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却开口问他,记不记得四年前的夜晚。
江浸月问得没头没尾,但多年的默契让花辞清楚地明白江浸月的意思。
他不可能忘记,那是有序的命运齿轮骤然崩坏的一天。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毫无预兆的,其实并不是,一切早有预谋。
子民,乃至整个国度,都成为了“恶意”的牺牲品。
在七天前,他们还一起去岐岚山,祭奠四年前灰色的一天。
花辞无时无刻不在为那一晚赎罪,他敏锐地预感到,今晚他将得到最终审判。
花辞舔了舔嘴唇,说记得。
江浸月又开始关心他的手腕。
花辞并不想提,他想直接知道江浸月对他审判的结果。
江浸月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关心宛若温柔的凌迟,可花辞又必须承认,他贪恋崩坏前的和平,渴求它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花辞有问必答,忽然被江浸月捉住手腕。
花辞愣住,江浸月握着他的手腕上下翻看,黑亮漂亮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疼不疼?”
花辞快要窒息,“什么?”
“疼不疼?”江浸月不厌其烦地重复,“手受伤之后,疼吗?”
花辞想说不疼,但被江浸月看穿了,她笑了笑,但花辞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严肃。
她说,“别骗我。”
花辞最终说了实话,哪怕过了几年,从内里撕开经脉筋骨的疼痛,想想都会让他浑身发抖。
但毕竟过了几年,就算是皮开肉绽,如今伤口业已愈合,顶多留下几道疤痕。
疼痛像时间,终究会变淡,最终归于虚无。
江浸月这几日整理了汀厝留下的竹简,看到有关他治疗自己手腕疼痛的记载,发现里边的草药都在岐岚山生长。
她开始思考岐岚山的存在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
在十几年有限的年岁中,江浸月见到的踏足岐岚山的人屈指可数。
她,汀厝,花辞,和几日前被自己领去的和朱。
江浸月颓自思考了会儿,没多久额头突突地疼。
她果然不适合动脑筋的活计。
江浸月捶捶脑袋,叹了口气,对着竹简誊抄了一份方子。
花辞接过充满江浸月体温的纸条,却听到她说得空让相思带他去采些。
花辞立刻抓住话里的讯息。
什么意思?她以后不去岐岚山了?为什么她不带自己去?
花辞这么想,也这么追问道。
江浸月眯了眯眼,似乎是嫌花辞的追问很烦人。
可花辞难得不懂事,不达目的不放弃,颇有不罢不休的架势,江浸月只能随口敷衍他,
“再说吧。”
“再说”,真是个万能又矛盾的词语。
它给人希望,又不留情面。
江浸月今夜的话题像她小时候那般跳跃,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大多有始无终,没说一会儿就半途而废。
今夜的闲聊,在江浸月把相思塞到花辞怀里时戛然而止。
江浸月拢了拢衣袖,决然转身离开。
花辞没按预料的那样得到自己的审判。
但他并不因此庆幸,反而更加慌乱害怕。
心脏不受控制地无序乱跳,无数个纷乱的猜测冒出来,花辞抓住最想问的那个。
“你是不是要走?”
江浸月没回头,玩笑般带过花辞的疑问。
“当然,我总不能睡在这院子里。今昔不比往日了花辞,再没有人能在我睡着时保护我了。”
今昔不比往日。
花辞忽略了江浸月的避而不谈,自顾自说着。
“我不是说现在,以后,以后你是不是要走?在事情都结束之后,你也要……回家?你要离开京州城?你要抛下和朱?要抛下相思——”
江浸月倏然回头,冷着脸,食指靠近嘴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于是花辞不得不把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抛下……我。
江浸月收回手指,背到身后,明媚的笑容洋溢在脸上,似乎前一刻那个冷漠严肃的根本不是自己。
“他们都是自由且独立的,像你我一样,不存在谁被谁抛下的说法。”江浸月慢悠悠说道,安慰似的,“对了花辞,我们今天酿的那些米酒清酒,属于我的那份,你可以偷喝。”
嗡——
花辞好像听不见声音了。
双耳持续嗡鸣,像慌乱的溺亡者找不到救命的浮标。
四年前在岐岚山,江浸月把密封好的青梅酒埋进蕤旌树下后,特意嘱咐花辞,“酒酿好了之后,如果我不在,你可不许偷着喝。”
而今夜,江浸月却说,属于她的酒,花辞可以偷喝。
今昔不比往日。
花辞从小听到大,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时候?”花辞双目无神,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江浸月的背影,“你什么时候走?还会回来吗?给我个时限好不好。”
门当的一声合上。
花辞知道,这就是他的惩罚。
花辞不害怕伤痛,不害怕死亡。
但他怕再也见不到江浸月。
怕她离开。
江浸月向来心软。
可花辞没有了让江浸月留下的资本,早在他向江浸月坦白有关凭栏问的过往的时候,早在他收到监视尹府的任务木牌的时候。
江浸月知道花辞没有错。
可她也没有错。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花辞慌了神。
他开始胡乱地想,主动投案的犯人会被酌情减刑。
于是,花辞希望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获取审判者的怜悯和仁心。
只要她能晚些离开。
江浸月下不了决心,那花辞就推她一把。
她袖口里藏着一把匕首,是从碧崖悬鸢脖颈上取下来的。
江浸月隐藏得很好,一路上行动自然,没被和朱发现,在雨中长街上纵情嬉戏时,也没引起过路人的怀疑。
江浸月取匕首时特意抬高悬鸢的头遮挡视线,花辞没看见她隐蔽的动作,但很笃定她藏了东西。
花辞自打有记忆起,就和厮杀暗杀打交道,藏起来的凶器瞒不住他的眼睛。
江浸月今晚出来也带了这把匕首,花辞本以为她会伤他杀他以泄愤,可最终她什么都没做。
今夜的闲聊,似乎只是江浸月摇摆不定的具象。
江浸月放过了花辞,可花辞并不愿让她轻易放过自己。
他宁愿她恨他、伤他,或是杀了他。
花辞抿唇,抬头望着永恒皎洁的月亮。
无数天灯萦萦绕绕,如同岐岚山的森林萤火。
然后花辞做了今生最后悔的决定。
他第一次,敲响了江浸月对他关闭的大门。
————
江浸月又做了那个梦。
午休时她就经历过这场梦,醒来后头昏脑胀,四肢无力,不如不睡。
没想到在晚上,在一天之内,同样的梦境竟然再次出现。
梦是在冬天。
积雪很厚,踩下去能淹没小腿肚。
京州每年都下雪,但这么大的雪还是第一次。
寒风刺骨,能把一切吹熄。
积雪深厚,能把万物掩埋。
梦里的江浸月没有儿时取暖的移动炭火垫,她哆哆嗦嗦浑身打着摆走在冰天雪地,走了不知多久,面前忽然出现一座棕色的木板房。
江浸月被冻得神智不清醒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了木门,活像个土匪头子。
木门嘭得一声被踢开,咚得一声弹到墙上,再哐得一声反弹合上,拍到准备走进门的江浸月脸上,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回雪堆。
然后吱呀吱呀晃荡着开了一点细缝,最终不堪重负,整块掉下来。
屋内的热闹戛然而止。
江浸月一声没吭,保持着单膝跪地,单手支撑额头的勇者一般的摔倒姿势,体面地等头晕劲儿过。
梦里的江浸月和现实的江浸月一样,只能依靠自己时都超勇敢,超坚强。
过了许久,她甩了甩头,拢了拢披风,冰雕一样直着腿蹭进遮风挡雪的木屋。
木屋里萦绕着炭火气息,热浪扑面而来。
裹在江浸月皮肤,睫毛,和头发上的积雪瞬间融化。
好在她浑身足够冷,冰水无法让她受到伤害。
只是化了的水氤氲了她的视线,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
炭火热气顺着每个毛孔挤进身体里,和身体里的寒冷打架,每寸皮肤都是痛的。
痛得她开始流眼泪。
江浸月从来不哭的。
于是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然后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听见江妩慌乱的声音,“阿依那桀,我的宝贝,谁欺负你了?不要哭。”
她的母亲没有问她为什么从冰天雪地里出现,也没有关心她冷不冷,只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叫她不要哭。
因为梦本来就是不合逻辑的,而江浸月不喜欢不讲道理的的事情。
江浸月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她不愿意醒了。
梦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很多时候,它让清醒理智的人抛弃一贯的原则,让摇摇欲坠的灵魂流连忘返。
她想说她没有哭,想逞强说只是太冷了,眼睛里的是雪水。
可她什么都没说,梦境不受她控制,而这时候,她可以不用逞强。
梦里的她始终面无表情,没有止境地哭。
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妩没有哄好女儿,于是抱着她的变成父亲。
尹琅温热的大手将江浸月冰凉的手揣进胸前,“月儿怎么不开心,可以告诉阿爹吗?”
江浸月频繁地眨着眼睛,以便让蓄在眼睛里的泪水尽快流出,这样她就能看清家人的面容了。
她非常、非常想念她的家人。
尹琅也没有哄好,阿杳驮着皎皎走过来,挤走了尹琅。
阿杳微微垂下头,伸出一点点舌尖小心地舔掉江浸月的眼泪,防止舌面上的倒刺弄伤她。
皎皎从阿杳背上跳下来,攀着江浸月腿向上爬。
江浸月没有伸手托住她。
皎皎后脚勾住她的衣服,前爪搭在江浸月肩膀上,不停用脸颊蹭她的脖子。
好像在说:“别哭啦别哭啦,我抱着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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