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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醉梦终有清醒时,少年泪,轻舟破浪作艨艟

哒——

年成令被这一声落子惊出一身冷汗,这飘摇不定的残局随着方千秋这一字落下,更是处处断绝,无处逢生。

“陛下!”

年成令挽袖跪下,又向后爬了两步,让他伏在地上的那颗白首能被方千秋收进眼底。

“嗯?”方千秋好似在睡梦中转醒,毫不在意地看着地上那位惶恐的老臣。

“陛下,臣棋力不济,心力枯竭,请陛下恕臣!死罪!”年成令只知道这棋不论如何再也不能下下去,就算惹得龙颜大怒,也不能就此一步步走上近在眼前的断头台。

“卿,若天下臣民皆都如卿一般,孤便不用如此了。”棋盘扫落,一角白玉摔断,滚到年成令身边,碰到他的袖子才堪堪停下。

棋子散落,黑白交织,片目不存胡乱的混在一起,毫无遮掩的崩坏滑散。

“北方失衡,南方起势,到头来,局面不会变。若是同你一般,不论顺逆,有些事看出来便能低头俯首,呵,何至于此。”方千秋起身,瞥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年成令。

“陈宁生那边,要加些紧了,你知分寸,可以去帮帮他。这块白玉,既已断落,便赐予他,算是他的兵政之权。”

宫殿之上,鹰隼掠过,泣涕嘶凄,惊跑园中小憩的白兔。

一片细密血雾在半空洒下,还带些温热的血液打在年成令脱了相的老脸上,将他惊的僵直。

恍惚中,他好似又回到屠城掠星那日,将强大不可挑衅的国家强制力打破,随着叛潮建功立业定命贵族,几十年,足下薄冰吱呀,夜夜响彻在枕边,几近无眠。

“陛下,臣,万死。”年成令如是想着,眼中热泪转了几圈,心中忧虑妒恨尽被一个忠字揭过,独留今时事。

金袖挥过,清雅淡绣的屏风无声划开,丞姬冷漠的眸子刚与方千秋对上,便化作了柔水,只是波澜中寻不到他所求。

“妾去收走……”

丞姬将话吞回,骤然靠近的方千秋吓得她挺直了玉颈,裙袍的花样素淡,形制却依旧繁重,只不觉得退后了两步,便踩在了长摆上。

“孤打下一片天地,就是为了人分九等,屈膝俯身的事情,就应该交给卑贱的人去做。”方千秋将她揽在怀里,却不打算将她扶起,任由她坠在他的臂弯,只能面前挺起弯下的腰身喘息。

“我等你习惯了这一切。”方千秋突兀地抽身退开,一时没了支撑的丞姬骤然坠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忍着痛撑起身,那一刻,本能的情绪涌出,那不绝的柔水下潜藏着的抹不去的恨,淡淡的染上了些许恐惧。方千秋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向下侵略,欣赏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成果,分食着那些情绪带给他的情绪。

“孤,很高兴。”

火光闪烁,朽木垮落,激起火星连成的浪。浓烟翻腾,黑纱幔般将火光中的身影遮蔽,又被轮廓灯挑薄。直到光亮转来,哑色的战甲撞破烟障,目光所及俨然地狱景色。

“组织伤员,将医疗舱区编入疏散接收序列!”柳子仲从时好时坏的通讯器处离开,没人知道他和韩纤悸聊了什么,只是他好似获得了什么新的力量,眼中熊熊的怒火,燃起璀璨的希望。

“同志们,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榴弹在不远处炸开,破片无力的打在厚重的甲片上,通讯频段里,断断续续的,嘶哑。

“我们的后方,一支丰碑一样牢牢扎在驻地的医疗队伍,正等着我们的胜利!”

低沉的吼声散在空间站各处,就在被包围、被分割的战士身边。

“我们不会被抛弃,亦不会毫无意义的,为苦守死地而赴死。”

“同志们,我们站在手无寸铁的同志们身前,我们是他们的长城,是连舍七悬在无垠太空的长城。”

咚——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间站内传荡,不止一声,接连的,到最后,隐隐能听到些爆破声。

火线上的战斗一时停歇,直到,火光乍现,单薄的内舱壁破碎,被爆破的冲击力打进空间站的巨大破片飞到一半,便被压强差压回,只眨眼间,统统被吸到太空中。

站内的空气正在飞速流失,气压和温度急速降低,隔离门舱在大小舱区落锁,不只是陆战署,攻来的叛军亦被分割。一切没被固定的物件都一股脑飞出去,被黑洞似的破口卷走。

“杀!”

刺眼的炽热的不可直视的强光自创□□进,在那光幕下,死神的镰刀正亮出它的锋刃。

闪烁。

单兵系统的光感元件来不及适应,强光暗下的瞬间只能模糊看到一片耸动的影丛,海浪般涌动。

闪烁!

那片染血柳叶折回的光透过杂尘重重的捶在南军心头。

“政工队!冲锋!”

哗——

清水洒在长廊上,顷刻被血色染透,打开的隔断舱门内,宽敞的长廊里目光所及尽是或跪坐或跌倒的尸体,清一色都是被困死在里面,开门的一瞬间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密集的火力杀光的南军。

战靴踏在卷着残血的流水中,溅起浪,拍在清垒到长廊两侧的南军尸体上。剑梢挑落斑驳甲片上附着的水珠,还未散去的浓重的血腥味在柳正文身边翻腾,身后的警卫紧跟着,一行人皆还没散去身上那股子杀伐味。

“韩尉官,外面安静了。”钱松静悄悄地从隔断处退回来,沉重的战甲踏在合金地板上好似轻飘飘的不存在一般。

“向疏散舱疏散重伤员,组织轻伤员向逃生舱转移,我们警戒。”韩纤悸放下护面,目视灯亮起,“走。”

“警戒!”自动枪机解锁的声响在封闭的廊道内回响,柳正文挑开画满祷词的番旗,其下只是两具平平无奇的尸体。

“继续,搜索前进。”

铛——!

死而复生的两人睁大了眼,死死盯着眼前横亘的红芒,压在一起的热切刃很快出现了豁口。

噗!

卫兵的长刀刺进肋下,直插心脏。

“威胁清除。”

佩刀入鞘,创口早已被热刃烫熟,没有一滴鲜血。那两具尸体落回两侧的尸堆,亦没什么波澜,只有那面番旗落在血水里,被无视,踏过。

“警戒。”枪机解锁,隔断墙外的探头传来震波,是有人来了。

护面下,全景显示器的光打在韩纤悸劳累的苍白的面孔上,紧张令她的唇充血,下唇被轻轻咬下的齿压的青白。

“战斗准备。”

药盘转动,保险移除,刺激感官和注意力的药剂推上,时间在慢慢变慢,隔断墙外轻微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齐整的,沉重的,砸在她的心头。

“北方综合,总指挥,柳正文,请求开放通行权限。”

清朗的声音自墙那边传来,是崖涧那边轰然倒下的古树,作了桥。

不觉得,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冷光在泪水中折过,在她的眼底、侧脸点缀着闪光。

“柳正祭两兄弟如今实不堪用,寻阳、通贯二系是南疆之极,是南方军区的重地,却能让北方舰队来去自如,一如既往。那南方军区的意义何在,收纳污垢,藏匿丧家之犬吗?”赵乾跪坐在大殿上,不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倒是像个赖账的糙汉。

“赵将军,南方军区始立,军政财权百废待兴,柳正文又是国之重臣,拥兵已久,两相摩擦,南方军区吃些亏也正常。”年成令弓着腰从朝臣中一步步挪出来,一双老眸低垂,好似要睡过去。

“南方军区之始,最有力的佐臣便是赵将军,如今南方军区形势不利,赵将军不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吗?”陈婉紧随着站出,抛砖引玉似的将这事彻底砸开。

“既然事出有责,为何从事无权!若瞭查司与教司都如此说,不如南方军区的权责尽数交由赵将军便是了,要那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干什么。”殷都防卫司副司长是个火爆脾气,从来只要是武将受了委屈他总不忍放过去。

“权责分明,若如此,朝中重臣谁还敢协同合作,一合出错,功权便全然拱手让人了。”年成令提起一口中气,沉声怒喝。

“年瞭查使与瞭查司另两位瞭查使常年协作,自然是重视这些,只是军中自有军中的行事风格,一概而论,寒的就不只是赵将军的心。您在陛下身边多年,竟未学到一丝半毫,还不若换些称心人。”陈婉掉转矛头,誓要将这潭水搅的越来越浑。

“无礼!薰姒神官!枢梁大教司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简直不可理喻!”彭诚舒惊出一身冷汗,飞也似地钻出来,痛骂一般斥责,“枢梁大教司若是知道你如此口无遮拦,这年朝,定不会让你替他前来!”

“慎言。”那平淡庄重的声音好似来自大殿的每一处,彭诚舒好似惊弓之鸟般倒退两步,循着声望去,那好似是陈婉的心脏传出的声音。

“彭诚舒,退下。”方千秋皱皱眉,在高台上轻声将彭诚舒喝退。这火突兀一把便燃了如此高,最后竟烧到这个自小便被他亲手捧上神座高台,继承了前任教皇之神圣的枢梁大教司。

“南方军区之事,容后再议,谁有什么看法写个折子,年后孤自会再提。于国,孤仅是总理,万事不可一言以蔽之,你们同样要谨言慎行。今日嘈杂事不许再议,都写个折子递上来。”

“更何况,柳家兄妹都未上朝,你们吵架,主人公不在,孤能作何啊?”方千秋的声音转冷,却也只冷下片刻,“只是,南方兵力单薄,确实迫在眉睫,孤特批下两支舰队,以作防备。卿等无事,便退下吧,晚间宴饮切记不可缺席。”

不等殿上众臣有何反应,方千秋只挥挥衣袖背身而去,随之,众人的目光看向远处那不起眼的屏风,其上的影子也已不见了踪影,终了只能作罢。

年成令颤颤巍巍走出大殿,鹰鹫似得扫过潮水般退下大殿的人群,在一个有些垮落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嘲讽的笑了笑,摇着头,没事人似得离去。

“去游龙诏狱。”

“瞭查司。”殷都某处庄园,陈宁生正和几个筛选过的中层军官坐在地下室,围着收集到的情报部署,“在目标时间段内,我们监控到的所有瞭查司押解船,最终都指向了瞭查司总部。”

“年末的大朝会瞭查司监察防卫任务重,还要和殷都防卫司死磕,顾不上自己的猴子屁股。”陈宁生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张防卫图,“这是我花了大代价搞来的,和前两年的防卫布置类似,真实性有一定依据。”

“现在我们已经摸到老虎胡须了,有谁要退出的,我绝不阻拦。”

陈宁生希冀地看向每一个人,他看得出他们的犹豫,哪怕到此刻,也没几个人真的打死了要一条路走到黑。

“既然如此,兄弟们,我陈宁生,陈勇安,欠你们一条命。”

陈宁生在身后的柜子上取下一口海碗,腰间抽出短刀,左手握在刀刃,轻轻划下。

“圣灵在上,我陈宁生,与在坐各位兄弟,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心念相连,同舟共济,共富贵,同甘苦。若有违背,竭血而死!”

血一滴滴汇聚小半碗,眼前些许有了些重影,短刀滑落,正插进桌面。

“现,我作出部署!”

陈宁生用力的将眼前的重影逼到一起,指上惹眼的血抹在苍白的唇上,斩钉截铁的落下了最后的决心。

咔——

山上干枯的灌木被沉重的战靴一脚踩成粉末,枯树上的乌鸦惊起,颤动的树枝点在肩头灰色的枷锁徽章上,淡红色的轮廓灯渐渐熄灭。山腰处,居高临下,全景显示着下方的整条山谷。

“发送定位。”

小方匣子被拉开,悄悄地,地面上投出一个极小的投影,几个绿色的光点交相辉映。

穿过山谷,一个山丘被几条山脊围在中央,正落在这交纵的盆地中央。

杂草丛生,却见不到一棵树,山丘也好似被削去了两半,正对着进入山谷的,是崎岖的一面断崖。

“伪装。”不算严密的伪装并没有屏蔽热信号,准确来讲,也只是合金隔断门在太阳暴晒下吸热后,热量与三防混凝土的不一致导致的伪装暴露。

铛——

陈宁生用拳头锤了捶那断崖,熟悉的合金质感确定他的判断。随意拉住一串爬山虎,猛地一拉,果然是被反辐射纤维编织在一张伪装网上的。

呲嘶——!

伪装网被撕开,十余米高的防爆门镜面般光滑,正映着山头昏黄的残阳。

“警戒!”陈宁生看着那镜面,猛地大喝!

嘭——!

合金碎屑打在他的目镜上,全景显示中有一瞬间被那块细小的碎屑占据,惊得他猛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碎开的弹体打在他的肩甲上,两侧的战士应声倒下,一切都太快了,来不及反应,只片刻,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镜面般的断崖上斑驳的染着血迹,正在一串串淌下。

倒在地上挣扎的将死之人在这荒山枯野中,好似要被那身周无处不在的,漫山遍野的枯枝吞噬,它们好似有了生命,变成蛇群,变成触手,将那些人在他的视野中夺走,吞噬,只剩下散不去的血腥味。

“陈小将军!放轻松,人命嘛,早晚要习惯的。”

身后,那断崖裂开,镜面般的防爆门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只是不是他们打开的。

里面,年成令闲庭信步般迎着染了血的残阳走出昏暗的阴影,抬起护面的同时,抬起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夕阳。

“我瞭查司出现的正正好,若再晚些,叫这些图谋不轨之徒绑了陈小将军,进了这诏狱,怕就不好解释了。”年成令脸上的褶子都笑到了一起,“陈小将军前途无量,圣灵护佑,此时此刻,老头子我都沾了光啊,少了一件泼天的麻烦事,多了一件唾手可得的功劳。”

“年成令,你装什么傻!”陈宁生抬起枪,指向年成令。

年成令对着那比眼窝还要大一圈的枪口挑了挑眉头,锃亮的膛线正藏在阴影里照不到一丝光亮,倒是显得这像个玩具。

“陈小将军,你可要考虑好,这是为了你我的前程。你年轻,何必钻牛角尖呢?”年成令笑着,上前两步,握住枪口,缓缓上抬。

“你总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们是一个世界人吧?江家那位公子,就算把天捅破个窟窿,也有江老将军撑着。”年成令又上前两步,“你呢?努力这么多年,混出来了,甘愿做马前卒吗?”

“我是陛下眼前的人,我就是陛下的臂膀,我能站在你的面前,意味着什么,我希望你清楚。”年成令的笑渐渐阴冷,逼得人颤抖。

“枢梁教廷垂下的橄榄枝,你握住了;司烟伸出的手,你也抓住了;现在呢,这个国家最高权力者,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因为你的过去,把手伸到你的面前,你反而要拨开吗?”

苍老的声音好似恶魔的低语,在少年的耳边回荡,渗透它的蛊惑。

“陈宁生,你不傻。你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还有你的父母,他们要什么样的生活,你一直想要给他们什么生活。”

“他们是要吃饱穿暖,还是和那些老爷领主一样,可以任意践踏那些贱民,凌驾于恶心的律法。”

嘭——!

“够了!”陈宁生有些恍惚,怒喝的同时抠响了扳机。突兀的枪声将他脆弱的精神几乎崩碎。

年成令被惊的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全是恐怖的不可直视的咒恶,可只是片刻,那不经意流出的恐怖被掩盖,皱起的可怖面孔也舒展开。

“哈!”年成令看着陈宁生恍惚、恐惧、虚浮的模样,一字一字的笑了出来,“哈!哈哈!”

年成令指着陈宁生,张大了嘴,肆无忌惮的笑起来。

“陈小将军,别这样。我们只是前后辈谈谈心。你的父亲和我很交心的,你们很久没见了,来来来。我带你去,你一定一定想不到,你父亲和母亲真是。”年成令想了想,终是想出个合适的说辞,“我在他们面前,都愧于自己是个贵族!”

尸体被拉走掩埋,陈宁生被几个卫兵架上军车,瞭查司的人在车外敲敲封板,“就位!”

“陈小将军,别怪小的们,都是奉命行事。”乘员舱里除了他只有一个小队,小队长坐在他身边,正从腰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推开,里面是一排食指长宽的药片。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其他人看到这盒子,眼睛都睁大了些,乘员舱里所有人都没戴护面,此刻都耸动着鼻子贪婪的想要在空气中窃取到些许。

陈宁生微微皱眉,认不出这是什么,却也没放在心上,此番情景容不得他拒绝,只好拿出一片打算先放起来。

“队长,队长!”舱内变得吵闹,好似这盒子里是什么难得的东西。

“嘘!没出息的样子,今天你们是沾陈小将军的福,分了,分了。”队长自己拿出两片,把盒子递了出去。

“陈小将军,没见过这个?”那队长是个眼尖的,刚回过头就看到陈宁生藏起的那只手。

“见过。”陈宁生闭上眼,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似的,想要逃开这让人不安的对话。

“哈,都这么说,没事,陈小将军,您资历浅,这东西可稀罕。”队长拿一片凑在鼻尖嗅了嗅,满意的眯着眼,“这是沾您的光,年使特批的。”

一路颠簸,不知走了多远,等陈宁生模糊的意识回归,身上的甲胄已经褪去,他就好似回到了梦中的生活里。

在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睡醒时已不知是哪一天,只能通过床前的闹钟确定。好似一切都是梦,他从来都是平凡生活中平凡一家的平庸孩子。

“陈小将军!”敲门声将他幻觉一般的感受击碎,沉闷的呼喊声让他骨子里渗出丝丝寒意。

“陈小将军。”陈宁生猛拉开门,那人刚要再次放声呼喊,却只能硬生生压下已经提起来的嗓子,“年使和老爷夫人在用晚膳,说是让您休息好了就下去。”

“年大人,许多日子没来了,我都以为我夫妇二人要被边缘化啦。”陈宁生的父亲用着蹩脚的殷都口音,埋头在酒柜中,虽然认不得,可仆人早已在每瓶酒下放好了价标。

“怎么会,以陈小将军的前程,只会让您二位的地位愈来愈高的。”年成令坐在左下手,在这家宴上的地位比右上手的陈夫人还要低,对年成令来讲,这算是一种羞辱,只是席上的另外二位明显并不这么觉得。

“勇安啊,是个好孩子,刚出息起来,就让我们能够如此享受,想起来,还不真实嘞。”烛火映在陈父粗糙的五官上,被风吹的扭曲,摇晃。

“是啊,不像那个……”陈夫人还没说完,便被陈父打断。

“不像别个家的,要么莫得出息,要么翻脸不认人嘞,都是,那个,年大人,用殷都话怎么讲来着那叫……”

“不提了不提了,家宴家宴,讲那些做什么,会坏心情的。”年成令笑着岔开话题,并不想接这话茬,只是视线无意划过陈父僵硬的笑容,隐隐的察觉到了什么。

“是,是,聊那些作甚,喝酒,喝酒。”陈父见瞒了过去,暗自松了口气,狠狠瞪了陈夫人一眼。

陈宁生靠在栏杆旁,楼下的话语一句句落到他的耳朵里,隐约的他也能猜出,这个家或许不只有他一个孩子。

至于另一个,或许就是会在父亲母亲带他出去时,回到家里,让家里变得干燥、整洁,充满花香的那个人。

那是他每个月最期待的日子,他会偷偷躲起来,试着接近那个魔法一样的人,或者是魔法一样的日子。

可每次都会被父亲找到,拖走。

如果他能走到老爷们的那个位置上,或许这些就都能改变了吧。

小小的他,一直到今天都在这样想。

甚至对那一天到来的期望,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陈小将军,你梦到了什么?”舱室里队长的问话又一次响起,在他的心头响起。

在那间干净整洁的卧室里,那张干燥温暖也足够宽敞的床上,他枕在带着香味的松软的枕头上,梦到他的姐姐,梦到他的父母,梦到他们将野餐布在公园的草坪上展开。

梦到松树带着些辛辣的香气。

梦到父亲开着车在平整宽敞的公路上横穿一望无际的原野,母亲剥好了橘子正递给身边的姐姐,他哭闹着想取代姐姐做第一个吃到橘子的孩子,却只换来母亲的白眼,和父亲的大笑。

不等他委屈的哭泣,姐姐取下的第一瓣橘子便已经塞在他的嘴里,只可惜,只有那一瓣是最酸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父放肆的大笑将他的美梦再次击碎。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如何能够忍受父亲如此高谈阔论着那些肮脏**腥臭的话题的。

她本应该在此刻让他闭嘴。

她本应该拒绝他的恶习。

她也应该被他的背叛感到难过,伤心。

而不是在此刻,像个洋娃娃似的,笑眯眯的坐在那,听他们彼此炫耀着自己恶心的所谓娱乐。

吱呀——

吱呀——

木制旋梯的每一节台阶在落足时都会响起轻微的声响,陈宁生分辨得出这是特殊设计的,或许是为了满足一种幻想,也或许是为了提醒其他人,有人走上了这段旋梯。

就好似正在和睦相处的那三个人一般。

“我还没和您说,陈小将军此次回都述职,忙的很,这不,我正巧将他接来,快一年没团聚了吧,我太理解了。”

“父亲。”

咚——

车门关上,外面的世界被隔绝,年成令接过烟斗,点好的烟膏微微亮着红光,一团迷雾吐出,卷在车内,将阴影中本就看不真切的面孔彻底遮去,又抽丝剥茧般被吸散。

“查。”年成令苍老的声音变得低沉,“枢梁主星第四主郊外荒区,除了陈宁生,有没有第二个上了学的孩子。”

“是因为?”

“那些贱民的孩子,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运气极好了,上学,还能有出息?真以为谁都是陈宁生了。他一定是在说某个人,这个人对陈宁生来说,可能比江家那小子还要重要。”烟雾散去,露出他那双鹰鹫的眸子,任那阴冷的目光刺进黑夜。

天旋地转。

头痛欲裂。

李藏沙记不起自己喝了多少酒,刚一睁眼,只觉得自己的床都在打转。

“别动,醒酒汤。”卫明柊握住他胡乱伸出的手,将汤碗放到床头,“你这种酒量,在军队里是要被笑话的。”

“你也没告诉我那酒那么烈。”李藏沙扶着头要坐起来,看了眼床头的醒酒汤,又看看枕头,选择了放弃,又重重摔回床上,“坐不起来,你打算让我自己喝啊?”

“酒品真差。”眼神躲闪,卫明柊躲开李藏沙晕乎乎的眼神,端起汤碗就要向外走去,“没得喝了。”

“求你。”两个字,淡淡的落在地上,牵绊住了他的脚步。

他转身,他正侧过身,依在床边,淡蓝色的瞳孔像坠在湖底的月亮,随着浪一点点荡漾。

“什么时候知道的。”金刀铁马在卫明柊金黄色的眸子中杀出,危险,却大气磅礴。他俯身蹲下,好似半跪一般,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床前。

“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眼。”铁骑踏过古井不波的镜湖,泛起连片的水波,战马嘶吟,马刀惹水,月光洒下,悸动的闪光在柔光中悦动,“我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你明明那么完美,剑阁上的玉莲花一样,到底是什么在让你一点点流去属于天才的底气。”

“就因为它吗?”李藏沙忍着头痛,撑起身子,向前倾去,左手在他的胸前一点点滑落,垂向下方。

“李藏沙!”卫明柊忍耐着,低哑的嗓音不似他的从容。

“别骂我,我还没醒酒,醒了酒,也算你的上司。”

咚!

咚咚!

“报告!北方集团发来公函,询问封查的持续时间。”

“回函……”李藏沙的声音被卫明柊斩钉截铁的声音遮去。

“回函!我部已在计划解除封锁,烦请!等候!”卫明柊挑衅地追上李藏沙那一丝慌乱的眼神,甚至又逼近了些。

“害怕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北方舰队公函。”卫明柊挑动着他对未知的恐惧,故意将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唇间,“南下运输线已经完成部署,可以解除牵制,准备转移。”

“你……”李藏沙渐渐冷静下来,突然察觉自己的有歭无恐,“你都想好了?”

“如果我说,我原本接到的命令是……”

李藏沙捂住他的嘴,独自想了想,“你是双面间谍。”

“单面。”

“那就是你想做双面间谍。”

“我不想做间谍!”

“你想做将军。”

“堂堂正正的将军。”

他们对视着,不再说话。

眼神中交换着建立不久的信任,和那一点点刚刚被挑开的感情。

“为什么是你?”李藏沙小心翼翼的问出这个迈过红线的问题。

“他们不在意我,也不在意这个位置,自从他们知道在这个位置要承担什么之后。”卫明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两人的视线一直交织在一起,不分开片刻,“我若不做,卫家大不了和我切割,反正我这一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们觉得我还在意卫氏这个出身,也觉得,我会在意这个机会。”

卫明柊微微低下下巴,掩饰自己紧张的吞咽动作。

“涌瑾,你会给我机会的,不是吗?”

“卫明柊……”

“叫我疏惑。”

“卫明柊!”

“是你先耍流氓的。”

远处能够看到的星空寂静的令人不安,不同他处,本该被接连不断的跃迁光晕点缀的远端,在这个星系的每一个行星都不存在,只有一种反常的寂静。

“报告!我部撤出后,紧急预备舰队已经接替渡枢四防务,由柳挽溪柳总指挥直接负责。”

“跃迁隧道的检修工作快结束了吧,屏蔽器的测试工作顺利吗,数据报表怎么还没发过来?”司烟忍受着一阵又一阵涌来的焦虑,看着毫无波澜的收件箱心情几乎跌到了谷底。

“刚刚和渡枢四方向搭建好屏蔽系统,测试已经在封锁好的通道进行了。至于检修,我们这边的设备很多都缺失了,需要先补全。”

“快些,我们现在需要时间,还要再快些,告诉叶南声,他军需处务必优先采购这批设备,财政预算也要一路绿灯……”

“公子,这是叶处长让我给您拿来的财政报表。”秦中锦几步并作一步大步流星的走近,将纸质文件放下,“叶处长说,就算加上江老将军支援的贵金属和消费品,如果不在这次采购设备上想办法节省,军费怕是不够坚持到建立联系的。”

报表上标红的一串串数字就好似另一种血海,几乎将他淹没,让他感到无声的窒息,“向宋清山传讯,加密,让他无痕转移我的私产,从他家银行换一批新铸的金条,能换多少换多少。”

“公子,最少要五百盎司才行。”

“能换出多少换多少,余下缺的,我给他打欠条,务必让他换出五百盎司黄金,只要他能送来,也信得过我,那就……”

“多多益善。”宋清山看着手中的字条忍不住笑了出来,“司寻迹啊司寻迹,你真不把我当人。我就是圈里那只大肥羊。”

点烟器将薄纸烧红,只片刻,蜷成灰烬散开。

“要是早两天,我倒是真能踏踏实实的把你这要求拒了,可你命真好啊。”宋清山靠在真皮座椅上,有些高兴的转了一圈,“小爷我现在坐的这把金交椅,还真能帮你把这事解决喽。”

“协防公函。”刚印出的纸质文件还带着墨水的温度,卫明柊仔细检查了文件的每一处核对项,比核查AI还要仔细些,“以司少将的名义发来的,协防渡枢第四空间站群,加盖了卫戍集团和北方舰队两个集团舰队的公章。”

“这么快,收拾收拾,可以离开这个狗地方喽!”李藏沙难得如此放松,忍不住畅想起离开这狼窝后的日子。

“你的上级指挥官是谁,这上面可没写,到时候,权责混乱,不行。”卫明柊皱皱眉,将那公函又从李藏沙手里抽回来,“我去拒了,让他们再发一则详细的。”

“别,别!不行!”李藏沙站起来追出两步拉住他,却够不到被他举起来的那张公函,“太详细就要被外人看去了,这东西本来就是给外人看的,看不明白才好。到时候,定尘方向的协助命令,听司少将指挥,其他的听柳将军的。”

“对,没错。是我亲自签署的命令!怎么,这么点都拿不出?”放平的躺椅慢慢的打着转,一根新鲜的上好雪茄在宋清山指间打转。

“您要是以个人名义支取,我们肯定有,而且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只是这官方命令,兄弟们都不好做啊,得需要银锦司……”

“干净,能做的多干净?”宋清山好奇地停下,仔细等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您放心,不怕您支取,就怕您不要。早知道您有需求,兄弟们也不会提心吊胆这么多天不做生意。我敢保证,宋公子,只要您不查,就算是您父亲,永远都别想看到点影子。”

“放心,只要你能弄到黄金,我绝不动你。”宋清山仿佛已经看到那千疮百孔的国库,有一只耗子正蹲在自己的洞口前绽放着自己阴冷的笑,“对了,除了这事,你有没有想过把这生意独揽给自己做?我们可以合作。”

“公子,宋公子回消息了。一共一千盎司黄金,正在通过特殊渠道分批运向夜兹,先由当地宋家的产业接收,之后会装船运到靖雪清点,由预备舰队的同志护送上来,顺便跑一遍线路。”秦中锦把清算单放在桌上,接着说。

“宋公子特意说,没动您的私产,那点东西两百盎司都难换……”

“我全是从方千秋那老狐狸的国库里捞出来的,走第一批货就运了一千盎司黄金,够武装小半个小型舰队了。你也不欠我钱,但是这钱,算我党费,你得跟柳小姐好好说,这是我的功劳!大功劳!”

钢笔渗出的墨汁一时多了些,在结尾的感叹号上描重了许多,司烟能看出宋清山的兴奋,以他珍稀自己物件的样子,这支贴身的钢笔也算是难得惨遭一次重重的压笔了。

“信件来的比黄金快,几个小时,飞也似的到我面前了。”司烟笑着将那信件仔细叠好,可又想了想,还是烧掉了。

“柳小姐离开渡枢四了,防务由快速反应舰队接管,后续行程安排现在只有在殷墟和马蜚晟的会面。”

窗外的星空静悄悄,亦没什么波澜,只是如常的一闪一闪的绽放着它的光辉。

“再过几个小时,这片星空,就要打破几十年的沉寂。”星光映在司烟眼中,在眼底压抑的泪水中闪烁,“我们将要抓住回家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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