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下来，清透安宁的夜渐渐冷寂，扑溅而来的水珠渗入肌肤，寒如冰屑。
攸宁在鲸背上不知不觉缩成一团，正想说冷，忽瞧见覆满寒星的海面上飘着不少零碎的浮冰，她忙朝前方看去，见海平面上远远现出一带高低不平的灰影，便知已接近玄渊海的西海冰域。
这地方丹阳曾带她来过，不过只在冰域外围停留了两三天，因抵受不住寒冷，寻到冰鳐遗骸和冰.毒后便走了。这片广袤的冰域其实是一座连绵的冰山群，大大小小的冰山汇集于此，最大的几乎相当于陆地上一座小型山脉。
冰域的外围冰山会缓慢融化，但极寒的中心区域却保留着万年不化的冰脊，冰脊中央围着一块陆地，据说曾是离天宫一处海上囚牢。
一百多年前，那块陆地不知何故突然整个往海中塌陷，离天宫因此不得不将囚牢搬迁至另一片冰域。此后，这里便成为整个玄渊海的禁地，罕有人至，只有极少的动物会在此出没。
重瀛自鲸背上站起身，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少女，忽然跃入水中，迅速往冰域的方向游去，银波闪闪的海面上拉出一条细长的直线，不消片刻那道水线便不见了。
白鲸不紧不慢地游着，一刻钟后，水线又由远及近延伸过来，在鲸头前止住，重瀛冒出头，将一大张海獭皮毛做成的披风扔下，随即跃上鲸背，提起披风以掌力蒸干，甩到攸宁膝上。
攸宁大喜，忙展开来裹着身体，又把风帽盖在头上，“多谢。”
少年看一眼缩在浓密皮毛中，变成了一只红棕色海獭的少女，没什么表情地移开目光，“你们陆上人就是体弱，这点寒都受不住。”
他催动白鲸加快速度，半个多时辰后渐渐接近冰域，自迂回的冰山缝隙中缓缓游进这处绮丽壮阔的冰封之境。
大块大块纯净无瑕的冰壁迎面而来，清冷月影在一壁壁冰镜中游行，锋利冰棱汇聚出点点星芒，恍若仙境。
攸宁惊叹不已，正如痴如醉间，白鲸停了下来，重瀛抱起兰若，“跟我来。”
攸宁跟着他上了冰岸，白鲸掉头而去，整个空旷的世界中只听见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两人穿过数个冰洞，又攀上冰山绕行许久，终于进入到万仞冰脊包围下的中间地带。
这块陆地极为宽广，高出海平面十数丈，大约处于冰脊的山腰处，四周山顶或尖或方，围出顶上一片缀满星光的夜空。
陆地中部突兀断开，连着山脊的这一边杂乱无章地横着无数巨大的石柱石块，不少残缺的殿顶石梁乱七八糟地挂在断层边缘，另一半陆地则完全陷落，在对面冰崖下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渊深洞。
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冰渣，重瀛在一处废墟前停了下来，从里头翻出一张厚厚的海豹皮毯子，拖在一块略平坦的空地上铺好，又找来几块海豹油和鲸鱼油，放在一个石皿里，点燃后在海豹毯边一放。
攸宁赶紧在毯子上坐下，伸出双手笼着那团火，长长舒了一口气。
重瀛抱走兰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的冰洞中。
攸宁坐了一会儿，身体暖和过来，起身慢慢走到断层边缘，好奇朝对面冰崖下那黑洞洞的深渊张望。
“不怕死的话，就下去看看啊。”
耳边传来略带讥诮的声音，攸宁嗔怪地转头埋怨，“说话别这么难听，这底下不是海水吗？明明通外面，为什么咱们不直接走水路进来，我看可以从底下爬上来的。”
她平常在碎针谷中修习针灸之术之余，也修炼一些强身健体之术，比一般人体力强上许多，饶是如此，一晚上在冰山上下攀爬打滚也把她累得够呛，脚上手上都刮出不少伤痕。这面断层下倒塌着不少残垣断壁，从下面爬上来的话，的确比走冰山那边的路要省力许多。
“是海水没错，”重瀛斜斜睨着她，“不过我可以从水下进出，你却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片海水底下有很奇怪的东西，”重瀛似笑非笑，吓唬她说，“整个离天宫的囚牢都陷落于此，据说那是一个阴风阵阵的晚上，所有人突然听到万鬼嚎狺之声，紧接着地动山摇……”
“你骗人！”少女道，“真要是地龙翻身，这些冰山为什么没倒，只这囚牢坍塌了？”
“所以呀，这就是诡异的地方，”重瀛盯着她，“总之囚牢塌陷后，囚犯全都落入水里，据从冰山那面逃亡出来的守卫说，那个晚上附近的海水全部变成了深红色，就跟血一样，绝大部分囚犯全都淹死在里面，只有极少数游到了外头，不过出水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停！你别说了，”攸宁脸色有些发白，掉头往后走，一面走一面言不由衷道，“不就是鬼嘛，人死了都会变鬼，有什么好怕的。”
少年心下有几分得意，追上前继续道，“这水下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鬼，这里塌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那种凄厉的嚎哭声就会再次响起，这片深渊底下的海水也会变成红黑色，会有冲天的诡戾阴气从里面冒出来……”
攸宁沉着脸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着回到火苗边，往毯子上一坐，把海獭披风裹了个结实。
重瀛心情甚好，又钻进附近的废墟中东挑西拣，抱了一大堆东西出来，多燃了几块油脂，在火光下翻出几个能用的锅碗，拧着一个铁桶到冰山边缘挖了一桶冰过来，又垒个简易石灶，把火都挪到里面，倒一些冰在锅里架于火上。
冰慢慢在铁锅里融化，重瀛把两个铜碗放在里面洗了洗，将这一锅水倒掉，重又烧了一锅。热气渐渐从里头冒出，攸宁眼巴巴地望着那锅热水，好不容易等到水沸，便把碗捧到重瀛面前，“劳驾。”
重瀛一双锋利笔直的双眉略略往中心一笼，眉骨下一双清透蓝眸看过来，“不会自己动手吗？”
“太烫了，”攸宁道，早看出这家伙的色厉内荏，笑了笑说，“我得保护好双手，这一天可折腾坏了，冻了那么久突然摸到烫的，不掉一层皮才怪。”
“你不是一直在烤火吗？”少年语气不怎么好，不过还是接过碗放在地上，端起锅往里头倒上热水。
“多谢。”水温下降得很快，攸宁等了片刻便将碗端过来咕嘟嘟大口喝下，捧着尚有一点余温的碗问道，“兰若怎么样了？”
“看不出来怎么样，”重瀛往锅里又抓了几把冰，“信上说的那种草药，离天宫里有，我得回去一趟。”
攸宁忙道：“不行！你不能回去，阳须草并不是很稀罕的草药，这海里有些小岛上有。”
重瀛皱起眉头，“太麻烦了，还是回去拿快些——我小心些便是。”
攸宁早把事情来来回回想了又想，此时便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一开始就计划着要捉你，否则为何提前设下这样的天罗地网？他们早就知道你是鲛人！”
重瀛闻言，也只是往灶内添了几块油脂，语气殊为平静，“我知道，我不是傻子。”
“你既然知道，往后能避还是避吧！”攸宁叹道，“我师傅放走了你母亲，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身上这副鲛骨，阳须草到处都有，何苦要回离天宫？他们为了捉你，杀我都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重瀛脸色冷下来，左足踩住一块石头慢慢碾成碎渣，“从小兰若就叮嘱过我，一定不能随意显露鲛身，我一直都不以为然，如今才算明白了，原来真有人为了这副鲛骨无所不用其极。”
他冷冷哼了一声，“说得倒是好听，为了治病救人，难道有了这个借口，就可以随意决定鲛人的生死？我竟不知，身为鲛人，居然一出生就会被套上这样的枷锁！”
攸宁默然良久，眼睛轻轻眨了眨，“这里应该还能找到冰.毒，要不——”
重瀛眸中燃过一丝愤怒，猛然起身捏紧了拳头，“绝不！我的身体，我的鲛骨，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左右我，凭什么我就只能苟且偷生，而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
铁锅里的水咚咚地冒着热气，长夜已近尾声，星辰逐渐隐去，月沉西海，整个冰域黯淡下来，空旷冷寂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坟茔。
攸宁在这一刻感到一种极端的凄凉，她仰头瞧着那片被冰脊围住的黑暗天空，许久后低声道：“那你想过没有？你的姐姐，还有离天宫里那些你亲近的人，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很多时候，人会身不由己，就像你的母亲……”
重瀛点点头，重新坐下来，“想过。所以我要回离天宫一趟，告诉光朱做好应对，无论如何，这样的命运我绝不甘心接受，我一定要赌一赌……你不是说我的命星是东上相那颗双星么？”
攸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低下头，怔怔地瞧着自己双手。
“那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攸宁抬头，眸中重又有了一丝光彩，“我有这双手，也就有安身立命之所，我不会回碎针谷了，最多偷偷回去看一看师傅，等兰若醒了我就离开此地。”
重瀛点点头，“好，到时我送你上岸。”
两人以水代酒，轻轻将碗一碰，攸宁轻道：“希望他日重逢之时，你仍是这般如风如浪，驰骋沧海自由自在。”
重瀛微微一笑，笑意直达飞扬眉尾，目中眸瞳灿若宝石，“也祝你日后飞入青云，少宰之星耀逾万里！”
攸宁一碗水再喝下肚，饥肠辘辘的腹中传出咕咕之声，重瀛站起身道：“我去抓两条鱼来烤。”说罢直接走到断层处，快速下到深渊旁，往水里纵身一跳。
攸宁在他那堆东西里翻出两块油脂点燃，把火搁在毯边，躺下来把厚厚的皮毛披风盖在身上，打了个呵欠。
尽管身体疲倦已极，她仍是睡得不太安稳，浅浅的睡梦中恶影憧憧，迷迷糊糊间往额上一摸，竟是满头大汗。正惶然间，忽闻得一阵焦香浓郁的扑鼻香味，她精神不由一振，一下翻身坐起。
天已然大亮，重瀛早坐在一旁，拿铁条穿了两条海鱼在火上烤，手法颇为娴熟。那鱼已烤得大半熟，一滴滴鱼油落在火上，熊熊火焰跳跃不已，腾腾烟气飘开，散入空中浮尘。
“醒了？”重瀛瞥她一眼，递过来一条烤鱼，“这条烤好了，你先吃。”
攸宁喜滋滋接过，正要张口，忽又停下看向他，“这鱼……你从哪里捉的？不会就是这深渊底下吧？”
“自然从那里头捉的，”重瀛仔细翻烤着手里那条鱼，理所当然道：“鱼嘛，哪儿都一样。”
攸宁眉头一拧，将那鱼递回去，“那我不吃。”
“骗你的，”少年唇角藏着一抹笑，“我游到外头去捉的，这底下没有鱼，什么都没有。”
“真的？”攸宁将信将疑，攒眉瞧着手中烤鱼，鱼被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她没忍住咬了一口，当下便决定先吃了再说。
此时朝阳攀过冰山，万缕阳光撒在这片废墟之中，四周银峰琼光，寒晶生辉，攸宁身上暖洋洋的，吃饱喝足之余好奇心不免压过了恐惧，抬头瞧了瞧对面冰崖，问道：“这底下……究竟怎么回事？”
重瀛略思忖了片刻，道：“我们溟族一直有个传说，玄渊海里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冥洞，是上古时期各大水族大妖混战的水下战场，里头堆积着数不清的妖骨妖魂，据说邪戾之气曾污染了半个玄渊海，溟族先祖联合上古妖神才将之封印……”
手中的鱼烤好了，他把铁条举到眼前看了看，顺手递给攸宁，“……这片冰域连同里面这个囚牢，原也不是扎根在海底，会缓慢随着海水流向移动，囚牢以那种极之诡异的情形陷落后，有人重新提到了这个传说，认为有可能那段时间冰域正好漂移到冥洞上方，囚牢里关押的囚犯怨气冲天，引发了下头凶暴之地的感应，封印松动，泄露出的戾气便吞没了囚牢，连同凶犯一起卷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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