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厝回头,看到回时浮浮现出银白色的字。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一句废话。
字迹消失,又出现。
【你可以休息了。】
“什么叫可以休息了?”汀厝提高音量,“我费尽心思找到毒源,马上就能配制出解药。半个月后我还要带小满去看海,你干嘛把我弄回来?”
回时浮字迹未动,只是变得更明亮。
【你可以休息了。】
汀厝深吸一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声音低沉:“有事说事,没事滚开,不要妨碍我的安排。”
回时浮字迹飞速变化。
【这真的是你最初的安排吗?
你真的是按安排行事吗?
汀厝,你似乎有些自信过头了。】
汀厝被祈愿楼的行事作风激得恼火,“你到底想干什么?说人话。”
空中的字散开,变化了模样。
【汀厝,你和祈愿楼的合约到此为止。
你可以休息了。】
汀厝瞳孔震动,混乱中,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都不知道和祈愿楼的合约内容。
“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回时浮重复。
【你可以休息了。】
汀厝忽然慌张,他语速加快,“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让我做,你让小满怎么办?小满——”
【祈愿楼自有安排。】
汀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
汀厝太久没有消息。
两月时间一到,江浸月便隐隐心慌,汀厝从来只有早归,没有延期。
许是什么事耽搁了,江浸月心想。
三日,五日,十日,一个月过去了,祈愿楼仍然纹丝不动,没有要出现的迹象。
没关系,没关系,估计是事多纷杂,过两日就回来了。
半年过去,新王登基,尘埃落定。
江浸月才慢慢从惴惴不安里缓过神来。
她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
【汀厝,如果有哪天你没准时回来呢?】
【没这种可能。】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在很久之后加上这么一句。
【小满,如果真有那天,你就出京州城,在怀思江上给我放一只纸舟,让它带我去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江浸月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她轻笑出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
小满夏夜,月光如水,水面如镜。
江浸月寻了一块平缓的坡面,慢慢下坡之后,借着江水很仔细地洗了手。
初夏的风,带着些凉意,吹过带水的手更显得冷。
江浸月本想就着衣摆擦擦手,不知想到什么,任由风将潮湿吹散。
她就像一颗石头,不知坐在那儿多久,一直盯着水面。
水纹有规律地打向岸边,带着明月的银光。
光始终在那儿,却也始终只有光。
江浸月抬起手,盖上酸涩的眼睛。
江浸月嘴里嗫嚅着什么。
自己安慰自己。
江浸月轻轻捏着腿,没过一会儿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纸和两颗圆球。
将纸一张张铺在江岸,前一张姜黄色的纸约有一寸重叠在后一张上。
她怕风将纸吹散,本想捡些石头压着,想着这似乎有点麻烦,便放弃了。
那风好像有灵性似的,知道自己不该把她的成果吹散,只徐徐吹着。
吹弯了芦苇荡,吹起了那忙活身影的长发,却让那轻飘飘的姜黄纸安然无恙。
江浸月前前后后忙活好,面色平静地走回巨石旁,看着自己的成果。
八百八十八张姜黄纸以巨石为中心,沿着怀思江畔向前后铺开。
她拿出打火石,引燃手中的最后一张纸,将它置于纸龙的正中央。
很快,火光由中间向两边蔓延。
纸很薄,燃烧起来虽有火光但并不惹眼,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这初夏之夜,有人曾独自进行过一场祭拜。
江浸月靠着身后这块巨石,静静地看着两条火焰长龙,火焰让她漆黑的瞳孔变成了暖橙色。
这天地辽阔,黑夜之下,除了银色的江,就只剩下暖橙色。
火焰,瞳孔,和衣裳。
而后那瞳孔泛起一丝潮,那瞳孔的主人的眼角闪过一道暖橙色的光。
那道光转瞬即逝,后来夜色下的暖橙,就只剩下了即将燃尽的火苗和离去的衣裳。
黄纸燃尽,只剩一地灰烬。
夏风吹过,灰烬飘然腾空而后落进江河,随着江水东去。
江流想要将祭奠者留下的一切统统带走,而纸烬在飘到江中央时,好像有一股力将它们扯下,瞬息过后,江畔江中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一抹残烬将要沉下时,夏风好像又将祭奠者留下的几句话也顺势抛了下去。
残烬沉江,明明轻若无物,却好像有石块入水,在波涛里留下一圈又一圈违和的涟漪。
————
汀厝即将倒地时,眼前场景迅速变换。
祈愿楼华丽璀璨的房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夜空。
他好像下落了很久。
停止时,并没有狼狈撞向地面。
气泡层层叠叠遮掩视线,闪耀飞逝,看不清晰。
光柱支撑起视线中央的光斑,似朦胧火球,将要将人灼烧。
耳边传来一声声有规律的震动,像心跳,像战鼓在水下擂响。
“笃笃、笃笃——”
汀厝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大光斑不是火球。
是江中明月。
他落到了水中。
心跳声越来越弱,汀厝感受到自己越来越轻,离水中月越来越远。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没了视力。
在怀思江中的他,仅剩下耳边微弱的心跳声。
忽然,他听到一阵风声。
汀厝很轻地笑了笑。
果然要离开了,水下怎么会有风声呢。
心跳声越来越响,而后倏然停止。
耳畔有人在说话。
很清晰。
【汀厝,你说过我穿暖橙色很好看。】
【对不起呀,我来晚了。】
【可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啊。】
原来……不是风啊。
原来……那是叹息。
汀厝落了泪。
水消失在水中。
————
后来江浸月一直很遗憾,她似乎没有同任何人好好道过别。
————
花辞独自在江浸月的小院里等着,拿着竹球和相思玩闹。
她今晚似乎出了门,花辞知道自己没有权力知晓她的行程。
新帝取消了宵禁,但百姓大多保持着旧时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生怕是圈套。
江浸月很晚才回来,看到花辞并没有多少意外。
政权交替那么忙碌的日子,花辞都保持着夜访的习惯。
江浸月不关心局势,他也不会和她讲,只是这艰难的日子里每晚给他带些难寻到的零嘴,和雷打不动的几株腊梅。
听到开门声,花辞拎着相思后颈皮把他抱到怀里。
扬起一个笑:“回来啦——”
看到江浸月的那一刻,花辞愣了愣。
在岐岚山时,江浸月日日都穿着鲜艳活泼的衣裳,是山谷里自由恣意的蝴蝶。
自从京州再见,江浸月为了贴合“董和颜”身份,无时无刻不穿素衣,斑斓的色彩再也没有出现在她身上。
后来花辞才意识到,她在守孝。
江浸月今晚不知道出去见什么人,竟破天荒地穿了一件暖橙衣裳,带了一支银色发钗。
这衣裳看布料剪裁和她儿时穿得一脉相承,江浸月虽然很瘦,但她的身量比从前长了不少,这衣服应该是很早之前做的,一直压箱底,今晚翻出来穿上。
花辞被晃了眼,江浸月很适合艳丽的颜色,衬得她稚嫩懵懂,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也因为色彩变得灵动起来。
但花辞心中很吃味,想问她去见了谁。
可江浸月似乎很累,相思叼着球找她玩,她蹲在地上,几乎快要没有力气应付他。
相思很有灵性,感受到主人的疲惫,舔了舔她的掌心后,回头冲花辞喵了一声,意思是让他来,叼着球跑了。
花辞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他在江浸月身侧席地而坐,方便她累时枕着他的肩膀。
“要不要喝梨茶。皇帝让人从南边带来的,我顺了几个。”
江浸月对花辞胆大包天不怕死的行为不予置评,相信他做得无声无息,不会被人发觉。
就算发觉,也查不到他头上。
他的曾经决定了他有这样的能力。
花辞在去年冬至时向江浸月坦白了过往,给她讲了和凭栏问有关的一切。
他三两句话概括了“七月十三”和“无名”怎么变成“十四”。
他说了梁十的聪明勇敢,最早觉醒反叛意识,认识到他们身处一条歧路,将命运踩在脚底。
只是鱼死了,可惜网没破。
他说了元宵的吵闹和自作主张,承认了那把本应由他放的火。
花辞可以一直将他的过往隐瞒下去,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
只要不说,他就永远可以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幸运和喜悦中,就不必面临着再度失去的恐惧,和即将一刀两断的痛苦。
他以为江浸月会捅他一刀,或者给他一巴掌,又或是吼叫着让他滚,从此再不相见,余生的每时每刻,他都身处惩戒的深渊。
可他怎么都没有算到江浸月只平静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花辞愣住,“什么?”
“最初觉醒反叛意识的不是梁十。”
“那是谁?”
是你“师父”。
江浸月心道。
她什么也没说,伸出胳膊把僵硬的花辞搂到怀里,按着他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捏捏他的脖子,揉揉他的头。
干了坏事的孩子却得到了一颗糖果,花辞呆若木鸡,惊恐地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都不多说说你啊。”
江浸月搓搓他的后背,轻声道,“很累很辛苦吧,都过去了,不要怕。来,吃个饺子,要不然耳朵会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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