。
可是只有李若玙知道,这一和亲,只换来了边关三年的安定。
三年后,肖策带着永乐的棺梏回到长安,她将永乐的尸身以亲王之礼安葬于先帝陵寝。
想到这里,李若玙沉下心,抚平内心的躁意,语气缓和道:“所以陛下也准备让二妹和亲?”
“阿姐,我……”李玹像是被看穿了心思般,支支吾吾地想着措辞。
“此事可问过永乐了?”
“还没。”李玹老实道。
说着还不忘窥察李若玙的脸色,见她唇线抿成一条直线,似是在思考,连忙解释道:“只是他们都在说,该让二姐和亲。”
李若玙蹙眉,重复道:“他们?”
“很多人。”
多半是朝中的那帮不想打的文臣。
李若玙鄙夷,想着哪天给那群人使个绊子才好,省得整天跟个和事老一样,遇到战事马上求和,李玹少时耳根子又软,没什么主见,这帮人成天在李玹这个小孩子面前班门弄斧,到头还博得个忠君劝谏的好名声。
“东厥想要公主和亲的,可是东厥可汗的长子阿那启?”李若玙的话头拐了个弯,问道。
“正是。”李玹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想去案上翻找探子探来的东厥王子的密报给李若玙看:“东厥使团说,若是朕应允,他们会于中秋宫宴上,向大周正式提亲。”
李若玙看着李玹递来的密报,默默思量着对策:“陛下先别轻举妄动,此事交由阿姐处理。”
李玹点了点头,答应道:“朕都听阿姐的。”
李玹的乖巧,倒令李若玙有些恍惚,重来一世,将眼前这个对她唯命是从的小孩子,和那个,一心致自己于死地的少年重叠在一起,竟让她产生了割裂之感。
仿佛不那么真切。
少时的李玹颇具仁德,重情重义,只是她也不知道,曾几何时,在她不曾注意的情况下,李玹变得乖张而暴戾,对她满是防备,甚至最后为了除掉她,亲手织就了一张纂权夺位的蛛网,套在了她的身上。
她或许曾有那么一丝转圜的时机,但那时的她望着那一条条横亘在她身前的性命,心灰意冷地选择了投降,认命地不再挣扎。
她自觉问心有愧,被她连累的人实在太多了。
或许她负隅顽抗一阵,当真还有可能给她闯出一条活路。
但李若玙看到鸩酒的那一刻,心中竟有几分解脱。
的确是她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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