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摇头。
她什么都吃不下。
蕤旌花生得那么漂亮,花柄泡的茶却苦得要命。
江浸月喝了两年,苦味在她口腔扎根,如今什么味道也品不出来。
以后就不用经常喝了,江浸月心想,蕤旌花树已经死了。
估计在汀厝离开的时候。
江浸月抱着腿,眼神复杂地望着花辞,忽然道,“花辞,以后晚上你不要过来了。”
花辞愣住,“为什么?”
“你可以来,但我不会出来见你了。”
花辞想问为什么,想求她不要这样,想说他可以接受任何惩戒,只要还能见她。
但他又知道,这是他活该承受的。
自他进入凭栏问起,他就和江浸月之间隔着一张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法逾越的屏障。
他们并肩坐在院中,各有所思,度过了沉默的一晚。
天上的明月感到疲惫时,江浸月揉揉麻木的腿,起身准备回屋。
花辞同时站起来,眼见着江浸月渐行渐远。
他感到害怕,“尹季望。”
花辞不知道江浸月真正的名字,胡乱叫着。
江浸月回头,淡笑着,“回去休息吧。”
“……我查到了你哥哥们的消息。”
这不是花辞为了让江浸月回心转意而迟迟隐瞒不报的筹码.
他今晚来就打算说的,只是江浸月一直没回来。
“我……我今天审到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江浸月小腹隐隐发痛,她似乎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好,辛苦了,明天再说吧。”
江浸月尽量不看花辞受伤的眼神,重重合上门。
冷汗快要湿透她的后背,江浸月紧紧攥着手,死咬着下唇,试图减缓腹部疼痛。
蕤旌老树死了,如云如盖的蕤旌花尽数枯萎,坠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和朱拼命从落花中捡出能用的花柄,江浸月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也不意外,慢条斯理地埋葬落花。
她喊了两声“阿然”的名字,这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潇洒,谁也不理。
江浸月叫和朱别忙活了,和朱不肯。
这是江浸月受伤后唯一喝的药,汀厝说是暂时止痛的。
汀厝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有花儿开了。
和朱只能尽可能多收集仅剩的药,她怕一旦停了,会有她无法接受后果。
“走呀,”江浸月挠挠她的手心,“我有蕤旌花的种子,别捡已经枯的了。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你还没仔细逛过岐岚山呢。”
江浸月确实有蕤旌花的种子,只是她从来没种活过。
泡茶的花柄没有补货途径了,昨夜江浸月停了一回,小腹撕心裂肺地痛。
神树爷爷一直保护着她,回报她儿时愿意陪自己说话。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身体为她带来的疼痛。
从时间上来看,其实这应该是第一次。
江浸月觉得自己很幸运,初次感受病痛都比其他人晚那么多年。
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江浸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身体的抗争。
江浸月不确定未来她能否将疼痛咽回肚里。
所以她把花辞赶走,不让他听见。
等到了白天,一杯蕤旌花茶下肚,她依旧是看着很健康,脉象很正常,只是瘦了一些,淡然温和,自信无畏的“董和颜”。
亥时一到,花辞准时出现在院子里。
江浸月放下狼毫笔,把竹简收好,拎起白天和白袅去皇帝新建的女子书院路上买的栗子酥,丢给准备打招呼的花辞,盘腿坐在竹下。
花辞顺势坐下,打开荷叶,递给江浸月最完整的一块。
“冬天我家后院的小湖会结冰,我就把牛乳灌进薄木模具,加放些糖进去,那时候我喜欢吃甜的。
“再放些坚果碎啊水果碎什么的,嗯……花瓣我也加过,加什么都行,全凭自己喜好。
“最后穿上绳子,扔进湖边砸开的洞里,一上午就能冻上。
“不是很建议过夜,湖面上冻就不好取出来了。”
江浸月咬了一口栗子酥,凉了很久,已经不太好吃了。
花辞看着她弯着眉眼回忆过去,也跟着笑起来。
江浸月撑着下巴,冲江浸月一挑眉,开门见山道:“我哥哥他们,这个冬天还能回京城吃我做的牛乳冰吗?”
花辞的笑容僵住,“他们——”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江浸月从花辞犹豫里得到答案,忙捂住他的嘴,“他们定居在草原了,那里很辽阔,天很蓝,是骑马的好地方。”
“是。”花辞眨眨眼,瞳孔泛起潮湿,“他们自由又幸福。”
江浸月也笑着点头。
江浸月把剩下的栗子酥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相思,然后朝花辞挥挥手,“谢谢你带来的消息,花辞。不过,以后有关尹府的消息我都不想知道了。
“以后晚上我都不出来了哦,那么……晚安喽。”
江浸月二话不说关上门,相思灵活地溜进去。
门内,江浸月脱力地坐在地上,手捂着脸长长舒气。
相思前爪扒着她的肩膀,不停地舔江浸月。
江浸月抱起相思,撇着嘴,两眼放空,盯着模糊的竹影,不安地摸相思的肚子。
“哥哥们在草原定居了,他们自由而幸福,我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是吧阿娘。”
————
花辞提着油灯,缓步走进阴暗潮湿的地牢。
狭窄的牢房里关着一个披头散发,摇头晃脑的人,他咬破手指,血掺着泥,不停往地上画什么东西。
听到声音,他猛地回头,阴鸷的眼神望向来人。
看清花辞那刻,他诡异地笑起来,“来啦。”
徐缓之对自己很能狠下心,指甲咬下来一半,一时半会儿血止不住,他不甚在意地往满是污渍的衣服上蹭蹭,挪到离花辞近的位置。
身上的锁链随着动作不停碰撞,发出骇人声响,徐缓之烦躁地踹了一脚,靠着墙角盘腿坐下。
徐缓之做惯了道貌岸然的官,如今沦为阶下囚,竟也能很快适应身份。
他勾着嘴角微抬下巴,能看出几分抬手间翻云覆雨的威仪之态。
“小子,我知道你是谁了。就因为你,石棋那疯子毒死了整个凭栏问,毁了我多年心血。哦,估计你不知道石棋是谁,就你那个便宜师父。哈哈,‘师父’?就他?”
花辞拎着油灯面无表情,闻言眯了眯眼。
半个月前,徐缓之的弟弟徐悠之因通敌被捕,证据确凿,他无话可说,十分愉快地抖落了“罪行”。
他语中尽是得意,像是自己秘密创作的惊世骇俗的作品终于被人发现,迫不及待地展示其中巧思和细节。
徐缓之和徐悠之里应外合,选了个“良辰吉日”,一把火烧了中毒不能行动的尹琅,事成后密信发往边北。
三天后,身为边北战场主将,早早与胡人勾结的徐悠之,故意制造一场混乱,为的就是除掉尹家两位公子。
所谓“良辰吉日”,正是六月初九。
在徐缓之八岁,徐悠之六岁那年的六月初九,人前温文尔雅的父亲酗酒后暴走,泄愤打死了两人的母亲,留下一对为保护母亲,同样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儿子。
父亲生气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母亲心疼儿子们学业繁重,白天带他俩去放风筝。
傍晚父亲议事归来,破天荒地抽查他俩的功课,在此之前,他从不过问这些。
缓之和悠之沉浸在兴奋中,一篇文章磕磕巴巴才背下来。
虽然背诵没有错误,可父亲却把游玩耽误学业的罪名扔到母亲头上。
尽管父亲才是那个不关心自己学业,尽管那天是两个孩子一年中第二次出去玩。
兄弟俩瑟瑟发抖满脸泪痕,蜷缩在停止呼吸的母亲怀里,颤巍巍地叫着母亲母亲,我好疼。
母亲没有回答,他们只听到父亲了的暴怒:“叫你惯他们!养得不成样子!看看人家尹琅!”
价值连城的瓷器接连砸在母子三人头上,瓷瓶结实得很,没碎。
徐缓之和徐悠之从那时起,牢牢记住了给他们带来灾难的名字。
他们在母亲渐凉的血泊和怀抱中,彻底昏死过去。
他们受到惩罚的原因很简单,对尹琅产生恶意的由来也很简单。
大泱的皇帝贪图享乐,沉溺歌舞,一代不如一代。
比徐悠之大一岁的太子生性软弱,毫无主见。
可惜皇室血脉凋零,瘸子里面挑将军,他顺顺利利地当了太子,后来成了皇帝。
太子岁数夹在徐缓之和徐悠之中间,从小被他俩哥哥弟弟左哄右骗地叫着。
有徐氏兄弟俩在,太子不必操心永远背不完抄不完学不完的功课,他只需要快快乐乐地研究书法字画。
皇帝对朝政一事孤陋寡闻,但在艺术上造诣颇高。
没有人知道,徐氏兄弟对尹氏旷日持久的恶意,正如他们不知道,皇帝为了安心创作,和两人达成交易,将手中权力尽数交给二人。
皇帝不想要江山,不想要美人,他只想当好民间行事低调,未曾露面但颇受追捧的书画大家“郑愚”。
父亲想让徐氏兄弟登庙堂,居高位,为大泱鞠躬尽瘁,由此名垂青史,光宗耀祖。
徐氏兄弟平步青云,却不是为了实现父亲的意志,只为报复。
他们要先铲除尹氏,再把大泱玩完。
大泱亡国,父亲的愿望便永远不会实现。
待到有朝一日他们规划已久的报复计划昭告天下,徐家就能臭名远扬,彻底“名垂青史”,父亲九泉之下愧对列祖列宗,再也抬不起头。
单引率兵抵达京州,正和徐氏兄弟心愿。
他们秘密送皇帝远走天涯,做快活的天才画家“郑愚”,而后找了个和皇帝样貌相似的人,迎能者,请上位。
政权和平交接。
由此,报复计划成功实施。
徐氏兄弟得偿所愿,只等秘密公开,被冠上“宁臣贼子”的臭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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