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婵和子娟蹦蹦跳跳走上前,一左一右把江浸月圈在怀里。
“小姐小姐你看,我们带着你从南方带回来的发簪,兔耳朵会动,你快看看。”
然后是管家卢伯、铁匠严敦、木匠曹双和陶嬷嬷。
他们粗糙的大手把江浸月的头发擦干,不讲道理地痛斥惹江浸月不高兴的人或物。
负责洒扫庭院的哥哥不爱说话,他往江浸月手里塞了一块糖,是江浸月让他帮忙藏起来,免得被阿娘发现的零食。
他似乎也想拍拍江浸月脑袋,手抬起来后发觉不合适,朝她点点头就走了。
没人指责江浸月的任性,每位家人只会安慰沉浸在莫大悲伤中的姑娘,毫无底线地纵容他们的掌上明珠。
“怎么了怎么了!是有男孩子欺负月儿了吗?”
尹期一惊一乍地从角落冲出来,把攥着糖果的江浸月拉到怀里,煞有介事道:“告诉哥哥,我要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尹期扯了扯江浸月的脸颊,手动扯出一个笑脸,“小丫头不哭不哭,会变丑。”
尹朔瞥了不靠谱的弟弟一眼,一个眼神尹期靠边站。
尹朔捧着江浸月的脸,拇指抹去她的眼泪,“是因为哥哥们没打招呼就走,惹月儿不开心了吗?我很抱歉,月儿可以打哥哥,哭久了眼睛会痛。”
尹期还在絮叨着要让那个不知好歹的混小子付出代价,闻言赶紧撇清关系。
“没有‘们’!我拦着不让大哥走,是他一意孤行!月儿明鉴……好吧好吧我也有错。月儿宝贝,阿依那桀小乖,别哭了好不好,我心都要碎了。”
————
雪山是西北神圣慈爱的母亲,积雪融水汇聚成怀思江,滋养广袤土地,孕育西北儿女。
西北男孩的及冠礼,和女孩的及笄礼的结尾,会由母亲代替雪山送上祝福。
木屋里四下安静下来,唯有二十九只炭火盆噼里啪啦发出响声。
屋里很暖和,尹家人围成一圈,人手一只炭火盆烤手。
中间有个没人的炭火盆,江浸月很确定那是属于她的。
江妩似乎在练字,阿杳和皎皎一左一右围在主人身边,乖乖地看着。
江浸月知道她写了什么。
江妩总是翻来覆去写同一句话,不过江浸月并不知道那有什么含义。
江妩收笔,尹琅接过她手中的毛笔,放回笔架上。
江妩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写的字,淡笑着和尹琅对视一眼,将纸慢悠悠地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长块,俯身在火盆里烧掉。
宣纸燃烧,炭火盆倏地冒出一簇明亮的火焰,随着纸张烧成灰烬,又恢复平静。
好像一场姗姗来迟的盛礼,也像一场恋恋不舍的告别。
江妩身着一身黛青色衣裳,笑着向江浸月走来。
江浸月知道,她的及笄礼进入了尾声。
“亲爱的阿依那桀,我们最最最爱的掌上明珠。”
江妩蹲下,仰视着江浸月。
她像在看一朵世间最美丽的花,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和歉疚。
她温柔地捧着江浸月的脸,拇指覆上她的眼睑,轻轻按了按。
“宝贝受委屈了,我很抱歉。”
江妩吻了吻女儿薄薄的眼皮,双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然后是耳朵,最后是脸颊。
她拇指摩挲女儿的脸颊,代替雪山送上祝福。
“要开心。”
亲吻女儿左右脸颊。
“要朝前看。”
最后亲吻她的额头。
“要好好长大。”
江浸月看到母亲满怀爱意和不舍的眼睛,温柔地看了她许久,最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尹琅站在门边,似乎等了许久,观摩礼成后,走出门外。
门外不再是厚重的冬雪,变成了晴朗的星夜,江浸月似乎听见了蝉鸣。
尹琅走进了夏夜。
他走得很着急。
江浸月看得出他有些不舍,但自始至终,他并没有回头。
尹琅瞬间消失在夜色里,屋里属于他的炭火盆霎时间熄灭。
江妩紧随其后。
江浸月看到了门外斑驳摇晃的树影,很熟悉,有些像岐岚山。
阿杳追着主人的步伐,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看江浸月,喉咙中发出一声呜咽,跟着出了门。
江妩的炭火盆也熄灭了。
皎皎叫了一声,焦急地跺跺脚,后脚发力,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优美的弧线后消失在晨光熹微时。
皎皎消失的瞬间,江浸月怀里多了个黑色小团子,毛茸茸的,温热的。
热闹的房间安静下来,家仆们把江浸月围到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江浸月能看出来,他们伤心焦急又担忧。
他们一直在说话,江浸月感觉是在讨论自己,不过他们具体在说什么,江浸月半个字也没听清。
不多时,他们一起站起来,乌泱泱地朝门外涌出。
江浸月看见门外的又变了。
黄色的落叶缓缓从树上飘下,被风卷着在空中打圈。
太阳很大,但并不温暖。
这是秋天,午初三刻。
家仆们不舍但坚决,嘴里都在念叨着“她怎么办”。
木匠曹双出门前,捡起拍了江浸月脑门,又散了架的门板,重重锤了两下给小姐报仇,然后三两下修好了门。
他伸出手,想和吵了一辈子的老朋友铁匠严敦握手言和。
铁匠严敦并不领情,他咬了咬牙,“一拍两散?休想!等着吧,下辈子你还吵不过我!”
管家卢伯走在最后,推了推一脸担忧,嘟囔着“小姐小姐”的子婵和子娟,警告她们不要乱说话。
姑娘们垂着头,满怀不舍地走出门。
江浸月看到她俩头上的兔子耳朵在跳着,然后被摘下来,妥帖的放到怀里。
估计是怕弄脏了。
屋里的炭火盆瞬间好像被无形的水浇灭,发出苟延残喘的嘶啦声,熄灭了二十多只。
江浸月好像回到了十三岁的冬天,她坐在暖炉座椅上,感受暖烘烘的炭火热气。
手边放着二十八颗石子,握一把丢到结冰的湖面上,石子和冰面碰撞,滑行,留下一长串声响。
那时她回头看到了哥哥,这一次,她眼前也只剩下哥哥们。
房间里不再明亮,也不再温暖。
墙皮一点点掉落,霉斑攀附上去,糜烂腐朽的味道涌入鼻腔。
江浸月闭上眼睛,感到一股恶寒。
她听到了锁链碰撞声。
江浸月睁开眼,尹朔和尹期的身影很模糊。
他们似乎起了争执。
尹期是兄妹三人中性子最活泼的,他经常搞些恶作剧。
喜欢看哥哥无可奈何的表情,手搭在额头上说着“你啊你啊”。
喜欢妹妹害羞地捂着脸,钻进他怀里喊着“哥哥别逗我啦”。
但此时,江浸月第一次看到两个哥哥打架。
也第一次看到尹期露出被整蛊后气急败坏的表情。
尹朔获得了最终胜利,但他好像并不高兴。
他朝江浸月看了眼,对弟弟说了句话,然后出了门。
江浸月看到,那是沃野千里的草原。
转眼间,屋里就剩两只炭火盆了。
江浸月的,和离她又远又近的尹期的。
近是指江浸月和哥哥的距离很近。
远是指江浸月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哥哥的脸。
尹期似乎在故意疏远自己,还藏起手。
江浸月知道,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颗痣,但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遮着。
尹期拧巴纠结了许久,最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精致很熟悉,有点像某个拥挤混乱的小巷。
尹期是尹家最后一个离开江浸月的,最后出门的人默认要关门。
江浸月看着门缓慢地、带着停顿地逐渐关闭,又被猛地推开。
“宝贝。”
尹期冲到江浸月身边,紧紧抱了她一下。
正如他每次在冬天回家见到妹妹那样。
尹期说着莫名其妙,让江浸月听不懂的话。
“那时候我不能抱你,担心你会害怕。正好你没看出是我,所以……我就没有认你。”
尹期突然变得很矮,这个高度让江浸月莫名感到熟悉。
像是坐到了地上,缺少腿的长度,让江浸月听不清他说话。
所以她没有听见,尹期庆幸地说:“幸好幸好,你没认出我。”
江浸月蹲下来,谁知尹期又站起来,她不厌其烦地追随着哥哥的高度。
“我们宝贝那时候很难过,哥哥没有抱你,还把你赶走。你……会原谅哥哥吗?”
江浸月听不懂哥哥云里雾里的话,但下意识点头。
她会无条件原谅他,原谅他们。
因为他们是家人。
她很爱他们。
并且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他们。
“谢谢月儿,我们唯一的,最爱的掌上明珠。”
尹期活在含蓄表达爱意的世界,他对此并不满意,但只能被迫遵守。
他贴了贴妹妹的脸颊,一触即离。
然后尹期逼迫自己松开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妹妹泫然欲泣的漂亮眼睛,不停向她道歉。
梦里的江浸月不明白,为什么家人一直向自己道歉。
他们好像什么错都没有。
他们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江浸月不明白,爱她的人看到她哭泣时,下意识会想这是自己的错。
爱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叫人无可奈何。
尹期手指点在江浸月嘴角,上提,给她做了微笑的表情。
“我们宝贝笑起来很好看,所以不要哭,要开心。”
尹期板着江浸月的肩膀,轻轻把她转了个方向。
木屋里的景致又变化了。
江浸月面前出现一条路。
那是条很长很长,看不到尽头的路。
哥哥最后一次贴她的脸,在她耳旁轻轻说,代替所有家人轻轻说:
“要好好长大。”
尹期抓了抓江浸月手里黑色团子的头,语气不再吊儿郎当。
“相思,你要好好保护我的妹妹。”
尹期轻轻推了推江浸月的肩膀,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很郑重。
“江浸月。
“往前走,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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