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厝觉得自己好像在养花。
从前他一直反对有些大户人家把花娇生惯养着,天热了花就耷拉着,忙不迭给它们浇水。
天冷了就抱进烧炭的温暖屋里。
他一直觉得,养花就要尽量模拟他们的原生环境,风啊雨啊雪啊,落下一样就会让那些花一生不完整。
更何况,他这种经历风雨的养法养出来的花,远比那些娇生惯养的更能活得久,活得好,还不易折。
但这一次,汀厝知道自己的想法发生改变。
也许是这次养的花和以往不同,或许是这株花确实耗费了他很多心血,或许是这花自始至终都是不同的。
汀厝一点也舍不得它冻到渴到,他放弃了以往遵循的,成为了他曾经嗤之以鼻的。
这株花就应该自始至终都是娇艳欲滴的,她不应该在任何时间被虫蛀食,她就应该在风雨飘摇仰着头。
汀厝觉得有些不公,既然他曾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木舟里,怀着独一无二的记忆行走世间,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为什么如今要他消失又要让人记住他。
这是他捧在手里长大的姑娘,在她不会站的时候她在他怀里长大,这是他承诺过,要庇护到底的姑娘。
汀厝从未食言,可他许下的最后一次诺言,却要以食言告终。
他让她夜夜痛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没有在她疼的时候陪着她,他心疼得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汀厝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他进入医馆,刚抬脚跨过门槛,就被一股力量打昏。
意识消失前,他看到回时浮显示出文字。
【汀厝,恭喜你,终于找到你等待已久的人啦。】
————
江浸月学会的所有本领都是汀厝教的。
他尽他所能,在可数的年月里让她学会他认为重要的技能。
在江浸月五岁之前,汀厝教她如何洗衣,如何做简单的饭菜,如何求助,如何拒绝。
江浸月虽然不过五指年岁,但已经比得上许多深闺小姐。
长大了,他教她缝补衣物,梳妆打扮,宫商角徵,四书五经。
书中虽有黄金屋,但汀厝觉得,自己领悟的才更有助于成长。
所以汀厝带她游山玩水,成长于天地之间。
汀厝需要顾及祈愿楼,所以教她在夏季他不在身边时如何自己疗愈,如何保护自己,照顾自己。
阿杳和皎皎很通人性,而随月谷在几百年间无人访问,汀厝很放心她自己待在那儿,只找人不时给她增添食材。
汀厝曾想,在未来,在只有他记得过往岁月的日子里,他会重操旧业,继续当一个江湖行医客,要小有名气,确保在江浸月生病时,能让照顾她的人第一个想到,要请一个靠谱医者,也就是他来医治。
他要在他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好好照顾这个短暂路过的美好,他相信这将成为自己孤身一人时,绝无仅有的回忆支柱。
他教她活着,他确保她能好好活着。
汀厝在几年前换了张脸,给自己捏了个赤脚医生的身份,到长街摆摊。
从被认为是招摇撞骗,到神医名号名扬京州,到江妩前来邀请他坐镇医馆。
汀厝的计划顺风顺水,落实得四平八稳。
汀厝自信能教好她,保护好她,让她有世间所有人都不敢奢求的一生平安顺遂。
汀厝时常认为,这漫无尽头、不生不死的命运,是祈愿楼对他的惩罚,尽管这毫无根据。
可还会在极偶尔的时刻,他竟认为这是馈赠。
江浸月总是嚷着想让汀厝和她家人一起庆祝她的生辰,汀厝不知为何,对尹府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自从带走江浸月之后便没再登门。
所以,他就将告别之日定在江浸月十五岁生辰那天,尽管这一天的意义只有他自己知道。
汀厝会在那天登门拜访,然后他会看到意外的神情出现在江浸月脸上,随后变为吃惊和喜悦。
他会带上他准备了十几年的贺礼,看到江浸月抿嘴笑着收下,告诉她一定要入睡前再打开。
他最喜欢的那双眼睛里虽然会有疑问,但还是弯着答应下来。
然后汀厝会参与这喜气洋洋的一天,在日落之后进入专门为他准备的客房。
他会安置好自己的身体,用祈愿楼赋予他的能力灵魂出窍,亲眼看着江浸月打开他的赠礼。
那会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凤冠,镶嵌着古往今来最华丽的宝石,数百颗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在月光下流光溢彩,月光与珠光交映,庆祝他最最在意的姑娘的诞生。
他可能会打破因为惊讶而短暂的安静,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送上自己的祝福。
而后在很久之后的深夜,走过屏风,对着纱帐里的人道一句“晚安,小满”。
汀厝自信自己会毅然决然转身,像过往的十几次那样。
纵然有许多不舍。
在这种时候,汀厝总是变得很自信,自信自己不一样,自信能轻轻松松得常人一生不可得,自信能毫无偏颇地实现自己的计划。
在转身那一刻,汀厝会收好所有的情绪,然后把剩下的交给祈愿楼。
在明月皎洁的深夜,一位腰间别着一把竹箫的白衣男子离开,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尹府门外的街道。
在有关他曾经照顾过的姑娘的一切消失在视线之前,他绝不容许自己回头。
而后,他会走进长街中央,静静漂浮在半空中的华丽楼台。
楼宇感受到有人进入的瞬间,无数道光芒向四周扩散,光芒融进月色。
月色照耀之下,连庭院的一草一木都会忘记,曾有一位白衣男子,短暂地照顾过一个在小满时节相遇,并陪他走过三重山水的孩子。
祈愿楼的力量不容置喙,它会清除修改所有关于他、关于江浸月的记忆。
所以汀厝很是有自信,能不让任何人疑心自己的身份,在未来江浸月身有不适时帮助舒缓。
当然,如果未来不再需要他,那也很好。
既来之,则安之。
汀厝不知道为何会被祈愿楼选中,但他还是兢兢业业地确保祈愿楼千百年有条不紊的运行。
虽然有时,这些特权让他恼怒,但能够将时间置身在外,终究会让汀厝觉得自己有些许不同。
以至于百来年过去,汀厝不再宁可经历濒临死亡的苦痛,也要和祈愿楼做无声对抗。
他选择接受特权背后需要承担的责任。
就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他要做到的,是供主人开心。
————
汀厝知道,自己能够在无数次死亡后重来,也相信自己的医术,能配置出江浸月所中蛇毒的解药。
所以他利用这些特权,走进让他想想都头皮发麻的已巳蛇谷。
已巳蛇谷汇聚世间所有蛇类。
三步一小蛇,五步一大蛇。
种类繁多堪比天上星斗。
回想着捕蛇经验,汀厝咬牙捉住一条花斑蛇,在它挣扎中送上左臂。
蛇牙贯穿皮肤,在皮肉里注入毒液。
甩掉蛇,汀厝喘息地坐在一棵老树遒劲的根系上,细细感受毒液经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中毒反应和江妩的不同。
不是这种蛇。
汀厝在脑海中记下它的形貌特征,给它取了个名字,并在旁边画上代表排除的记号。
四肢麻木,僵硬不能动。
蛇群似乎好奇这颗新来的木桩子,蜿蜒缠绕在他身上。
汀厝感受着让他恐惧的摩挲,却无可奈何。
平静地等待生命流逝。
再次醒来不是在木舟,而是在原地。
汀厝眼疾手快地抓住缠绕在脖子上的黑蛇,递上手腕。
不是它……
不是它……
也不是它……
……
周而复始。
却一无所获。
是不是思路出了问题?
汀厝在焦急中竭力保持冷静。
视线中,两条不同种类的蛇在交缠打斗。
较为粗壮的青蛇咬向红蛇脖颈。
红蛇抽搐着反击。
汀厝眼睛一亮。
在红蛇即将失去活力时,伸出千疮百孔的手腕。
————
身体似乎变成了水流,起起伏伏,又好像置身在云上,软绵无力。
汀厝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清晰地知道自己沉睡将醒,但又觉得大脑混沌茫然。
上一次这么迷茫疲惫地醒来,似乎还是在八百年前。
汀厝睁开眼,心就猛地一沉。
除去祈愿楼大发慈悲地让他在已巳蛇谷原地死而复生外,他无数次都是在木舟里睁眼,所以他睁开眼的一瞬就判断出,祈愿楼似乎出了差错。
既不是在亡故之地,也不是木舟。
所以这是哪儿?
汀厝能听到自己鼓动的心跳,视线扫过一圈。
环境昏暗,好似遮了一层黑纱,但汀厝很快认出了这是何地。
这里是祈愿楼第四层。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答案,汀厝还是渐渐冷静下来,沉声问道:“怎么把我送到这儿了?”
几百年间,他还是不能明白祈愿楼的意图。
起身整理好衣襟,走到玄铁门前。
今日玄铁门上的浮银勾勒出一座远山,远山顶上有一轮明月。
汀厝好好欣赏了一些细节,总觉得这幅银雕山月图在月色照耀下虽然闪亮,但却莫名让人伤怀。
汀厝甩甩头,不对这变来变去的画作有多余感想。
手放在门中央,闭眼想好目的地,轻轻一推,厚重的玄铁门缓缓打开,汀厝顿时睁大了双眼。
汀厝惊恐转身,又看向门外。
若说一醒来就隐隐有的不安,像是陶罐中只有一层底的水,那么此时的不安,就像是满水的缸被砸了一个大口。
“这是怎么回事!?”
汀厝不自觉提高音量,仔细听声音还有一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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